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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了三年的旅行社想杀入研学圈赚钱,清北游是最好的突破口。“它本身策划成本极低:不需要设计多复杂的课程,只要在行程中加上清华北大,再叫几个学生来分享交流,‘研学’就完成了。”利用中国家长对名校的朝圣心理,一条研学爆款路线被制造出来。然而众多非专业机构的涌入,催生了大批粗制滥造的“研学营”,苦了一群进不去清北校门的孩子和花了冤枉钱的家长。“我们顺利进校啦!”7月14日早晨,带队老师在家长群里发了一个清华大学校门口的定位,张娴看见这条信息后,觉得悬着的心可以落下了。给孩子购买的这趟清北研学营,已经接连出现乌龙,她不希望最重要的时刻再出岔子。张娴一家人多年前移民国外,平时经常带孩子游览哈佛、斯坦福等常春藤名校,这次趁回国度暑假,也想让孩子感受一下国内名校的魅力。但由于北大清华都实行预约入校,每日有名额限制,她一直预约不上。张娴刷短视频时看到了一家清北研学营的宣传,自称接待过15万名孩子,与清华北大有合作关系,于是她毫不犹豫为13岁的儿子报了名。这趟“清北研学营”6天5夜,叫价五千多元,不包含往返交通,比一般北京旅行价格贵得多。而它溢价的理由,正是“游与学相结合”的行程——不仅包括天安门、故宫、颐和园等知名景点游览,还包括每天4-6小时的“清北学霸讲座”,涵盖学习方法、人生理想、职业规划等课程。7月10日,儿子第一天入营,张娴就意识到有些不对。一则,研学营里同一个班的孩子年龄跨度很大,小的仅八九岁,最大的已经十六七岁,根本不可能同步学习;二则,带队老师均为普通大学毕业,与宣传描述的“清北学霸带队”完全不符。第二天研学旅行正式开始后,张娴更是大跌眼镜。按照行程,孩子们当天早晨将前往故宫、天安门游览,下午和晚上回到营地听学习讲座。但实际上,两个景点都没去,只到天坛游览了半小时。其间车上行程有近6小时,途中主办方没提供午饭,只临时购买了小面包等零食给孩子们充饥,晚上回到营地后也没有晚餐,只发了泡面和火腿肠。之前承诺的清北学霸讲座则全无踪影。混乱又狼狈的行程,让张娴和一众家长感到愤怒,纷纷在群里质问营地负责人。为了安抚家长,对方表示,第三天暂时不再出行,将在营地举行学霸讲座。张娴回忆,这是唯一让她满意的一天,因为“只有这天有清北学长来讲,后来就都没有出现了。”第四天,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教官”,取代了清北学生讲座:“讲得乱七八糟,不断吹嘘自己带过的学生现在月薪十几万,并强调‘你们之中没有一个能和他比’,听得台下嘘声一片。”张娴回忆,这期间有约三分之一的学生陆续退出了研学营,但为了第五天的清北参观行程,她还是让孩子留了下来。7月14日,看见带队老师在群里报定位,她本以为孩子已经顺利进入清华大学,没想到五分钟后就接到了儿子抱怨的电话:“妈,我们根本没进去学校,就让我们在门口拍了张照。”至此,这趟主打“清北研学”的夏令营,落下了最后一块斑驳的墙皮。洁茹是北京一家研学机构的工作人员,2016年就开始在知名研学机构从事策划及带队工作,今年7月上旬以来,她已经接了十余个被转手的清北研学团,几乎都和张娴孩子参加的一样,无法履行行程。今年暑期,北京迎来了游客的爆发性增长。根据去哪儿大数据,截至7月3日,暑期北京景区门票提前预订量环同比2019年增长4.5倍,酒店提前预订量同比2019年同期增长6倍。部分景区采用预约制限制人流,故宫、国家博物馆一票难求,而清华北大的每日预约入校名额只有三到四千。但今年进入北京参加研学行程的学生数量,却远大于这个数字。我们采访的三位家长,都是与深圳炎黄之星文旅公司签约的,后来这些家长向深圳政务平台12345投诉,政务平台在回访沟通中透露,他们孩子参加的这个研学营,在北京的昌平、丰台等地都有营地,7月10-15日招募的第一期营员超过八千人。而在紧张的景点限流中,很多家长搞不定的各类预约,这些研学机构同样搞不定。家长不知道的是,当他们购买了清北研学旅行服务后,实际执行的大多不是签约时的旅行社或研学机构,而是被转包给了北京的“地接社”。由于预约不到门票,许多地接社直接选择“甩团”。在这种情况下,很多签约了营员的学校和旅行社,都找到洁茹这样从业经历稍多的人,希望她能出于曾经合作过的情面,帮忙接手“烂摊子”。北京大学校园内景象(图|视觉中国)
洁茹注意到,这些机构在行程设计、人员配置、安全措施方面都极不专业,“跌破了行业底线”。比如,要求她在40度的高温天,带着一群年仅五六岁的孩子们在清华门口排队数小时,只为拍照打卡,以证明自己履行了合约,“好多孩子都晒哭了,有的喊头疼,有的流鼻血。这要是出了人命,谁能担得起?”大多数研学团都制定了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的行程,但洁茹发现,这对孩子们来说既疲惫又危险——研学营地大多位于城郊,孩子们需要在凌晨两点左右起床,三点出发,四点到达天安门附近,再跟随人流排队步行1-2小时才能进入广场,等待观看升旗。研学团的孩子们大多是小学生,却要挤在成年人都感到窒息的人群中前行,让她分外揪心。在人员配置上,一般最多20个学生就应配备一名带队,但洁茹注意到,有的研学团40个学生才配备一名,而且多是暑期兼职的大学生,缺乏照顾孩子的基本常识。这些不专业的细节,最终都会堆积成糟糕的体验。张娴回忆,自己孩子的带队老师是一个刚毕业的年轻人,儿子发烧后,她花了将近半小时说服对方去寝室查看孩子的情况,“他刚开始不愿意,说在忙着排晚会节目,还要给其他老师庆祝生日。”而另一位家长提到,营地只给孩子发放了一件营服,还要求必须每天都穿,“洗了来不及干,我孩子要么就穿湿的,要么就穿馊的。”更离谱的是,这个张娴孩子所在的这个研学团,返程时,工作人员将孩子们放在机场后就直接开着大巴走了,机场并无对接人员送机或者与家长沟通,急得远在外地的家长立刻报了警。随着高温天气的持续加之暑期游客的增长,一些室外旅游的短板也逐渐暴露出来(央视新闻|视频截图)
逸尘曾在一家大型国有旅行社从事了十余年旅游产品策划,目前是旅游媒体“旅业狗”的主理人,她指出,今年研学游暴雷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许多非专业的旅行社杀进了研学圈。“在今年以前,研学和旅游一直是泾渭分明的。研学是一个相对小众的领域,大多是教育机构在做,因为需要长时间磨课程磨内容,运营成本和安全风险都比较高,旅行社很少涉足。”然而,三年疫情给旅游行业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应:“旅行社都饿疯了,好不容易放开,谁都想借机赚一笔。中国家长最舍得给孩子教育花钱,只要戴上了‘研学’的高帽子,扯大旗作虎皮,旅行社就可以把价格翻倍,从两三千提到六七千,甚至一万。”在她看来,清北研学游无意中成为了一个极好的突破口,因为它本身策划成本极低:不需要设计多复杂的课程,只要在行程中加上清华北大,再叫几个学生来分享交流,‘研学’就完成了。实际上,清北研学本身就是一个同质化极高的研学产品,“很难做出花头”。本刊咨询了5家研学机构,其清北研学产品内容基本类似——游览景点和清北名校,邀请状元分享学习方法和职业规划。多家研学机构的负责人向本刊表示,由于今年清北研学过热,执行困难,他们均在有意识地减少清北研学团的数量。西安研学机构“先锋少年行”表示,往年暑假一般会有4期清北研学,今年计划减少至1期,而河北研学机构“文火博物”表示,今年已经放弃组织清北研学,将精力集中于本省的博物馆游览。“做研学最忌讳的就是投其所好。清北研学热就是迎合家长名校情结的产物,实际上对孩子的教育效果微乎其微。”中国研学研究中心、北大青鸟研学集团的副总经理闫肃注意到,报名清北研学产品的孩子一般不超过14岁,“大孩子有主见,不愿意去,只有小孩子才做不了主。但是恰恰是这些孩子,离高考还远着呢,你看他们合影时那个眼神,都是很迷茫的。”甚至,即使研学计划能不折不扣得到执行,清北研学游中的学霸讲座,能对学生能产生的帮助,在一些人看来,都是可疑的。松松是一名北大大四的学生,前不久在校内的在线留言板“树洞”上看到了一则研学团的招募,一场讲座500-800元不等,便联系了负责人。加上微信后,对方连身份都没有核验,只留下一句“已经登记了,有讲座就联系”。7月13日上午8点左右,松松收到负责人的消息,表示当天下午17:50临时有一场讲座,询问她是否可以过来,内容主要是介绍校史和学习方法。这虽然是她第一次参加研学团的讲座,但是她之前多次参加过高中母校的宣讲,倒是驾轻就熟,拿着之前准备的数十页PPT就直接去了。当松松赶到后,发现这是一个可以容纳三四百名学生的大厅,包含多个身着不同颜色服装的研学团,大多是5-10岁的小学生,他们尖叫哭闹不止,经过负责人多次呵斥方才勉强安静下来。在和带队老师聊天时,松松才了解到,在场的研学团将每场讲座1000元的费用,转包给了中关村一家研学机构负责人,而对方又以500-800元的价格,临时转包给了松松这些打零工的大学生。由于多个研学团尚未赶到,讲座延迟了2小时,学生们昏昏欲睡,辅导员也劝清北的学生讲简单点。大厅的设备落后,既不能播放PPT,话筒也掺着杂音,连发言人自己都听不清。和松松一起演讲的还有另外三名清北的同学,她注意到,其他同学演讲时,孩子们看上去并不在意,大多在走神、说话和打闹。轮到她时,面对满场的嘈杂喧嚣,松松没法说服自己按约定念诵北大校史、学习方法、人生规划建议等内容,“这些和一年级左右的小朋友说有什么用呢?”最后,她只花了一两分钟,简单讲解了自己认为最有助于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的学习方法:遵从预习、上课听讲、课后复习、总结反思。她回忆,自己和同学下场时,孩子们鼓掌十分热烈,有小男孩称他们为“英雄”,还有一位女生说“太感谢了”。研学算是一个近些年才走红的新概念。2016年通常被誉为“研学元年”,这是因为2016年11月,教育部、国家旅游局等11个部门联合发布《关于推进中小学研学旅行的意见》,首次多部门联合发文落实推进研学旅行。闫肃表示,2016-2019年,研学行业处于缓慢爬升的状态,但后来遭遇疫情,进入三年停滞,“你指望一个3岁的行业成熟到哪里去?”与蹒跚学步的研学行业相对应的是,国家层面已将其列为中小学生的必须。2017年9月25日,教育部发布的《中小学综合实践活动课程指导纲要》明确指出:包括研学旅行在内的综合实践活动是国家义务教育和普通高中课程方案规定的必修课程,与学科课程并列设置,是基础教育课程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自小学一年级至高中三年级全面实施。庞大的需求下,研学市场正迅速膨胀。2020年3月,中国旅游协会亲子游与青少年营地分会发布的《中国亲子游与研学旅行年度发展报告2019》显示,全国范围内,研学旅游相关企业已经增长到了1.3万家;2021年,相关机构已经膨胀到了3.17万家。规模已经逼近千亿。戴安曾是知名教培机构国际教育领域的顾问,她表示,在国外并没有研学的概念,类似的概念是“summer camp”和“study tour”,前者主要为玩,后者则是为了学,边界比较清晰。但在国内,“研学”“游学”“夏令营”三个概念通常是混搭着使用,被视为同一件事情。本刊注意到,一些研学团在网络平台宣传中使用的称谓,的确体现出这种特点,比如“游学团”“研学夏令营”“研学旅行”。“行业规范还没建立起来,概念界定混乱,你会发现,除了专业的研学机构,学校、教培机构、留学中介、旅行社也都来做研学,谁都能掺和一脚。”戴安认为,承办主体不一,缺乏明确的管理归属,是导致研学行业乱象的主要原因。行业潜规则逐渐形成——“谁能掌握渠道,谁就是王者”。所谓渠道就是指学校,因为对大多数家长而言,自行辨别研学机构的成本太高,不如直接选择学校推荐的机构更为放心,而且学校组织的研学往往会形成从众压力,一口气招到上千个学生不是问题。2023年7月14日,北京,清华大学东门,研学团的学生穿着“博士服”在排队留影。(图|视觉中国)一家英式国际学校的研学负责人透露,普通研学营给学校的返点佣金一般是售价的10%左右,而海外研学营的佣金更高:“去英国的夏令营一周,研学机构的执行成本大约在3万出头,给到学生的价格则在5万左右,中间的利润能分给学校多少,能给老师提供多少免费旅游名额,就是招投标里中标的关键。”她表示,灰色寻租市场的存在,是研学行业价高质低的产品横行的原因,“没有人关心你的课程究竟做得怎么样,重要的是能不能打动学校领导。领导的选择也很随意,完全是看他今年想去欧洲还是美国,想吃苹果还是鸭梨。”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