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 | 秦昊，重回自由

AUGUST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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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穿过人群的围绕第一次看见秦昊时，他正坐在一张拍摄用的大白桌前，安静地给自己剪着指甲。现场人来人往，投来不少注视的眼光，所有run-down流程也提示着接下来拍摄的强度，但秦昊并不被外界打扰。一旁的助理告诉我，眼前的这一幕是因为拍摄时需要对手部进行特写，秦昊注重细节，拍摄于是也暂停了下来。此时此刻，他正专注在属于自己的几分钟时间里。

后来我们的采访，从《漫长的季节》里秦昊饰演的龚彪，到如今在张黎导演剧组里的拍摄日常，他不愿自己一成不变，而是反复尝试突破。还有关于女儿、父亲的生活片段，我再一次看见了那个慢慢的、从容的秦昊。或者用秦昊自己的话说，是人生中一种他正在享受的平静状态。

如果说一个好演员收获的最好评价之一，是人与角色合一，连多年的观众都无法辨别出来，那么前两个月热播的网剧《漫长的季节》里，那个顶着大肚子，满脸痤疮，中年失意的出租车司机龚彪，或许让秦昊在角色创造上又实现了飞跃，走上了一个全新的维度。

龚彪是一个乐观、可爱，同时又背负着悲凉底色的东北小人物。当剧集走到末尾，他驾驶着出租车冲破大桥的围栏，意外坠入江水之中时，屏幕中定格的最后那张笑脸足以让人眼睛发酸。那时一则热门的微博里这样形容龚彪与秦昊：龚彪这个角色，真是把秦昊给“演没了”。

角色吞没了演员，对于演员算是极好的褒奖。秦昊听说了当然也开心。但真正说起角色的塑造时，他一时不知从哪一个细节讲起，因为拍摄前漫长的剧本讨论、角色设计，俨然让龚彪的诠释变成了一项属于秦昊与导演辛爽的技术活——拍摄九十年代的戏份时，这位大学生要不要戴眼镜？戴什么样的眼镜？二十年之后怎么变成了一个“东北老舅”的模样，中间发生了什么，角色何以立足？更直观可见的便是秦昊快速增重二十斤的体重了，后来妻子伊能静在微博里晒出了他的瘦身食谱，“第一天，豆浆，豆浆，豆浆，原味不加糖；第二天，早中晚各一个玉米棒……在这里不赞成大家模仿，毕竟身体健康更珍贵，演员真的是出于对角色的责任。”你更能从这些日常的细枝末节里体会塑造一个角色过程中的精密与艰巨。

但神奇的是，尽管准备得如此充分，龚彪这个角色最终真正完整定型，却是在开拍了四五场戏之后。当体重增重到位了，所有造型都确定下来，一来一回进入角色之后，秦昊依然觉得，“心里还是有个疙瘩过不去。”眼前的自己，体型虽然变胖了，但两条腿还是细细的。身处龚彪的身体里，秦昊始终觉得自己没能说服自己。后来的解决方案是"对症下药"，通过搜索，秦昊发现如果饰演的是一位糖尿病患者，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辛爽，但唯一的问题是，剧本已经没有篇幅展开解释了。直到有一场戏，龚彪回到家中准备打开冰箱——辛爽建议，“昊哥，你看看能不能在这里把打胰岛素的动作加进去？”秦昊这么做了。而从那时开始，龚彪这个角色才真正立了起来。

一旦展开讲起来，秦昊会把一个角色的构建过程拆解得很细致。由此我也理解了，为什么他会说现在没有非得要演的某一类角色——因为对于这位演了20年戏的演员来说，重要的不是获得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而是主动地为一个个未知的角色增添自己的理解。无论是过去文艺电影里的边缘人、失意者，还是后来网剧里烟火气十足的中年人，重要的都是用过往的观察与体认，让一个个角色真实可感地存在。这一点对于现在的秦昊而言可以说是游刃有余。从量变到质变，其实是一次时光积淀带来的飞跃。

后来我向他提起了一段拍摄花絮。《漫长的季节》里，有一场戏是龚彪在游戏厅里打游戏，剧组原本早已准备好了道具，只等待演员开拍。但真正走进游戏厅时，秦昊才发现这些道具是有偏差的，这与自己上中学时的游戏厅记忆不太吻合。哪里得多几个按钮？屏幕应该是什么样的？甚至当时的人玩得起兴时会用鞋拍打按键他都帮忙设计好了。在那段花絮里，秦昊就像是现场道具组的总指挥。

秦昊说，那正是他中学时期的记忆。在九十年代的沈阳铁西区，在工厂职工宿舍，在游戏大厅，他自己正是那一段历史与记忆的见证者。于是拍起戏来，往日的细节依然历历在目。

我问秦昊，当年在游戏厅里你是那个打游戏的人，还是旁观者？

旁观者。秦昊笑着说。

他说事实上关于那段时期的大部分记忆里，他更多的是故事画面之外的旁观者。在工厂宿舍，童年时期的他不太爱下楼与同龄人玩儿，喜欢待在家里。但或许是成为演员之前某种先天的特质，让他从小就记住了那个年代里身边人的模样。有不少东北网友看到龚彪后评论，这就是我身边的“老舅”。

而对秦昊来说，这样的角色切换当然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因为所有的过往，所有的生活记忆，都通过时间的沉淀，刻写在了他的记忆里。“他们是那么熟悉，那么近，以至于演这个角色的时候都是信手拈来，脱口而出就是你的生活中、你的记忆里，曾经一个人跟你说过的某一句话。”

关于“时间”的话题也是从龚彪这个角色开始的。

角色本身的魅力，让观众们好奇，龚彪身上的那种自然的松弛感是不是秦昊身上原本的一种特质——这与过去报道里那个多年来与自己较劲的秦昊大相径庭。但秦昊却从另一个角度回答了这个问题：

只不过每个演员成长的道路不同，从刚刚入行时的青涩紧绷，到赋予每个角色松弛的状态，每个人抵达的方式各不相同。

也就是在这个时刻，已经从中戏毕业23年的秦昊回想起了自己抵达松弛状态的旅程。"我也不知道我在哪个节点达到了，有许多很有表演天分的人，可能没学过表演就很松弛，观众也觉得很舒服。对于我的成长经历来说，一个是在中戏受过的艺术熏陶，二是毕业以后和第六代导演的合作。”

从中戏毕业后的秦昊曾经一年内推掉了8部戏，就因为班主任曾告诫过他们：“演员要爱惜自己的羽毛，不要乱接戏。”而那时正值千禧年初，国内电影开始蓬勃发展，与秦昊同班的章子怡、刘烨、梅婷等纷纷崭露头角。秦昊成为了班里最慢的那个人，毕业好几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直到再过几年之后，遇到王小帅的《青红》，娄烨《春风沉醉的夜晚》。

这一段经历，也是人们后来熟知的演员秦昊的蛰伏期。过程中似乎充满了忍耐与艰难。但在秦昊看来，那段日子恰恰是他最松弛的一段日子。年轻，单纯，没有太多选择，没有多少机会，一旦遇到好导演，遇到好剧本，便不顾一切地投入自己所有的热情去把戏演好。生活很清贫，很朴素，也很简单。

"那个时候你全凭兴趣，全凭热爱，没有任何生活上的压力，没有任何年龄给你的焦虑。可能也只有在那个年龄人可以义无反顾地、很纯粹地去追求你想追求的东西。要是让我现在重走一遍的话，我可能不会那样做了，因为你上有老下有小，你身边有很多工作人员，你得对他们负责，你可能很难再那样义无反顾和随心所欲了。"

每一部满意的作品都成为了过往记忆的重要锚点。此刻坐在拍摄间的沙发上，秦昊发现自己努力回想，也很难打捞起那段纯粹岁月里具体画面，当时拍戏时有什么趣事儿？年轻的电影人聚在一起时都做了些什么？都有些模糊了。但留下来的那些电影作品永恒地刻在了人生的时间轴上，也成为了他回忆自己过往的唯一刻度。"作为演员，一个职业病就是我回忆所有的年份，包括女儿出生，都是以那一年拍了什么戏为一个纪元。那个时候是哪年？不知道，但一说拍了什么，你大概就有了一个对比。"

但这也意味着，一旦陷入没有戏拍的日子，人生的某段记忆可能会变得苍白。“中戏毕业有三年没戏拍的时候，对我来说基本是空白的，那段时间天天玩儿，但你玩了什么，跟谁玩，什么都想不起来。因为那段时间没有了任何坐标。”秦昊形容那些失去作品刻度的日子里，自己就像消失了一样。一个人是如何度过那几年的，他完全没有记忆，如同失重。

但如今的秦昊大概再也不会失去时间的坐标了。

从《隐秘的角落》开始，秦昊一年到头的行程表被排得满满当当。网剧、电影、颁奖典礼，各种邀约接踵而至，秦昊也在不惑之年初尝大火的滋味。但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年到头整个人像上了发条的木偶，分秒无法停下来。

但不知是否因为演员本身敏锐的自我觉察，那种失控的状态在秦昊的生活中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比如这次和张黎导演的合作，一拍下来怎么也得四、五个月。这对于电视剧制作来说，可以算是一个奢侈的拍摄周期。

如今的秦昊，决定要让自己慢下来。他想体味更多精致的时光，让更多时间被留住，被细细刻画。

这个夏天，电视剧《哈尔滨一九四四》正在湖州拍摄。张黎是秦昊多年来一直敬重的导演，两人此前从未合作过，但第一次见面聊剧本之后，秦昊发现两人很快达成了难得的默契。

秦昊也索性推掉了大部分的外部邀约，拍摄间隙偶尔的休息，他就待在酒店房间里。有的时候脑海中一有新的想法蹦出来时，他也毫不犹豫，立即发微信给张黎分享。张黎也爱聊戏，两人一来一回，碰出了许多新的灵感。这一次无论是在剧情还是角色上，他都要实现创新，那将是一次飞跃。

经过了忙忙碌碌的两三年，这样一种静缓的拍戏节奏，是秦昊多年来寻找到的难得的平静。他由此认识到了一个简单朴素的道理，"一个人该休息的时候就应该好好休息。而不是所有时间都把自己搞得特别忙，我现在很享受这种内心平静的感受。"

许多时候，人往往在放空、抽离的时刻，灵感与创造力才得以应运而生。"很多时候我觉得一个作品是靠一个人内心的平静，靠时间去创作出来的，而不是靠工业化的流程。"更幸运的是，他也遇到了可以随时分享灵感的导演张黎，"我看到什么觉得有意思的发给他，他看到什么也发给我，但我们都不需要刻意去回复对方。"

"你觉得现在这种自由放松，和你刚才提到的过去与第六代导演合作时的状态像吗？"

"我觉得很像。但过去那段时间，是在你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很自由无意识的状态。但现在的我是有选择的，我知道这样做对我来说损失的是什么，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损失的，可能是一些商业报酬，一些曝光机会，一些过去蛰伏时期自己难以拥有的东西。但这一年秦昊发现自己更明确了自己内心的声音，真正理解了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走到人生的第43年时，秦昊突然发现人生中的许多选择题都变得很简单。"其实我今天还在聊，到现在为止我最缺的是什么？缺的是时间——去更好雕琢自己的时间，好好拍戏的时间，跟家人好好生活的时间，跟朋友们去外面看一看世界的时间。"

演好戏，陪伴好家人，过好生活本身——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些了，所有的选择都清晰明了。当日程表的安排里有所冲突时，所有选项都应该让位于这几件事。真正的生活是需要做减法的。

这天下午的某一片刻，秦昊突然抬头问道，“我今天说的这些会不会太形而上了？”在这个快速的、焦虑的世界里，关于如何获得平静与自由，或许每个人都希望听到的一个直接的具体的答案。由此也可以理解秦昊的顾虑。我说，每个普通人的困境都是和你相似的。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坚定地看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拍戏之余，属于秦昊的生活也是非常具体的。几天之后，他就要向剧组请一个假，飞回沈阳老家。那是每年固定的日子，姥姥的生日，每年他都会早早和剧组交代，这一天的时间一定得空下来。这两年看他工作太忙了，家里人劝他别回了，但对于秦昊而言，陪伴自己最重要的家人，是不能更改的选项。

秦昊说，给姥姥过生日也没有特别的庆生宴，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简单地吃个饭。他说小的时候，姥姥是陪伴他时间最长的人，去考中戏那年，父母工作忙，还是姥姥亲自带着他，第一次到北京去。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姥姥才70多岁，腿脚利索，现在她已经90多岁了。"我回去对于他们来说，对于我自己来说意义都不简单。"

女儿小米粒今年也7岁了。秦昊发现，随着女儿渐渐长大，父亲这个角色对于自己也有了不同的意义。他也由此更加理解了自己的父亲。

一个眼前的事实是，女儿今年7岁，他43岁——这刚好是他18岁上中戏那年，父亲当时的年纪。“你就会把现在的自己和父亲做对比。过去我看父亲的时候觉得，我爸就是我爸，他为这个家付出挣钱，他是全能的——而只有当你真正当上父亲之后，你才会设身处地地理解他，把他当做一个人，而不只是父亲，来看待他。”

理解自己父亲，和理解一个角色一样，最终的目的都是理解“人”的存在本身。也因为如此，秦昊觉得父亲这个身份就像是一份来自女儿的礼物，他以过往从未有过的视角，真正理解了这个名叫“父亲”的角色。也是来自生活的馈赠。

于是这一年来，对秦昊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自己慢下来，去回到生活，享受生活。

这天下午，就在天色渐渐暗下去的时分，秦昊从容地讲述着过去、现在与未来。他清楚地知道，年轻时那种纯粹的自由永远不会再来了，但好在此刻，他通过种种努力，让自己重新回到了一种有所选择的自由。如果幸运的话，他会继续自由地演下去。

采访的末尾，我们的话题回到了角色上。《漫长的季节》演完龚彪之后，张黎见到增重了20斤的秦昊，委婉地告诉他，新剧里民国时期的人，很少有胖子。后来秦昊二话不说，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瘦回了二十多斤。眼前的秦昊又变成了清瘦笔挺的状态。但这样极速的增重减重之间，真的不担心对自己的身体留下什么影响吗？

“此时此刻，我就是做了对我来说正确的选项。”秦昊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