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与其担心明天,不如先吃早餐
如果把目光放远,会发现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大抵如此,充满泥泞,偶尔喜悦。困难连着另一个困难,等到全部捱过,这一生也过去了。所以,只能在其中抓紧时间喘口气,伸伸懒腰。
有精气神儿地活着,不容易,但与其他意义和价值相比,又似乎是性价比最高的一件事。生活在东亚,人们能够决定的东西并不多——要突破重重竞争考学、考编、考公,挣足够多的钱买车买房,在新房子里结婚生子,与伴侣吵吵闹闹地教育孩子,尽全力将下一代送入崭新、却又陈旧如昨的路上去。
还有别的活法吗?还可以为自己争取点什么吗?
我们总问自己类似的问题。当然是有的,只是要仔细寻找,不然极易被归入“不可能”的范畴。既然“活着”式很苦很善良的模板难以继续收纳痛苦,那么是否有另外一种叙事,可以带人们踏入生机勃勃的空间?
作家乔安娜·拉斯曾在《如何抑止女性写作》中写,“女性生活是男性生活被掩盖的那一部分真相。”生长于这一片土壤的老太太们,早已先我们一步体验了厚重的生活,在她们的叙述里,人生一样充满苦难,却也有着少见的活泼。
今天的文章,将与大家分享三位快乐写作、尽情生活的东亚老太太的故事。对武田百合子、杨本芬和佐野洋子来说,途径多舛、坎坷的20世纪前半叶,终于来到较为平和的晚年,可生活最重要的还是吃早餐、养猫、养狗、养兔子,以及记录本身。
01.
👵:“我感觉我也做不了这种事”
武田百合子是一位作家,但她不认为自己是。
1977年,她52岁,丈夫去世一年后,她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富士日记》,获得那一年的“田村俊子奖”,这是一个专门为女性创作者设立的奖项,举办17届后,百合子成为最后一位获得该奖的女性。
后来她又断断续续地出版了几本书,基本以日记为主,里面掺杂着丈夫的身影。开始写作的契机,是一天丈夫突然将一个日记本拿到她的面前,“这个送给百合子。你来写日记吧。只在山上期间写就行。我也会写。我们轮着写吧。怎么样?”
百合子开始记录下自己的日常,她在日记里写自己每天做了哪些食物,种下一株株鲜花,蜜蜂来了,吃掉葡萄里的甜汁,伴随着四季的变化缓缓生活,“雪融,草木发芽,樱花开,樱树长出嫩叶。我们急不可待地进山。武田(百合子的丈夫)做日光浴,割草,喝啤酒,看书,看电视”。
慢慢地,以“轮流写”为名的日记成了百合子的写作簿,丈夫在上面只写了几篇,女儿偶尔也会记下几笔。百合子的天赋显露,她随手记录的内容不长,却生动自然,尽管她会说,“出于兴趣写文章、出于兴趣绘画——我感觉我也做不了这种事。自从我和生产文章的人一道生活,我的这种心态变得愈发坚固。”
这种微妙的自我否认始终伴随着她。如果不是丈夫去世,这些书可能不会出版。
百合子的丈夫武田泰淳比百合子大13岁,是日本著名的“战后派”作家。二人相识于东京窄巷里的兰波咖啡馆,战争结束后不久,咖啡馆里挤满了讨论文学与时事的作家。百合子是那里的招待,不知道是泰淳的才华,还是因为他总会请百合子吃东西,两个人走到了一起。
结婚的打算始于百合子的四次堕胎,第四次时她险些出现生命危险,1951年,百合子再次怀孕,他们结了婚。
生活从婚后逐渐好起来,泰淳坚持写作,作品出名,他成为文坛前辈。百合子也找到了某种平衡,她照顾女儿,打点家里,还学了驾照,每年他们一家都会在富士山下的居所小住,这期间,她会开车接送丈夫参加活动。
家庭的重负是显而易见的,百合子似乎并不那么在乎。在所写下的日记中,她有时会在湖里游一整天的泳,认真吃八只枇杷,与到家来拜访的朋友们聊天,写出《楢山节考》的深泽七郎常来串门,甚至在逃亡的时候,夫妻二人也会偷偷招待他。
百合子在日记中很少直接地描述自己对丈夫的情感,也很少大书特书照料家庭的不易,更多时候,她只关注自己在意的一面,并乐在其中。她逗猫,喂乌鸦和松鼠,看电影,涂了口红就有朝气,心情愉快会跟女儿外出过“母亲节”(母女二人一起出门吃饭,并由女儿请客)。
丈夫活着的时候,百合子能够与他长时间地交流,偶尔开上几个玩笑,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丈夫离开了,百合子依然平静地记录生活,每年定期去山中住一段时间,与朋友们见面,记录下猫咪的惬意时刻,“十九岁的阿球,按人类的年龄来说就是一百岁。它张开嘴,露出鱼骨一般的牙,火腿色的小舌头,朝着我无声地叫了一声:大妈,我为什么在这儿呢?好舒服呀。我还要再活一阵。”
在百合子的笔下,一个属于她的世界诞生了,日子没有大的波澜,一日三餐,花开花落,静水深流,朋友们来了又离开,可写着写着,她生出一股“对浮世的眷恋”。
虽然很多人将她称为武田泰淳的“记录员”,但在二位都已离开的今天,我们不难看出百合子文字中的生机。
作家双雪涛在读完百合子生前所出版的最后一本书《日日杂记》后,有过这样的评价:“这位女士是一位天才,她能看到,听到,嗅到的生活是如此之多,笔下的喜悦和悲伤是如此之近,非常惭愧过去从来没听说过她。”
或许,百合子并不渴望大家的了解,但她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作家。
02.
👵:“留下了一颗露珠的记忆”
在上世纪的中国,故事会更沉重些。杨本芬一共写下了三本书,《秋园》讲述的是母亲的故事,《浮木》和《我本芬芳》分别回溯了乡间邻居以及自己的生活。
60岁的时候,她坐在女儿狭窄的厨房里开始写作,房间不大,只有四五平米,除去水池、灶台和冰箱,连一张桌子也放不下。她坐着矮凳,将一沓稿纸铺在另一张略高的凳子上,就这样开始写下他们一家的故事。
“我就像是用笔赶路,重新走了一遍长长的人生”,刚写下几行,泪水已经模糊了杨本芬的眼睛,她动笔写的第一本书是《秋园》,这也是她母亲的名字。母亲本名梁秋芳,1914年生于河南洛阳,父亲开了一家药店,家庭条件尚可,她被送去读了私塾。
17岁的时候,街上有人家出殡,秋园看了一会,被国民党年轻军官杨仁受看中,对方托人说媒后,秋园以让他送自己读书,等她中学毕业再结婚为前提,同意了这门婚事。
秋园跟杨仁受去了南京,几年后,时间来到1937年的深秋,国民政府决定迁都重庆,杨仁受一家跟随大部队乘船后撤,快到老家湘阴的时候,杨仁受犹豫要不要回家看望独自一人拉扯自己长大的老父亲,找船上的“半仙”算了一卦之后,他带着秋园和儿子子恒下了船。
杨本芬在书中写到,“过吊桥时,年轻的秋园抱起子恒,迈着轻捷的步子走了过去。从前的生活,也远远地留在了吊桥那边。”
如果不下船,后半生的生活可能会成为张爱玲笔下的样子,不见得有多宽裕,至少能满足温饱,再往后的岔路难以预料。但下了船,回到闭塞穷苦的湖南乡下,生活就只会成为“活着”。
杨仁受性情宽厚温和,对生活有过于美好的想象,当乡长常被人算计,当教师又因为想要过田园生活而辞职,最后受曾经的身份拖连,是秋园艰难、坚韧地撑起了这个家。
杨本芬作为母亲的第二个孩子,便成长于这样的家庭背景中,他们一家经历过孩子早亡、饥荒,最终父亲也在饥寒交迫中死去。为了找到生活的出路,他们不得不各奔东西,母亲带着弟弟前往湖北,哥哥留在湖南教书,杨本芬则去了江西。
回忆往事的过程太过沉重,但杨本芬问自己,“如果没人记下一些事情,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迅速被抹去。在不算遥远的那一天,我自己在这世界上的痕迹也将被抹去,就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被岁月吹散。我真的来过这个世界吗?经历过的那些艰辛困苦什么都不算吗?”
在她的记录下,秋园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相比于她曾吃过的苦,大家也会记得她的尊严与体面。《秋园》的结尾,有一篇由杨本芬二女儿章红所作的代后记,时值五月,她问外婆门口开得鲜妍的粉白花朵是什么,外婆显得很高兴,不仅回答了“芙蓉”,还牵着她的手,指了指远方:
“如果你们早来半个月就好了,四月那崖上都是杜鹃花,好看得很。”
杨本芬用笔触缀起了母亲的一生,也重新梳理了自己的来路,她写下乡亲们充满磨难的生活,“从不在人前喊疼,只是平静地等待死去”;写下自己如何想要读书、读大学,结婚也是因为对方承诺她婚后可以上学,却无可奈何地未能实现。
六十岁那年,杨本芬决定写作,八十岁这一年,她终于成为一位作家,留下了“一颗露珠的记忆”,证明一些人曾认真活过。
03.
👵:“生活,就是要先开发出吃早餐的方法”
与前两位老太太相比,出生于1938年的佐野洋子,几乎完整地经历了日本战后经济的恢复、发展至顶峰以及突如其来的泡沫,所面临的困境与现在的人们更加贴近。生活在她这里,有了轻盈的可能。
都市人要面对的婚恋和职场问题,在佐野洋子和她的朋友们身上也会出现。朋友常给她打电话哭诉,“想辞职,我每天都不想起床”,“每天勤勤恳恳工作,供养老婆孩子……我觉得干脆把这一切都舍弃了,重新开始人生也不错啊”。
佐野洋子自认是个善良的人,她真诚地回复对方,“怎么会呢,世界之所以能够成立,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在底下支撑啊。”一句话下去,悲伤化作慰藉,苦笑一下,也就过去了。
应对自身生活的时候,佐野洋子也是这样的态度,有点丧气,却又赤诚。一天,她的洗衣机坏了,“如丧考妣”,摇晃着洗衣机希望它能好起来。当然没有效果,但人们能够感同身受她的悲伤。
佐野洋子的脑内常常出现一些小剧场,仅仅是走在一条小路上,她都会想到振奋人心的可爱道理,“有的靠别人来养活自己,有的靠自己奋斗,能够继承遗产吃喝不愁的人并不多,大家都在努力生存。
这条小路很窄,如果我突然倒在这里死去,人们仍然必须跨过我的身体,继续努力前行!”
佐野洋子毫不掩饰自己风风火火的生活态度,尝到好吃的东西,买到好看的杂志,看到好看的电视剧,都会让她心情愉悦。有一段时间,佐野洋子很迷恋韩剧,因为韩剧能够以“扭曲的方式”演绎“虚构的绚烂”,“触动了大妈们的心,所以我也跟着陷了进去”。
几乎所有看似离谱的想法都能够在她这里找到解释,哪怕没有,读者看了类似的道理,也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活下去。
她在绘本集《活了100万次的猫》里探讨生命与爱,在散文集《没有神也没有佛》《无用的日子》里与衰老和死亡和解。患乳腺癌后,佐野洋子切掉乳房,接受化疗,但治疗并没有让她的感觉变好,相反,她那一年过得很艰难,不觉得自己活着,躺着看韩剧,直到下巴脱臼。
复查的时候,医生对她说癌细胞转移到了骨头,如果进安宁病房的话,还能活两年左右。
明明是被宣告了最后期限,佐野洋子却如释重负,折磨她十几年的抑郁症也基本痊愈了,她愉快地放弃治疗,“人生突然充实起来,每天都过得快乐。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也就获得了一种自由”。
看病回来的路上,因为不用再担心养老问题,可以随心所欲决定如何花钱,佐野洋子毫不犹豫地买了一辆捷豹车。后来,她还买了好多漂亮睡衣,好多想看的DVD,生命的长度快到尽头,却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宽阔。
佐野洋子的一生,画过深入人心的绘本,写过快乐活泼的文章,养猫养狗,有一个儿子,结过两次婚,她洒脱,享受爱情,也能够该离婚时就离婚。
最后,她在坐进捷豹车的那一刹那,终于捕捉到自己最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不会提供不必要的服务,但是我从心底对它充满了信任”。
“啊!我这一生就是想找这样的男人。”
尾声.
还有别的活法吗?
来到文末,我们可以对这样的问题做出一个大概的回答。有的,武田百合子的答案是平和而生动的生活,杨本芬要留下“一颗露珠的记忆”,人生难以重来,但岁月的刻痕可以被记下。
佐野洋子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尝试从日常入手,窥探生活的有趣之处,“我们生活在长寿社会,没有生存的范本可供参考,必须在黑暗中摸索。首先就要开发吃早餐的方法,然后各自做出选择”。
沉闷与丧失很难在一时之间打破,只能尽量、尽量地去做一些有意思的事。
这些用力生活、快乐写作的老太太,经历了很长的一生,但所诉说的其实只有一件事,哪怕已经年老,生活一样对每一个人敞开。只要你愿意。
参考资料:
1.《日日杂记》| 武田百合子著,田肖霞译
2.《口述笔记员的声音》| 默音
3.《秋园》| 杨本芬
4.《浮木》| 杨本芬
5.《在难熬的日子里痛快地活》| 佐野洋子
6.《可不可以不努力》| 佐野洋子
7.《无用的日子》| 佐野洋子
撰文:汁儿
监制:猫爷
配图:《日日是好日》《四个春天》
《风平浪静的闲暇》《我亲爱的朋友们》
《面包和汤和猫咪好天气》《小森林夏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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