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有侠气的省份,刚刚遭受劫难
河北暴雨灾情,连日来让国人揪心。
当强降雨重心开始转移,当洪水逐渐退去,人们将要重新审视这一片土地。
穿越历史的时空,聆听遥远的回响。
如同齐鲁之于山东,三晋之于山西,吴越之于江浙,荆楚之于两湖,河北的古称是“燕赵”。
不仅是一个个地理名词的沿用,春秋战国实际上塑造了我们的文化与人格,影响至今,形成了集体无意识。
而燕赵文化,给予河北一地的识别度是最高的。一提燕赵,必想到“慷慨悲歌”,这正是独属于河北人的精神结构。
河北的地理范围,大致以燕山、太行山、黄河、渤海四面为界。今天的人们很难理解这片地域在历史上面临的情境。用史书的说法,这片地域是“地边胡,数被寇”,是抵在农牧分界线的最前沿,时常要面临农耕与游牧两种文明的冲突和战争。
这种冲突和战争,贯穿着河北的整个历史进程。最早可以追溯到炎黄之战,传说中游牧的黄帝族与农耕的炎帝族曾在阪泉之野(可能位于今河北涿鹿县东南)大战。一直延续到了满清入主中原,作为政治的象征,乾隆在承德建了避暑山庄和木兰围场,文明的冲突才以君临天下的融合姿态,展示给世人。
春秋战国时期,现在的河北地域主要有燕、赵两国。此外,还有一个神秘的中山国,据说是狄人建立的王国,很顽强,两次被灭,又两次复国,最终被赵武灵王主政时期的赵国所灭,归入赵国领土。
燕和赵,在当时并非我们所想象的一体化,实际上两国的分野和差异还比较明显。
燕国的历史比赵国早得多,当赵国从三家分晋中突围出来立国之时,燕国已经至少存在了600年。但燕国在整个西周和春秋几乎默默无闻,始终处于一种逼仄、局促、卑弱的境地,由此形成后人所说的“苦寒文化”。
等到燕国开始逆袭,时间已进入战国中后期。燕昭王在位时,招贤纳士,吊死问孤,与百姓同甘共苦。经过28年的韬光养晦,燕国国力大增。
战国乱世,任何形式的卧薪尝胆,都是为了扩张或复仇。燕昭王最终任命原中山国人乐毅为上将军,借助五国之兵,合力攻打齐国——为了报当年齐国破燕之仇。齐国大败,几乎亡国,燕国由此让天下震动,刮目相看。
但燕昭王死后,燕国迅速走下坡路。再次被历史铭记,已经是亡国前夕,燕太子丹和荆轲的出场了。
当秦赵战事结束以后,秦军兵临易水,燕国危在旦夕。燕太子丹想到的救国之策,是刺杀秦王。由此,他物色到了荆轲。接下来的故事,我们很熟悉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既是燕国的一曲挽歌,也是燕人的精神底色。
赵国源于三家分晋,国家重心从晋阳(今山西太原)移到邯郸(今河北邯郸),从以山西为主体到以河北为主体,经过了一个相对较长的时段。
赵国位于四战之地,周边都是强邻,既面临诸侯国之间的兼并战争,还面临游牧民族的冲击。神奇的中山国,甚至嵌入赵国的腹心。
赵武灵王在位时,为了解除国家的威胁,进行了轰轰烈烈的胡服骑射改革。在夷夏之防观念十分浓重的时代,能够主动向游牧民族学习,魄力可想而知。这次改革不仅改变了赵国的命运,也开启了燕赵大地在与游牧民族对抗同时的另一扇窗户——民族融合。
经过改革,赵武灵王灭掉了中山国,消除了心腹之患。中山国当时是仅次于战国七雄的强国,从此却消弭于历史之中。
赵国最强大之时,是统一中国的大热门。时人说,东方诸国均以赵国为马首是瞻,而西方秦国最畏惧的也是赵国。
赵国在崛起狂飙的进程中,始终以开放、包容、进取和尚武为国民精神,由此构建起赵人好气任侠的文化性格。赵人的豪侠和刚烈,在整个战国无出其右。即便是女性,亦不让须眉。战国初期,赵襄子宴请姐夫代王,席间暗杀了代王,并兴兵吞并代国。赵襄子的姐姐听闻消息,哭声震天,随后磨笄自刺而死。
与燕国的苦寒文化相比,赵国的民风偏享受类型,追求富贵,放荡冶游。在司马迁《史记》中,赵国都城邯郸冶铁业发达,出现了行业巨富,商业繁华一时。赵国女子则以美色闻名各诸侯国,“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
佳人和奇士的组合,成为赵人任侠勇武的两个方面。
燕赵的文化性格差异,经过秦始皇的疆域大一统和汉武帝的思想大一统两个时期,逐渐形成一个整体,在历史上被统一标识为慷慨悲歌的历史情结。
当历史进入大一统时期,燕赵慷慨悲歌背后的任侠勇武精神,就面临着二元断裂的结构:
来自燕赵大地的游侠与刺客,游走在法律规训之外,进一步是正义的担当,但更进一步则可能背负违法犯禁的骂名。
在司马迁《史记》的讲述中,侠是一种行为模式,或者说做人的准则,与武艺高低没有关系。他写道: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这些游侠,虽然行事不符合国家的法律,但是他们言必行,行必果,舍身解救困厄,然后隐姓埋名,不肯夸耀自己的能力和品德。这正是任侠精神的两面性。
在著名的荆轲刺秦王故事中,大家可能只记得刺客荆轲,而忘了侠者田光。
荆轲早年好读书击剑,流浪各国,到燕国后,结识了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以及名士田光。燕太子丹想找人刺杀秦王,起初慕名找到了田光。田光说自己年迈,没有精力做这等大事了,遂向太子推荐了荆轲。
太子请田光引见荆轲,并叮嘱说:“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没说什么,笑着点头。
在把事情告诉荆轲,并得到荆轲同意当刺客的保证后,田光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他对荆轲说,太子担心我泄密,一个人做事情而使别人疑心,这不是侠。说完,田光自刎而死。
司马迁说,田光是以自杀激励荆轲。但田光以死来让委托人彻底放心,这是当时游侠的一种必须践行的节操。“重义轻生”是一个游侠的基本素质。反倒是我们现在认为一个侠客必备的武艺,在当时,并非硬性规定。荆轲行刺失败后,当人时惋惜地说,可惜啊,荆轲平时不讲刺剑之术。
任务执行失败而不影响其名声的案例,燕赵大地还发生过另一起。
在赵氏说服韩、魏两家倒戈,三家联手灭掉智氏家族、瓜分晋国之后,赵襄子漆智伯的头作为酒器。晋国人豫让原本是智伯的门客,被尊为国士。智氏灭族后,豫让立志杀赵襄子,为智伯复仇。
他一次化妆为犯人,混入赵国宫室打扫厕所,伺机刺杀;另一次以漆涂身,装成癞疮,吞下火炭,自哑嗓音,潜伏在赵襄子要经过的桥下,进行刺杀。但两次刺杀都失败了。
豫让遂恳请赵襄子把衣服脱下来,让他象征性地刺穿,以完成复仇的心愿。赵襄子满足了他的要求。在拔剑连刺赵襄子的衣服三次后,豫让伏剑自杀。
在这个故事中,士为知己者死,豫让之名千古流传。
但恐怕也只有在赵国,在这片推崇复仇与任侠精神的土地上,遇见了赵襄子这样的人物,才能成全豫让的名声。在两次被刺杀之后,赵襄子竟然会为豫让的执着而感动流泪,并称他为“义人”。
因为,知恩图报的侠客文化,本身就是燕赵大地推崇的基本精神。
根据历史学者的分析,燕赵大地的生存环境相对艰难困苦,而这种相对恶劣的生态环境,除了使当地民众易于养成一种抗拒来自自然威胁的心态和能力之外,也易于形成一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价值认同。
西汉刘向《说苑》记载了一个“桑下饿人”的故事,说的是赵国先祖、晋国卿大夫赵盾有一次赶路,看见一棵桑树下有个饿倒在地的人,赵盾停下车,让人给他喂食,还给了他肉干和钱财。两年后,晋灵公想杀赵盾,中间杀出一个人,让赵盾先走,并自报家门说自己就是当年饿倒在桑树下的那个人。说完,返身与追兵搏斗而死,赵盾由此得以活命。
在这种得一饭则活、失一饭则死的艰苦环境中,人们常常为报一饭之恩而不惜舍弃生命,进而形成了任侠尚义的民风。
不过,这种只图报恩、不问是非的风气,也很容易被扭曲。特别是当社会的价值体系崩溃之后,会激发暴戾和违法行为。这并不符合大一统时代的秩序规训。在汉武帝以后,几乎没有一个当权者会像赵襄子那样,去推崇一个谋刺自己的侠客义士。
只是,源于燕赵大地的任侠之风还根深蒂固地塑造着河北人的双面性,至今犹然。
当代诗人芒克曾追忆他在白洋淀的知青生活,说那个地方民风强悍,“这些人物中少不了也包括草莽英雄和打家劫舍的贼人一类,但大都还算是保家卫国和杀富济贫的好汉”。
燕赵大地的神奇之处还在于,她养育出来的侠客与好汉,并不是简单的武人,像我们所理解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那种。她的土壤可以培育出儒与侠、文与武高度契合的君子。
战国法家代表人物韩非子出于迎合君主集权的需要,把威胁君主集权国家的五种势力,称为“五蠹”。首当其冲的两种势力就是“儒”和“侠”,“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但这两种势力(或者说品性),恰恰是燕赵地域有别于其他地方的基因。
战国末期赵国人荀子在儒家思想形成过程中,属于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物:在孔子已经构建了“知天命”的重要性之后,荀子却破天荒地主张人定胜天;在孟子的性善论流行之时,荀子却主张性恶论……
荀子的思想不同于当时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他重构了一个社会批判的观念体系,因而被后世称为“儒家中的游侠”。
荀子是燕赵任侠文化熏陶出来的大儒,而他的思想也反哺了此后两千多年的燕赵大地。
后世的邵雍、孙奇逢、颜元等燕赵儒林人物,大多在精神气质上继承了荀子侠客式的勇气和独立,“上不依附君主,中不苟同士林,下不媚俗民众,沉静而勇敢地阐述、践行着自己独特的思想和行为准则”。
荀子以后,儒学的传承在燕赵几乎未曾中断。即便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当时的玄学、佛学大兴,儒学最为式微,但在燕赵,儒学却依然兴盛。史书记载说,燕赵一带“士务经学,不崇佛老”。长期生活在燕赵的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告诫子孙,千万不能放弃读圣贤书。
虽然南北朝乱世,北方由异族统治,但燕赵的学统一直通过世家豪族进行传承,并进而影响了外来统治者,使其被逐步同化。
从汉武帝开始,历朝历代基本都扼杀了侠客的生存空间。但在燕赵,豪侠作为一种精神逐渐与士人阶层合流,从而形成独特的圣贤—豪侠人格。
往上追溯,燕赵士人的这种人格气质,可以追溯到战国时的赵国名相蔺相如。在完璧归赵、渑池会盟等经典历史事件中,面对强邻秦国,这名赵国外交官不按常理出牌,而是以死相逼——不是要与玉璧共碎,就是要在五步之内血溅秦王。但是,当赵国大将廉颇羞辱他的时候,蔺相如为了国家利益,又能忍辱负重。大丈夫能屈能伸,莫过于此。
梁启超在《中国之武士道》一书中,赞叹蔺相如相赵折秦的豪侠行为,称他既是圣贤,又是豪杰。
圣贤豪杰合二为一的人格,在燕赵人看来才是完美的人格。清初直隶(今河北)蠡县人、颜李学派集大成者李塨就直接说:
“圣贤英雄,原是一人,绝非后世迂阔腐儒所得假冒!”
晚清名臣曾国藩做过直隶总督,对燕赵士人有过直接的接触和观察。在《劝学篇示直隶士子》中,他说:
“前史称燕赵慷慨悲歌,敢于急人之难,盖有豪侠之风。余观直隶先正,若杨忠愍(杨继盛)、赵忠毅(赵南星)、鹿忠节(鹿善继)、孙征君(孙奇逢)诸贤,其后所诣各殊,其初皆于豪侠为近。即今日士林,亦多刚而不摇,质而好义,犹有豪侠之遗。”
曾国藩认为,“慷慨悲歌”属于一方民性,尚未入于圣人之道,但与圣人之道也相距不远,加以改造,就可以入于圣人之道。
实际上,燕赵文化性格在漫长的历史中逐步积淀成型,但并非一成不变。特别是在元代以后,燕赵境内的北京一跃而成为大一统王朝的都城,由此开启了帝都文化对燕赵文化的反向渗透。
北京之外的古燕赵文化圈,基本上是元明清三代京畿重地的核心区域。到了清代,这里更是全国唯一的直隶省,地位独一无二。
然而,直隶的重要性不代表资源的倾斜和照顾,而意味着付出、牺牲与悲情。
当帝国的都城位于长安—洛阳—开封一线时,燕赵大地直接抵在农耕与游牧的交界前沿,成为战略要地,人民的生活难以得到保障,负担和压力也比其他地方大。
而当帝国的都城位于北京时,这里成了天子脚下之地,又必须承担起为帝都服务的职能,疏解帝国自然灾害,承受政治博弈影响。这里的人们在王朝秩序的规训下,渐渐收敛起任侠尚义之气,民风一点点平淡下去。隐忍负重、老实忠厚的性格,由此渐居上风,一段时间内成为直隶人的主要文化性格。
但隐忍老实犹如显性基因,刻于表面;任侠尚义犹如隐性基因,深藏其内。
只有当变异发生,河北人隐藏的品格才会流露出来——从燕赵时代传承下来的战斗精神才能得以彰显。这就是为什么历经数百年在天子脚下经受皇权规训,但每逢变乱之时,河北人的气魄和伟力总能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原因。
秋色冷并刀,一派酸风卷怒涛。并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栎林中醉射雕。
残酒忆荆高,燕赵悲歌事未消。忆昨车声寒易水,今朝,慷慨还过豫让桥。
——陈维崧《南乡子·邢州道上作》
当朝廷出了大奸臣,河北就出了“硬汉”杨继盛;
当朝代更替、江山易手,河北就出了传奇义士孙奇逢;
当维新事业受阻,河北就出了大刀王五;
当时代在探索新路,河北就出了李大钊;
当国家遭遇入侵,河北就出了喜峰口长城抗战,出了狼牙山五壮士,出了骨头越打越硬的英雄……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历经两千多年的时光,你以为豪侠—圣贤已经成为历史的化石,殊不知它却化作一股侠气,潜藏成了河北人的精神底色:
一种在外力冲击下就能随时爆发的集体无意识。
如今,人们喜欢调侃广东一个省像三个省,却不知河北一个省像一个国,堪称中国历史的缩小版,从古至今的文明都镌刻在这片土地上。
在中国的传统观念中,一直存在着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对峙,这两种文化,仿若有着天然的圈层壁垒。但事实上,任何两种事物之间,都没有鲜明的分界线,哪怕是长城,也不是一道文明意义上的分界线(长城内外,两种文明的交汇与冲突时有发生)。河北一直徘徊在这条线上,是两种文明的角力场,也是两种文明互相消化的胃。
现在的河北,北部的承德和张家口部分地区,仍有浓厚的游牧文明气息。坝上草原、木兰围场和避暑山庄,昭示着历史上文明之间的整合。
而河北中部、南部,则是中原农耕文明最经典的组成部分。邯郸更是举国罕见的两千多年来未曾改名的城市,这或许也是文化稳定性的一个隐喻。
近代以后,海洋文明兴起,河北又站立在了外来文明冲击和吸纳的第一线。秦皇岛、唐山和沧州,均位于环渤海地区,从秦皇东巡、魏武挥鞭到近代工业崛起、海上航运兴盛,历史与现实总在某些时刻光影交错。
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
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
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如云屯。
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
君不见今人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
以兹感激辞旧游,更于时事无所求。
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
——高适《邯郸少年行》
如果你的身边有一个河北朋友,请珍惜他/她:
从历史的经验来看,升平年月,他/她一定是深藏不露,即便负重前行,也隐忍无言;
但到了危难时刻,他/她也一定会恢复慷概悲歌的历史心性,彰显出豪侠圣贤的精神底色,挺身而出,震动天下。
河北,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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