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聊完了,你能理解我的“乐观”吗?|接力访问057 曲栋
接力访问
小鸟文学
如果你也觉得这个世界无比沉闷,那就到了我们找到彼此的时候。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一卷,为免费内容。
我在大众点评里搜“手心咖啡”的时候看到了很多蔡依林的粉丝。在我去的前几天,蔡依林来过,还在演唱会上推介了这家公益咖啡馆。这让手心咖啡“一天至少七八十个人”。放在别的咖啡馆,这不算显著业绩,但老曲已经觉得挺不错。平时这里除了公益机构和学校带人来参观学习,散客很少。地理位置也是个问题。作为一个不熟悉广州的人,我不知道“手心咖啡”算不算在郊区,只能说它所在的创意园区出去不远,就是一个高速收费口。
我在手心咖啡等老曲。接力访问已经做完,但我想看一看视障店员做咖啡是怎样的状态。收银台有提示,“点单的时候需要发出一点声音,否则店员很可能不知道你的到来”。除此之外这个店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宽敞、明亮,提供意式咖啡、手冲和小蛋糕。
我要了一杯热美式。点单的时候如果没留意店员停留在某一点的目光,几乎意识不到她是视障人士。后来老曲说,她的视力相当于要把普通人看到的字号放大 80 倍。日常会看到物体的轮廓,但无法看到细节。另一位男生负责做咖啡。吧台后就这两位。男生后来休工出门,带着一条拉布拉多导盲犬。
咖啡很不错。用时略长。这也是手心的特点。视障人士可以熟练操作咖啡,但不会那么快。除了我之外,店里还有一个在自习的客人,一位视力健全的店员。“蔡依林效应”没过,需要这样的帮手来收拾咖啡馆。
老曲比我晚一点到,条纹 Polo 衫,夹着一个包,看着挺东北。语音聊天的时候,我就想搞清楚他为什么会从一个富裕的企业律师变成公益创业者,以及他朋友圈里那些公益活动背后的运行逻辑是什么。公益行业里千人千面,老曲扮演的是哪一种?推荐他的梅若说,这位公益人不仅乐观,还能创新,在眼下这环境里,让她很是佩服。
见面之后聊天,知道手心咖啡因为疫情期间房东收回租地,不得不从市中心迁出,在努力活下去。老曲没剩多少钱了。但他眼下不为钱发愁。他说让他比较费心思的是一个问题:在“共同富裕”作为国家战略被提出之后,像他这样的第三部门从业者到底该怎么做?原本认为理所当然的正当性需要重新定义,做事的方法当然也是。大部分人都感受到挫败甚至绝望。这一点在老曲身上倒不明显。他只是困惑于很多问题。有些关于自己,比如自己的公益创业是否切实可行,如何应对市场竞争;更多关于社会,他正在面临一个怎样的社会,比如自己女儿这样的二次元年轻人,应该怎样理解她的内心世界,以及他们应对世界的角度?试图回答这些问题是他自我发展的一种方式。这么多年,也正是探索欲和自我发展的能力让老曲有心力面对不断变化的局面——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乐观的。
以下是老曲的自述,他从大学讲起,一直讲到他对当下社会的担忧:
我 1973 年出生,哈尔滨的一个小镇青年。读了复旦大学法律系,主要是报志愿的时候,我们班一个女生考全省第一。每一次她都是第一名,我第二名,她每一次都比我强。后来她报了北大,我就说我不去,我去复旦。就是这么个原因。当时也不知道北大和复旦有什么区别。
毕业之后在一个很大的新加坡房产商,叫凯德置地,做法律和公司事务部经理。后来我想去做律师,自己干那种,然后就离开了,那时候大概 30 岁。然后就自己拉客户、跑业务、打官司什么的。
律师确实挺挣钱的。在上海那段时间,我其实也没有那么专心,因为我在 2000 年就开始接触到公益了,后来有很大的兴趣在公益上,即使是那样的,每年也还挺好的,买房养家都不是问题。
我有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的内心没有办法平静。这个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如果我的内心可以平静的话,一边做律师一边做公益,既可以赚钱又可以怎么着,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干。我不行。
赚钱的时候,我其实还是挺努力的。在外企,我每年都拿全公司最高年终奖,我可以做到除了春节全年无休,那时候确实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去解决,但是人觉得很空虚,很恐惧,内心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感动,也没有柔软的东西——当然可能只有我是这样,其他人都没什么——我躺在床上,看着黑洞洞的房间,感受其实很恐惧:人活着,是不是一个把自己过度工具化的过程?
然后我有一个机会去社区弱势群体做法律咨询。当时内心感觉就特别好,特别的自在,也不用考虑钱,就是纯粹想帮别人。从本质上来说,我找到了觉得自己有价值感的地方。
当时我的价值感很多是来源于对中国社会转型的一种理解,刚刚开始参与到公益的时候,听一些教授在讲“三个部门”理论:政府、市场、社会力量共同治理,形成一种善的社会局面。所以我做的事情看起来没干什么,只是在社区里干这干那,跟着居民搞各种事情,但它本质是一种社会组织的社会性发展,是构建第三部门的这样一个过程,当时我就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一个普通的社区服务升华成了对社会的贡献。可想而知,那个时候我内心充盈了价值感。
后来作为合伙人加入了律师事务所,等于是做生意,也是一个非常工具化自我的状态,加班加到两三点,也很空虚。并且那个年代司法体系不完善,很多时候一件事怎么操作,不是依据法律,而是凭关系。我为了赚钱,就顺应着这样的一种状态,但是内心总是觉得不满足。
有老律师就说,你不要想那么多,钱赚到了就好了,但是我的内心就没法平静,所以就产生了各种冲突。冲突里面还包括对自己的否定。比如说某个官司输了,明明我觉得可以帮到当事人,当事人也挺有道理的,结果输了。我就会觉得我有哪个失误被别人抓住,是我不行,然后不开心。与此同时,公益那边反而让我觉得越做越开心,于是我就很投入。早期除了社区服务之外,我开始做一些志愿者培训、组织联络、也参加讨论。那个时候公益组织刚刚发展,像我这样的人会成为骨干,有很多机会出去考察学习——现在当然都没有了——当时每年都出国,特别开心。
2008 年,我决心不做律师了。我问自己一个问题,人生要全力以赴做一件事情的话,我到底做什么?内心的答案是要做公益,不想做律师,因为律师除了把钱装兜里的时候特别开心,其他就没什么了。那个时候正好广州以中山大学为体系的组织邀请我去工作。我就花了一年的时间处理了所有客户和尾款,离开了上海。
本质上我就是想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不想在内心里反复审判自己。当时内心还有另外一种力量,就是我做另外一个事情也能行。我觉得我去做公益,肯定也是一个杰出的人,包括后来做残障,我心想残障我也会做得很好。那个时候我已经结婚,有孩子——后来离婚了——当时家人还同意我去广州,因为公益当时还有很好的前景,我还有资源,还被看重。当时并没觉得自己会去做一个很惨的事,确实没有怎么太在乎钱。
适应广州简朴的生活,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回去上海的时候,我会发现上海确实比广州要发达,经济条件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上海内心老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既可以回忆起多年的青春,但同时非常不舒服,我还说不太清楚。总体来说,在我的认知里面,上海有很大的一种压力。可能跟我的经历有关,一定要有什么样的作为、多少钱、多少成绩才能怎么样。比如在离开律师行业以后挺长一段时间,我要见以前的同学,都要让自己显得还不错。不过同学大概也让我知道了他们有多少钱,我就看到了差距。他们都是几千万身价,甚至上亿,都是一个寝室的人……现在我回去偶尔也会跟他们吃顿饭,都是上万这样的饭局……简直是不知道多少倍的差距。我在广州吃个七八百块都已经挺奢侈了。
广州让我觉得比较踏实。去年在广州,几个复旦 91 级同学要聚一下,都是我们当时那栋楼一楼的。我出门的时候就在想一个问题,穿什么衣服。我平时穿得很随便,看起来肯定是档次很低的那种,但见同学了是不是要稍微找找。后来还是随随便便就去了,结果一见到这些广州的同学,也都穿得随随便便,觉得特别好,感觉很放松。但是在上海就不行了,上海这种场合就得稍微讲究一下。
我刚开始在广州工作的时候,是那种公益行业里面资源很多的人。这边有中大的体系,不用我筹资金,然后做的事情有辐射面,我又是一个比较有能力的人,就带着团队去做了很多他们原来做不到的事情。反正我在这个圈里面也小有名气。
但是现在去看当时的我,我肯定不怎么喜欢。就是我的确在推动公益的发展,还能把这种推动的理论思路讲得非常的清晰,还在连接各种各样的组织去做事,但有一个很致命的问题,就是我们所说的社会转型,在这片土地上它到底应该是怎么样?
我只想象过在别的土地上的样子,我原来以为这就是一个最好的途径,以为这就足够了,但它跟我自己的内心没有真正的连接,所以当时我比较傲慢,比较自大,讲各种大道理,还喜欢到处讲话,特别让人烦。
曾经我们以为广州是中国社会转型前沿,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但是一夜之间都变了……我看到了其中的脆弱,可能很多人都觉得是大环境的原因,但我觉得这个体系本身是脆弱的。不管从做事情的真正效果、资源情况,还是人的参与状况,都是比较脆弱的。当时我就觉得公益不能沿着这条道路往前走;然后我自己也爆发出来各种各样的问题,包括家庭问题,自己的状态问题,所以我人生的一个巨大转变就发生在那几年里。
后来我想脚踏实地地去解决社会问题,就开始做残障人士公益支持,不想再做那些理论上说起来挺好的,但是比较抽象的东西。
我彻底改变了自己,就开始学习用直觉、用感受,不再用头脑去理解和认识外界的事情。我当时也是用了一个非常强硬的方法,就是坚决不用头脑,然后也不上去发言,也不再做什么思维导图,也去内观中心学习做内观、做觉知,去看灵性的书。我就想知道,如果生命经验可以流动的话,它到底怎么实现的?
其实我在 2005 年的时候就参加了一些个人成长工作坊,对身心灵有认识,不深,但是挺喜欢的。后来我从 2012 年开始,用其中的方法去帮一些边缘群体,包括罕见病、性少数群体、劳工、艾滋病患者、残障等等,就帮他们去做一些自我接纳和调整心态,虽然我不是很专业,但是因为没有人帮他们,大家都很喜欢我,找我做了很多年。我做得不深,所以它有什么用我说不上来,但是效果挺好。我印象里做跨性别群体的内心成长,这个是最有挑战的。
然后我就开始做残障群体的赋能,就是支持他们的心态转变。刚开始想用传统模式,就是缺什么给什么,还有维权这种权力视角——要求政府必须做什么那种。这两个都是走不通的,它最大的问题就是需要仰仗别人,还需要用强力的方式去对付它,就是让对方必须服从你,然后你才能做事。这是没有出路的。过去很多都是这样,觉得对方错了,你必须要改,其实听说自己错了的那一方,是不愿意承认的。它会觉得自己也做了事,你不满意,你提出更新的方法啊?
所以我们后来以残障人士的就业为切入点,创新就业,我们没有推动他们去传统就业体系,就是一个工厂招多少人那种,那不是真正让人有尊严的过程。我学德鲁克的管理学的时候,理解人就要呈现价值,并让人受益,这才是成立的。那残障人士的价值是什么?一个是他们特有的觉知能力,第二个是他们经历了巨大困难成长起来的生命经验。这些怎么转化成别人能感知到的东西,这就很有挑战。
我现在说的都是好几年后的总结,刚开始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一堆东西,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都是在打坐冥想,还有听科幻小说。我把刘慈欣所有的科幻小说都听完了。也不怎么出去交流,因为别人会觉得你奇怪,都在说大环境怎么不好,你在说不管好不好要创新解决问题,就挺格格不入的。
在 2020 年的时候,我意识到要把社会问题变成新的商业。于是我们就开了咖啡馆。这里面有很多复杂的背景。原本我觉得公益至上,只有公益才能解决问题,后来我觉得这是一种思维的限制……这些年我一直在找看破这个的方法,现在我觉得我是清楚的,
第一阶段,我们觉得咖啡本身就不一样,因为盲人冲咖啡时候的专注,以及他们的身体觉察的程度和他们自己的生命状态,其实跟其他咖啡馆的咖啡师是不一样的,然后我们就觉得这个本身就可以成为一种很有价值的服务,让人们觉得我愿意接受这种体验,我喝惯了星巴克那种忙忙碌碌的三下两下帮你弄好的,我再去看看这种慢的,也许有独特的价值。
但是商业情景里,这个想法不成立,于是我们开始想咖啡师的这种对自我身体的觉知,以及对生命的接纳,对各种困难的突破,还可以被运用到什么场景里,还可以在哪里去成为发挥它重要性的产品……这个过程现在正在进行,其实这个有点慢了,前面也耗了很多钱,主要因为疫情的问题,和咖啡行业本身的竞争。我们刚开始做的时候只有星巴克和瑞幸,现在遍地都是咖啡馆。
我们做事的核心还是在人身上,就是我希望人过得好。我现在还录一个“老曲有约”的音频,这个跟我自己的成长有很大的关系,一个人有吃有穿肯定是好的,但生命的成长更重要,这个是我自己体会到的。
创业把自己的钱都投进去了,那时候也筹不到款,咖啡馆也一直亏损,就投进去了。创业就是不断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不断想这是怎么回事,就这样走了过来。
现在公益圈状况不太好,很多组织都不见了,我们依然还在。很多人就开始重视我们的经验,所以就有了睿思培训。我现在开始讲公益和商业的融合。有很多人反馈说看到了希望,原来可以有这样一种做法。在这样一种状态下,我人生已经进入 50 岁了,我就跟自己说,没有退休这种事情。服务他人确实没什么退休不退休的。不过我的同学好像已经组团退休了,在江苏的什么地方都买了别墅,在一起生活。我曾经问过他们,你们在一起干嘛?他们说就是打牌聊天什么的。
同学真的……大家 18 岁就在一起,以前内心经常会自问,如果我不做这个,或者我做这个会怎么样?我是不是应该做那个?同学能够激发我这些问题,其他没什么。现在看,大家明显是不同的人生了。
50 岁以后我想要解决的问题,是残障这一类的弱势群体,他们身上特别的价值,尤其是生命经验所蕴含的价值,如何通过一种商业化的方式被其他人接收到。这些弱势群体贡献给这个世界的能量,可以养活他们自己,也能让其他人通过这些面对各自的生命挑战。
我就是在解决各种问题,这是我的使命,所以没有什么是特别乐观的,也没有什么特别悲观……互联网发生各种集体性事件以后,我也有一个理解,在互联网时代,很多东西已经都走形了。如果说中国在转型,我们要去向哪里,我觉得要真正关心的是人生命本身的问题。
另外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大背景变化,就是政府提出“共同富裕”的国家战略,也就是政府开始承担起促进“公平”的责任。而一承担就已经彻底改变了原有三个部门规划的基础逻辑。原本是政府和企业不管公平,然后需要有人来管,所以大家都要支持一个去管这件事情的人,这就是第三部门存在的必要性。如果政府带动企业都在考虑公平问题的时候,第三部门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到底它要发挥什么作用?这些才是一个巨大的结构性变革。
包括互联网和人工智能产品出来以后整个世界的变化。我觉得绝大多数人可能会真的有一天活成一种宠物或者奴隶的状态。好不容易有了一辈子做人,却有各种不开心,各种内心冲突,各种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就觉得自己白活了,这才是更大的问题。
我自己感知到我的使命,就是通过残障或者其他的弱势群体,让他们的能量去帮更多的人,能帮到谁就帮到谁。
我想做的就是让他们的成长成为一种服务——不管是对身体的觉知,还是他们内在的成长。我们不想门槛很高,成长了还得去进入到现有的体系里,要符合这个那个条件,才能成为一个就是可以贡献价值的人。不想是这样。我们希望自己设定一个模式,现在还没解决好,这是很理想的状态。
Q:最近你在做什么有趣的事情?
A:最近这一期睿思训练营培训营里面,我留了一个作业是“100 天收入一万块钱”。睿思是给公益组织骨干做的培训班,一年三期,现在是第二期。作业规则就是把他们擅长的、喜欢的、想做的事情变成产品,成为可以交易的、人家愿意买的东西。大家很兴奋。但我还没想好这 100 天里怎么支持他们。比如说信息支持、心态调整等等。
Q:最近试图解决一个什么问题?
A:手心咖啡怎么变成一个比较赚钱的企业。比如移动咖啡亭可以到处去,在广州各种地方可以给人冲咖啡,实现盈利和进一步发展。
Q:你想提名谁来接力?
A:丸仔。他是一个特别活在当下的人,也是彻底尊重他人的人,我想听听他内心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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