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总怀疑自己有病

社会

2023-07-25 13:07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唐梦婷

编辑｜王海燕

4年前的夏天，我发现手臂背面有一块白斑，大概4×3厘米。我脑子里莫名出现一个念头，会不会是白癜风？爸妈也紧张，赶紧陪我去了上海的医院，专家的判断还是“不像”，不过给我开了一管药，让我涂两个月后再找他。等再去时，他明确地说：“不是。”

虚惊一场，这件事本来就到此结束了。但到了去年夏天，我偶然又注意到这块白斑，心里颇感好奇，实在想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于是我开始全网查资料，外网的医学文献也看了不少，居然都找不到一个合理解释。

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白癜风，于是每天混迹白癜风论坛，看这看那。那时候正值疫情封控，我没能去医院做检查，只能在宿舍搞自我观察，就是动不动就抬起手臂看它一眼。还找不同的光源，看它到底有多白，结果当然是越看越白。

《我的事说来话长》剧照

这种反复检查的行为，最后几乎成了一种强迫症，又上瘾，又痛苦。焦虑到不行的时候，在宿舍坐不下去，我好几次跑到校园里，抬起手臂一直看，还边走边自言自语“怎么办”，最后在路上哭了起来。

这种情况，我原本一直不想告诉父母，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就给我爸妈打了电话。我妈立刻嗤之以鼻，说肯定没问题：“你自己在这儿找，抵得过人家医生几十年的看病经验吗？”她还劝我，说4年过去了，白斑没有任何变化，别管它了。我有点惊讶，突然意识到，可能不是那块斑有问题，而是我自己有问题，我可能得了“疑病症”。

疑病症，指一个人相信自己患有严重的、未被诊断的躯体疾病，并因此反复就医，被医生判断无病后，仍无法打消其顾虑，常伴有焦虑或抑郁。那一阵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我的感受很波动，一时觉得一切都正常，没啥好疑的，一时又觉得，肯定有问题。

不过因为四年前做过权威检查，这块白斑虽然困扰我，但我理智上基本还是明白，它没啥不得了，这事也就慢慢消化了。

但随后不久，我又在一次体检中查出，血压130，虽然在正常范围，但我之前血压一直偏低。这种变化引起了我的警觉，我赶紧又去医院复查，这下好了，血压140，已经到了高血压临界值。医生也无法解释血压波动的具体原因，但根据我当时的其他身体状况，判断说没什么大事，让我注意休息，再观察就行。

《都挺好》剧照

我哪里能做到静心观察，又想立刻找到原因，于是上网一通搜索，结果一查查出一堆分支病情。资料上说，心、脑、肾、甲状腺的问题，都会引起血压升高，为了一一排查，我去医院做了心脏彩超、甲状腺功能的检查，结果显示正常后，我短暂消停了两天，又开始焦虑了。

但我也没有下定决心去做更复杂的检查了，这说明，我在内心基本还是相信，自己大概率是没有病的。结果两三个月后，我什么都没做，不知怎地，血压就自然降下来了，又一个风波结束了。

不久后，我又开始注意到自己尿液里的泡沫。我发现自己如果喝水少，泡沫就很多，而且经久不散，网上有人说蛋白尿就是这症状，我立刻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肾炎？虽然今年刚做过体检，没有显示出肾脏方面的任何问题，但理性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我又一次陷入了恐惧。于是买来尿液分析试纸，天天做检测，两个月里，试纸都买了好几次，却没测出任何问题。

那段时间，我经常测完就在那儿抽根烟，对自己说没问题了，然后第二天又控制不住再测。有时测出来潜血那项有些绿点，其实有可能是误差，或者只是有擦伤而已。但当时就觉得是个天大的事，我又去找原因——运动之后测出来有没有？尿浓的时候有没有，稀的时候有没有？最后也没找出来什么规律。怕测得不够精细，又买来尿微量白蛋白试纸——<30是正常，我也就在10那一档，一心想求个100%的保证。

《驾驶我的车》剧照

有一天早晨，我感到实在焦虑到了顶峰，觉得自己真是被这个事儿折磨得够呛。那次测完，确认没事之后，我没给自己思考的时间，立即把剩下的试纸全都扔进了实验室的公用垃圾桶，把社交平台全卸载了。大概才半小时不到，我很快就开始很焦虑，很想再测一下我这个泡沫是不是有问题？就想去翻垃圾桶。

幸运的是那天垃圾收得很快，垃圾桶里空空如也，再买的话也得好几天才能送到。没办法，我就忍着焦虑情绪过了一整天，尝试做手头上该做的事情。这个过程有点相当于戒毒，知道肯定会难受上一阵子，但理智还是告诉我，不要再测了。

后来偶然看到，周围有人上完厕所也一堆泡沫，就意识到，这个事可能相当正常。从那以后，我慢慢对自己尿液中的泡沫就不太关注了。不过话说回来，看到别人的情况能让我清醒，也是因为我当时心态已经从高度焦虑中有所解脱，才有机会进入情绪正循环，否则的话，我怀疑看到谁的情况都改变不了我脑子里的高度怀疑。

怀疑自己生了病，这种情绪很多人都有，但疑到我这个程度的，恐怕还是少见。后来我复盘，发现疑病的本质是，我们的身体作为一架复杂而精妙的机器，很多状态在当下的医学水平上，都是难以精确解释的，或者说即使能解释，也不是一个非专业人士在网上点看浮皮潦草的书本知识，就能准确判断的。而我却总试图以一个行外人的知识水平，去给自己发现的每一个身体状况寻找确切的原因，本质上还是因为我希望任何东西都是完美的，不能接受任何不确定性。

《师兄撞鬼》剧照

另外，作为一个做题家，我人生动力绝大部分来自竞争：要考过别人、把别人踩在脚下，似乎这样才能满足我对自己的一个完美的幻想。读研之后，我发现搞科研有时候靠一点运气，靠一点导师，它不像考分那样投入进去就有成正比的回报，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当我科研做不过别人，也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这有悖于我的完美主义，就在心里积攒下了焦虑。

这是我在看过很多精神分析、焦虑自救相关书籍后，自认为一个比较恰当的解释。我症状的缓解，其实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我在科研中摸索到了明确的方向。每天有一定量的论文要去完成，并且知道去写什么，做的东西感觉是有意义的。

但你说这是一个好的解决方法吗？显然不是。毕竟科研路上有起有伏。如果能完善自我人格，接纳我就是可能不如别人，接纳自己是不完美的，这才是根本。

《爱情公寓》剧照

另外我自感做的比较对的一点，是没有在焦虑、疑病的时候就推掉一些社交活动——其实那个时候根本不想干别的事情，只想不停地查资料或把自己封闭起来。但是我避免了这么做，别人邀请我去玩，我就忍住情绪去赴约，反而和别人玩着玩着就会好受些。疑病症的大忌就是围绕疑病打乱正常生活节奏，把自己孤立。

我在网上分享自己从疑病症中走出来的经历，收到很多私信，感觉有疑病倾向的人其实很多。但很多人问我泡沫尿是怎么回事、血压怎么回事，其实关注的点就错了。他如果追着这个病问的话，就很难走出来。

要走出来不容易，需要下很大的决心，也确实需要时间去磨。现在我会焦虑脱发，看到洗澡时掉下的头发就担心，但是这种焦虑很快就能调整过来。首先不要管情绪，用理性事实去介入：我掉头发是不是真的多到了病态的程度？好像还没有。如果还是焦虑，趁还未深陷其中就及时觉察：是疑病在作祟。之后就是行动：杜绝一切围绕这个疑病的行动，比如说查资料、做检查，而把自己的注意力拉回到手头的事情上——请记住，试图通过“下定决心不疑病”扭转思维，是不实际的，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行动、行动、行动。

当然，实在受不了就去正规医院线下问诊看看，并相信医生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