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代年轻人,开始断亲和放弃家庭 | 人间
在近代社会中,“如果是家人就应该自然地产生爱意,彼此之间有爱就应该主动地照顾彼此”这样的想法可以说近乎一种信仰,相当于宗教。但是,即便是宗教情感也有一个限度。
配图 | 《濑户内海》剧照
前 言
2013年,日本研究家庭社会学的山田昌弘出版了《社会为什么对年轻人冷酷无情》一书,细数了彼时日本社会存在的种种问题,不婚化、少子化、失业、啃老、穷忙……当一个社会中代表着活力与希望的年轻人普遍陷入生存困境,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今年,互联网上流行的“脱下孔乙己的长衫”“翻不过的浪浪山”“全职儿女”“幼儿园倒闭潮”……无不跟十多年前的日本,遥遥相望。
本文摘取了第二章的部分内容,讲述了旧家庭神话的破灭,而对于年轻人来说,他们真正想要的是怎样的家庭?他们想选择谁来作为他们的家人?
解读家庭结构的变化
为了解读社会面貌与家庭结构的变化,接下来先解释几个相关的术语。首先,我们先来看一下近年来有关日本家庭构成比较有特色的两个极端现象——宠物家人化和虐待儿童。
所谓宠物家人化,指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把饲养的狗、猫等宠物看作家人;虐待儿童则指父母对孩子使用暴力、遗弃孩子等,极端情况下甚至将亲生子女虐待致死。前者是将本来不是家人的动物视作家人,后者则是将本来是家人的孩子视作外人。这样两个极端的现象在近二十年中急速增加,可以说是当下日本家庭的特征。
我意识到宠物家人化现象,源于1985年听一个家庭裁判所的调查官员说,一位老妇人来咨询有关让宠物继承自己财产的问题。这位老妇人与儿子儿媳相处不融洽,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她饲养的一只宠物狗。因担心自己死后宠物无人照看,她想将自己的所有遗产都赠予这只宠物狗,因而来咨询手续上的具体问题。对于她来说,比起有血缘的儿子,这只宠物狗更像自己的家人。
类似的例子相继涌现。国势调查显示,甚至有人到市政府咨询能否将自己的宠物视为家庭成员。我也曾听说离婚双方为争取宠物的监护权而诉诸法庭的事情。也就是说,围绕曾经共同喂养的宠物应该归谁的问题,原本的夫妻对簿公堂。
这样的案子并非个例,可以称其为宠物家人化趋势的例证。并非宠物数量增加了,而是将宠物视作家人的人多了。为宠物穿上漂亮衣服、庆祝生日、细心提供美味健康的食物,生病则带去宠物医院看病,死后有葬礼和坟墓。甚至还有专为失去宠物的主人提供心理咨询的专家。宠物享受着如同家人一般,甚至比家人更好的悉心呵护,主人们心甘情愿为它们花钱,为它们的死悲伤无比,完全将它们视为无法取代的亲人。
如果说对于宠物家人化我们还可以不当回事,那么虐待儿童事件数量的逐渐上升就是一件只能用悲伤来形容的事情了。在虐待儿童的事件中,施暴者有的是养父母等,各种各样的情况都有。然而,在此我想强调的是施暴者为有血缘关系的亲生父母的虐待事件。
为什么呢?因为近代以来,我们的主流价值观里,父母为子女付出的爱都是无条件的,这是一个家庭的基本信念。因此,养父母虐待孩子人们还能理解,但亲生父母虐待自己的孩子,那就是一种有违人伦的做法。
人们对家人关系的普遍理解,应该是彼此互相关爱、血浓于水、不计得失的一种关系。特别是父母和子女,这种有着至亲血缘关系的人之间,对彼此的爱意应该是与生俱来的。因此,纵观现在报道的一些虐童事件,这种困惑可见一斑。
这些报道关注的焦点大多集中在为何没能及早发现孩子被虐待的迹象,为何被虐待的孩子没得到及时的救助等,自始至终关注的都是些技术、理论层面的问题。
然而,对于亲生父母为何开始虐待自己的子女,却鲜有分析,连儿童虐待问题研究的专家也对此保持缄默。
如果说虐待儿童事件极少发生,或多数施暴者是养父母的话,可能不会动摇“亲子之爱与生俱来”这样的观念。然而,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虐待儿童事件激增,2010年全年甚至达到4万多件(作者注:2012年达到66807件)。其中由亲生父母施暴的事件数量同步增加。
这恰恰印证了一个事实:亲子之爱也是后天培养出来的。
进一步说明的话,例如刚生下孩子的母亲,如果自认无法养育这个孩子,会将孩子放进一个盒子,以匿名的方式遗弃在医院——这一行为备受苛责,正是因为它抹黑了“亲子之爱与生俱来”这一神话。
此外,在老人无故失踪的问题被广泛报道的同时,媒体不去追查子女遗弃父母的原因,而一味纠缠于政府为何没能及时掌握高龄老人行踪这类纯技术层面的问题,究其原因,就是想回避“亲子之爱与生俱来”的神话。
从宠物家人化和虐待儿童这两个极端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家庭的形式和内涵开始和传统观念相背离。所谓家庭的形式,一般认为是构成家庭的人际关系,如亲子、夫妻等。家庭的内涵主要是指一些反映了家庭本质的关系,例如是否互相关心,家庭是否充满爱的氛围。
宠物家人化,主要是指从一般不被视为家人的对象(宠物)身上看到如同家人般的温情,而虐待儿童则是指从一般被视作家人的对象(亲生子女)身上看不到任何家人温情的现象。
以上这两个现象里还隐藏了一个对于家人来说非常重要的变化——家人是否可以选择。传统观点认为家人是无法选择的,家庭关系也无法轻易解除——亲子关系自不必说,即使是夫妻,一旦结婚,双方的关系也无法轻易解除。
但是,在宠物家人化这一现象中,人们选择将宠物这种本来无法成为家人的对象当作家人看待。由亲生父母施暴的虐待儿童事件中,父母选择遗弃自己的子女,也可以说是解除了家庭关系。结婚、离婚,现实情况姑且不谈,理论上是双方同意成为家人(结婚)或解除家人关系(离婚)的体现。然而,在宠物家人化现象中,其实是宠物主人单方面把宠物当作家人看待;同理,虐待儿童的事件中也是父母单方面想解除家庭关系。
选择成为家人或解除家庭关系,自这些单方面的行为发生的那一刻开始,我们还可以继续把这种关系称为“家庭”吗?这是我们目前必须面对的现实。
正如字面所示,这两个词语意味着两个相对立的现象。既有因为想结婚而主动参加各种相亲联谊活动的单身男女,也有认为“为什么非结婚不可”,对结婚持质疑态度的单身男女。这是现代日本家庭特征很重要的一点,代表着两种意义相反的现象。
一边说着亲情日渐淡漠,一边对家人的关注度持续高涨。统计数理研究所的调查显示,针对“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这一问题,回答“家人”的人数在战后持续增加——1958年的比例为12%,2008年增长到46%。也就是说,认为家庭非常重要的人数一直有增无减。
家庭很重要,然而现实中没有组建家庭的人却在不断增多。虽然想成家,但无法轻易实现。这种状况下就产生了“婚活”和“一个人”这样具有象征意义的典型现象。“婚活”指的是面对结婚难仍然义无反顾积极创造条件组建家庭的现象;“一个人”指的是认为没有家人也无所谓,总能找到替代品的一种现象。
“婚活”是结婚活动的略称,这是我创造的词语。虽然日本不婚化趋势愈演愈烈,但并非是因为独身主义者的增加。未婚年轻人中有80%—90%都对将来的婚姻有所期待。未婚男女的同居率低(约2%,根据国立社会保障与人口问题研究所的调查)、拥有恋人的人数不多(男性约占三成,女性约占四成,出处同上)。
因此按照这样的状况,如果什么都不做,只是消极等待的话,就无法顺利结婚。现在已经进入为了能结婚必须有意识地参加联谊活动的时代。为说明这一情况,我创造了“婚活”这个词语。
想结婚但结不了的最大原因在于,现代社会中丈夫养家的意识还根深蒂固,然而现实状况是如今年轻男性的收入已经不再稳定。
因此,我(和白河桃子)鼓励女性为了维持婚姻生活,做好婚后也出去工作的思想准备。而“婚活”这个词语被大多数人当成一些女性为了和少数高收入男性结婚所要进行的求偶活动。
“一个人”一词本身作为市场用语而受到关注,原本是餐馆、酒店等为独身一人消费的客人所取的称谓。这个词开始成为流行语,是在上野千鹤子《一个人的老后》成为畅销书后——该书将“一个人”定义为高龄独居老人的代名词。
进入老龄社会是因为人们的寿命延长。一辈子单身的老人、伴侣早逝的老人、有子女但自己独居的老人等,这些高龄独身的老年人数量在不断增加。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人的老后》讲述了一个人也能有滋有味地生活下去的诀窍,所以很受欢迎。生活在一个结婚难的时代,与其委曲求全地追求婚姻,不如潇洒地活出自我的这种价值观,在读者中引发共鸣。
“婚活”和“一个人”这两个词语流行的背景里隐藏着这样一个现实:自然而然地就能成家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不努力就无法成家的社会现实。同时摆到人们面前的还有一个问题:家人是必需的吗?还是没有家人也无所谓呢?
如果无论如何都想结婚,那么“婚活”就是必需的。如果无论如何都想要孩子,那么就不得不考虑利用人工授精、代孕等手段。但是,积极参加“婚活”并不一定保证可以结婚,离婚率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人工授精手术也有失败的例子。这样看来,人们不禁开始质疑:真的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去组建家庭吗?
想要以非传统的方式拥有家庭的人也很多。同性婚姻的合法化在全世界范围内被讨论,同性婚姻本身正是同性伴侣想让社会认同他们家人关系的表现。在日本一直无法实行的夫妇别姓,问题也是同样的。与家庭解体相反,这两种情况都表明了一些人想组建家庭的强烈愿望。
以宠物取代现实家人的人、在网络上以虚拟形式寻求家人的人开始出现。女仆咖啡馆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这样的商业空间里,有人愿意付钱寻求家庭的温暖。
我认为,家人意味着“珍视我并认为我是重要的人”。一个人能积极健康地生活下去,家人是十分必要的。只不过一直有争议的现实是:家人是否必须是传统形式的?还是非传统形式的家人也可以?
要建立传统意义上的家庭变得越来越难。然而,希望有某种珍视自己、认同自己必要性的家庭关系,也就是我所说的对家庭关系的渴望,却并未减弱,反而更加强烈。在这两者的夹缝间,日本社会正在发生的是“问题的推后解决”。
我创造“单身寄生族”这个词语是在1990年,当时年轻人还有可能作为正式职员就业。在那个年代,这个词主要用于称呼那些毕业后不求自立,住在父母身边,将自己的全部收入作为零用钱,过着轻奢小资生活的单身人士。这群人自愿将结婚延后。然而,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之后,非正式雇佣和失业的年轻人数量逐渐增加,想自立、想结婚但无法实现,只能被迫留在父母身边的单身青年开始出现。无法结婚而一直随父母居住,年龄渐长,最终这群人就变成了“中年单身寄生族”。
根据总务省统计研究所西文彦研究员的分析,35—44岁与父母同住的单身者人数在2012年达到了305万人,且还在持续增加。这些人中约一成是父母平均年龄在70岁左右的失业者,他们依靠父母的养老金生活,因此也可称之为“养老金寄生虫”。
这群“养老金寄生虫”的将来连同2010年备受瞩目的老人无故失踪的问题一起进入人们的视野。长年依靠父母养老金度日的中年子女,隐瞒父母的死讯继续冒领养老金的事件自2000年开始陆续被曝光——没有收入的子女,失去父母的养老金后便无法生存的事情确实在发生——碰巧死去的亲人刚好是该地区最长寿的老人,所以被大肆报道,引起了广泛关注。其实类似的事件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出现了。
与高龄父母同住的无收入单身者很难被视作社会问题。为什么呢?因为如果有父母的养老金,他们的生活就可以得到保障,上年纪的父母因为有子女在身边照顾,也解决了生病看护难的问题,最重要的是彼此能珍惜对方。但是,父母过世后,子女的生活来源问题,随之而来的还有失去亲人、情感上的社会性孤立问题日益凸显。换句话说,单身寄生族本来推迟的婚姻,不知不觉间演化为推迟到来的生存困境。
家庭如何重组的问题如果被搁置,作为未来主角的迷惘单身者将会不断增加。日本社会已经到了不得不重新定义家庭并进行家庭形态重组的时候了。
断绝亲人关系这一选择的普及
家人关系也在发生变化吗?每当老人无故失踪、“孤独死”等事件被报道时,我都不禁思索:现代家庭正在发生变化。日本老年人有2000多万,平均每年有100万人去世。然而,失踪、“孤独死”的老人从总人数上来看仍属于少数。这样的事件与大多数老年人没有关系。
虐待儿童事件也可以说大致如此。2010年,有记录的虐待儿童事件数量超过4万件,大约是20年前的100倍。从以上数据来看,日本育儿家庭已深陷危机。但是,养育未满6岁幼儿的家庭大概有1000万户,虽说虐童事件有所增长,但增长只占总人数的0.4%——从这个数字来看,总体上还是健全的。
相较于离婚夫妻每年有20万对、与父母同住的未婚中年人有305万人(35—44岁,2012年),这些数据其实只是一个非常微小的数字。
老人“孤独死”、虐待儿童事件从量上来说是小概率事件,尽管如此,经报道后舆论却一片哗然,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大家认为这样的事情是不应该发生的。
近代社会中,家庭关系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因为人们认为这是一种自然的共同体关系。有血缘关系的亲子,特别是母子,普遍被认为是基于人的本能构筑的一种关系,父母为了子女,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子女为了父母,什么都应该愿意去做。家人以外的关系,按照利益得失,也就是可以根据个人的利害关系来决定;如果是家人,就必须不考虑利益得失而互相关照彼此。也就是说,人际关系按照家人和外人来区分,家人是共同体的关系,外人是冷漠的利害关系。
我们所处的现代社会是建立在亲子、夫妻之间有爱这个前提下。因为有爱,所以为了家人应该什么都能做,家庭应该自动兼具“幼有所养,老有所终”的社会福利功能,这种爱应该在有血缘关系的亲子、结婚了的夫妻之间自然生成。
大约二十年前,家庭社会学领域曾经盛行过这样一场争论:母爱不是本能,而是进入近代社会后被创造出来的。在前近代社会,我们现在普遍认为的家人之间为了彼此什么都应该去做,这样的感情是基本看不到的。虽然不是我们所期望的,但是从前杀死幼儿、买卖孩子、遗弃老人等事情反倒司空见惯,没有爱情的夫妻也很常见。
因此,在近代社会中,“如果是家人就应该自然地产生爱意,彼此之间有爱就应该主动地照顾彼此”这样的想法可以说近乎一种信仰,相当于宗教。但是,即便是宗教情感也有一个限度。夫妻之间因为彼此没有血缘关系,所以爱意消散也是没办法的事。因此,就算离婚人数增多,在情感层面也并未招致人们太多的抵触。
此外,如果虐待儿童的主角是继父,虐待老人的是女婿、儿媳妇这类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不会引起人们太多情感上的波动。这是因为人们认为,没有血缘关系,彼此间也就没有办法产生爱意,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子间,自然就会产生爱意,这种近乎信仰的观念还深深地残留在人们的心里。
不过,由亲生父母施暴的虐童事件,亲生子女虐待自己的父母,对需要看护的老人不管不顾导致的老人无故失踪问题,却将亲子间的爱也是后天培养的这样一个事实赤裸裸地摆在了大众面前。因此,此类事件虽然数量较少,但经由媒体大肆报道后加剧了人们对家庭关系的不安感。
我们如今的社会制度是在“亲子之爱与生俱来,家人之间为了彼此什么都会愿意去做,哪怕是牺牲自己”这样的观念上构建的,特别是日本现行的福利制度就是以此为前提构建的。
大致说来,日本社会所仰仗的就是这样的前提:一个人总会有需要被照顾的时期,从时间段上来看,主要是儿童时期、老年时期,还有患病或者身心残疾的情况。也就是说,儿童、老年人、病人或者残障人士都是需要有人照顾的。
近代社会认为,如果家里有健康的成年人,这些需要照顾的人理应由自己的家人照顾,社会正是以此为前提构建的。准确地说,有一个设定好的前提,那就是只要这些需要照顾的人有家人,那么家人哪怕牺牲自己也应该去照顾。
因此,社会福利机构首先为陷入不幸且没有家人的人提供服务。例如,失去父母的孤儿、没有伴侣或者子女的孤寡老人等。
此外,针对有家人但情况特殊,无法承担照顾家人责任的人也给予帮助。例如,对于单亲家庭中想要照顾孩子但手头拮据的父母,以及与父母分居两地、无力照顾父母的年轻人,社会福利机构也开始提供援助。
进一步说,就像看护保险那样,因为看护老年人是一件辛苦的体力活,所以不把负担全部甩给各个小家庭,而是着手建立减轻各个家庭负担的制度。但是从我们现行的制度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即使有可以照看的家人,这并非是一个完全不给家人增添负担的制度。
但是,日本现行的福利制度承认有想照顾却无法做到、有照顾意愿却费心费力的人,却没有假设虽然是家人,特别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子,却不想履行照顾职责的人存在。这也与虐待儿童、虐待老人、老人无故失踪问题有着密切的关联。
放弃家庭的自由
我们再次整理一下现代家庭关系成立的前提。这种观念就是:家人间自然有爱,有爱就会想去照顾需要照顾的家人。
也有人说亲情淡漠了,但是现实中认为家庭是必需的人并未减少。其实很多人都希望自己需要照顾时,有人能满怀爱意地来照顾自己。并且他们也想如果有人能心怀爱意来照顾自己,自己也可以牺牲自我给他们同样的回报。
那么,到底是什么变了?那是放弃家庭的自由,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当爱消逝的时候可以放弃做家人的自由。
以夫妻关系为例来思考。进入现代社会,选择结婚对象的自由很快普及。因为爱情而结婚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有了爱,为了爱人可以牺牲自我的意识已经深入人心。但是,现实是:即便是爱人,爱情也不是永远不变的。的确,直到现在,“因爱结婚,爱意更浓”这样的意识仍然根深蒂固。
不过,随着现实里感受不到爱意的例子增多,“并非每对夫妻都会自然地产生爱”“爱情需要努力经营”这样的意见出现的话,那么离“不爱了就放弃家庭”这个选择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并且其结果就是,因为爱情无法维系这样的理由而离婚的夫妇增多了。
“爱意与生俱来”的观念,在亲子关系中比在两性关系中更加深入人心。特别是母亲对孩子的爱,被冠以“母爱”的名义并神圣化了。但是,现实里对亲生子女没有爱意的母亲、对亲生父母没有爱意的子女也逐渐进入人们视野。尽管如此,社会上大多数人还是认为爱意是自然产生的,并且各种社会制度以此为前提进行设计,而慢慢暴露出的矛盾就以近年来老人无故失踪、虐待儿童、虐待老人等问题的形式显现出来。
试看针对此类事件的相关报道,争论的焦点始终集中在为何没有及时发现、管理部门应该介入到何种程度等方面,家人不愿照顾的原因始终都未提及。因为如果真的去讨论其中缘由,家庭之爱并非与生俱来的事实就将大白于天下,因此不得不对此三缄其口。
现实生活中,有很多无法爱孩子的父母和无法爱父母的子女。在普世价值观“亲子之爱与生俱来”的论调下,很多人开始努力去爱。这一行为被社会学家称为“情感劳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会通过这样的努力尽心照顾,直到将孩子养育成人、父母去世为止。
那么,人们不愿努力去爱的状况变得普遍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在20世纪90年代针对与父母同住的20多岁年轻人展开调查的时候,同时也对他们50多岁的父母进行了采访。那时,从这些单身青年的父母们那里最常听到的话就是“我是一个不被父母疼爱的孩子”这类尽是童年悲伤的回忆。
出生于40年代,大多出生于地方城镇的他们来到东京打拼,然后结婚生子组建小家庭。他们完全没有受到父母特别的关爱,其他人的父母会买很多东西给小孩,唯独自己什么都没有。也有人拿哥哥姐姐对比,他们可以去考更高一级的学校,父母却不让自己报考;虽然是亲生父母,却偏爱其他兄弟姐妹,自己从未受到疼爱,感觉是被抛弃的孩子。有这样感受的人数之多,让我非常吃惊。
现在这代人已经70多岁了。这些至今都对父母当年不疼爱自己而心存怨恨的人,如果恰好需要由他们去照顾年迈的父母,他们还会努力去感受父母之爱吗?丢下孩子放任不顾,到老了需要人照顾时,又开始叫嚣着让子女去努力体会亲情,这种行为太自私了。于是就出现了老人无故失踪和虐待老人事件。
虐待儿童的情况也是如此。在亲子关系中,在经济和心理层面都没有精力去经营家庭之爱,即使努力,将来也不会变好,一想到这些,选择放弃家庭的父母今后肯定会越来越多。
但是现行的社会福利制度却没办法解决这类问题。和孩子同住的老年人过去构筑一种怎样的亲子关系,对于他们今后和自己子女间的亲子关系有决定性的影响。社会福利机构相关人员应该清楚地认识到,现在已经不是以“只要是家人就自然有爱,有爱就愿意照顾彼此”的观念来处理问题的时代了。
(本文选自上海教育出版社《社会为什么对年轻人冷酷无情》,略有删减)
| [日] 山田昌弘 著 / 李燕 译 / 上海教育出版社 / 2023年06月
山 田 昌 弘
日本著名社会学家,
主要著作有《少子社会》
《婚活时代》等。
本文头图选自电影《濑户内海》(2016),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本文选自上海教育出版社《社会为什么对年轻人冷酷无情》,略有删减,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已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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