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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岁基层公务员的网约车副业,只持续了4个月 | 人间

52岁基层公务员的网约车副业,只持续了4个月 | 人间

文化


老冯此刻却异常平静,数日来的烦躁像清偿完毕的债务一样瞬间变成了历史,飘逝于九霄之外。看来五一假期再不会因为跑车让妻子生气了。他坐进趴了窝的车内,拨通了保险公司的电话。


配图 | 《对手》剧照





老冯今年52岁,是名新一线城市的基层公务员。自从他10多年前得罪了领导后,在单位的日子就没顺心过。

2008年机构改革,老冯所在的单位与好几个同质单位合并成一个分局,分局又下设了好几个基层所,老冯就在其中的一个所里上班。刚开始,所长和老冯还是蛮合得来的,但时间长了之后,两人渐渐有了龃龉。

有次省厅一位领导下来调研,恰恰那天招待的宾馆停了水,所长担心领导如厕不便,就让老冯去提一桶水供领导冲厕所用。老冯嫌这种媚上的做派太过露骨,就没去,所长便亲自去提了一桶。此后,所长就开始给老冯穿小鞋,经常拿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向他发难。与老冯交好的同事张帆劝他跟所长认个错,改善一下上下级关系,老冯却死犟:“他当他的官,我当老百姓便是了。再说,都是给国家干活呢,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诚然,所长不能把他怎样。两年后,所长升职到分局当副局长去了,新上任的所长为了讨好才升职的副局长,竭尽所能地整治老冯——给他派最重的活,像狼一样朝他大吼大叫,找理由克扣他的奖金补贴,等等,总之,其卑劣手段比前任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倒把老冯逼得没了脾气,他总不能说每个领导都不是好人吧。因为老冯说不起话,新所长更加有恃无恐,还胁迫其他同事不要与老冯交往,进一步孤立老冯。有次老冯与一个同事聊得正欢,那同事却突然沉下脸匆匆走开了。老冯回头一看,原来是新所长在后面向人家瞪眼睛呢。还有一次所里开饭,炊事员把面条都下进开水锅了,老冯因为手头工作耽搁没进厨房,有个同事便在食堂门口喊了一声“老冯”,结果新所长将那个同事训斥了一顿,说“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新所长的做派很得副局长欢心,于是明里暗里褒奖他,给他荣誉和奖励。示范效应很快就出现了,有个别同事也开始无端地编造诋毁老冯的话,什么“老冯因为与防疫人员吵架才被人家集中隔离的”“他跟别人做项目,心思就没用在工作上”等等,而上级领导又很乐意基于这类谎言而作出于老冯不利的决定。刚开始老冯还会澄清事实,但澄清了也没有什么实际效果,领导只不过假惺惺装作被蒙蔽而已,给老冯造成的损失也不作任何弥补。

三番五次,老冯也懒得再去澄清了,便找省厅领导要求调动,但越级申请根本不起作用。白折腾几回后,冯嫂说:“算了吧,就混吧,咱就图个轻松工作,混工资,在单位上装聋作哑便是了。”

老冯的单位没有多少具体业务,上班就是坐在办公室上网喝茶,的确很轻松,工资待遇还不错。他认为正因为没有正经的事干,所以才让那些给领导提冲厕水的人得了势,这种人当了领导后又会激励那些主动向他示好的人,提拔他们当更小的领导。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单位主要领导的缺点会在下级逐级放大,形成不良风气,而不良风气特别浓厚的环境中是容不下异类存在的。就如老冯现在的处境,“不媚上”就是过错。这个罪名是无法堂而皇之拿上桌面的,因此他们倾轧他、诬陷他、刁难他,处处为他设置障碍,然后诋毁他“能力低下”“百无一用”。

平心而论,老冯还是很有才气的,他是90年代初的大学生,文笔不错,发表过文章,得过一些征文比赛的奖,还自学了摄影剪辑等新媒体技术。按他的设想,退休后是要靠这些手艺吃饭的。可老冯越是努力提升自己,新所长便越忌恨他。新所长在一次开会时失了态,愤愤地说:“即使谁有本事造原子弹,也得老老实实盘着、卧着,因为我们干的就不是造原子弹的工作。”




老冯厌恶这份混吃等死的工作,他想干出点成就来证明自己,既然一身本事在单位施展不开,那就去外面干吧。

他自2015年开始,便通过网络寻求兼职,却一直回应寥寥。他在有限的回应信息中筛选了三家公司作为意向单位,但实地考察后却发现,一家是骗子公司,另一家是几名在读的大学生才刚刚组建的创业公司,最后一家倒是正规传媒公司,只是规模很小。老冯去这家小公司面试后答应“试活儿”,公司给他下了好几个写作任务,他使尽浑身解数不分昼夜地伏案写了两周才交稿,但人家两天后却跟他说他写的东西达不到要求。

疫情肆虐的那两年,本市数度封城,大家的工作都不稳定,人心惶惶。老冯的单位也调整了作息制度,对职工出勤不再苛刻要求。老冯有了更多自由,趁着封控和解封的空隙去找兼职,带着获奖证书向形形色色的HR推销自己,但总是被拒。直到有位面试官对他说:“叔,不是您能力不行,而是我们根本不可能招35岁以上的人。”老冯这才醒悟。

犹豫许久后,老冯决定再努力一把,因为他还有张“王牌”——他认识一位导演,以前给人家写过剧本。那导演人脉极广,手上活儿多,当年曾鼓动老冯辞职跟他去做项目。老冯当时不敢辞,那导演就许诺说以后不管什么时候想通了都可以去找他。

2022年中秋节,老冯带着两瓶酒去找了那位导演。导演非常热情,但他听了老冯来意后却咂巴了半天舌头,说当下影视产业正处在寒冬期,很多公司都倒闭了,很多一线艺人都没戏拍,还说制片方只认同年轻人,“因为年轻人的观念更贴合当下的市场形态……”

老冯从导演家出来时下着雨,他开着车在街头慢慢行驶。看着雨刷一下一下刮去挡风玻璃上的雨滴,他郁闷的心情才稍微舒缓了一点。也不知道将车开到了什么地方,他突然发现路边有位姑娘向自己招手,便下意识地点了脚刹车。

那姑娘快步跑过来,一把拉开车门坐进车里。老冯虽然意外,却没吭声,车子向前开动了才问姑娘要去哪里。那姑娘慌了,她说没来得及看清车牌,误把老冯当成了自己叫的网约车了。老冯就这样将错就错将姑娘送到了目的地。


也就是这次误打误撞,让老冯灵光一闪——为什么不去开网约车呢?

冯嫂对丈夫这个想法,总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具体原因她又说不出来。

老冯说,开网约车时间自由,不用辞职,想跑就跑,不想跑就休息,还不用看老板脸色,多好的事啊!再说,跑车要比动脑子轻松许多,在单位勾心斗角、经常对着电脑写稿子,早已让他苦不堪言了,现在跑跑车,也算是对疲惫的身体做点调整,有益健康。

冯嫂无以辩驳,便由着老冯按照网上要求的注册程序,将身份证、驾驶证等资料拍照上传。审核结果很快就下来了,平台打电话通知老冯通过了审核,欢迎他加入网约车行业,从现在开始就可以接单营运了。打电话的人还建议老冯加入新手司机微信群,群里有专门的导师为新入行的司机答疑解惑,指导业务。

老冯在导师指导下完成了平台要求的学习和考试,内容分“行车安全”和“司机行为规范”两部分,考题也比较简单,绝大多数都是常识性东西,考试很容易通过。平台的客户端还有模拟接单的小程序,新手司机可以学习接单流程,迅速熟悉业务。

2022年年底,防疫政策调整,不再限制居民出行。老冯这时已完成注册两个月时间了——此前,由于单位一再强调防疫纪律,要求职工必须及时报告下班后的活动轨迹和所接触人员,明令每个人都必须尽可能地减少与外界接触,避免感染病毒,还说对非工作必要参加社会活动导致病毒感染的人员将严肃追究责任。老冯为了不惹麻烦,他下班后就回家不再出门,更别说去跑网约车了。政策放开后,所里的人一下子全都感染了,关于职工出行报备、返岗申请的规定也就废除了。




跃跃欲试的老冯,在2023年元旦的假期里,完成了自己跑网约车的第一单。

那天他在APP页面上点了“出车”按钮后,驾车沿街边慢慢前行,期待接单提示音的出现。突然“滴滴”一声脆响,手机屏幕立即跳出抢单页面,显示有个全程23公里的订单。老冯以自己都无法相信的神奇速度抢到了订单,按平台给的导航线路接到乘客,将人送到高铁站。完成这单后,平台立即给他打了52块钱车费,再加上26块钱的奖励,半个小时便赚了78元,这让老冯瞬间觉得以往忍气吞声地上班是多么不值!

网约车一跑就上瘾,老冯在忙碌中体会到了在单位体会不到的成就感。随着平台一单接一单地推送,老冯不知不觉就跑到了深夜,连续在车上坐了7、8个小时,没吃没喝也没上过厕所,直到夜间11点平台通知他必须收车时,他才感觉尾巴骨有点不舒服。

开网约车的第一天跑了将近200块钱,老冯很满足。那天晚上他兴奋得睡不着,抱着手机浏览微信群里的聊天消息。群友们在交流跑车心得,甚至还有人搞线下聚会。他们晒出的截图显示着“破七”(单日跑单超过700元)“破八”的流水记录,言语之中流露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与满足。和这些人相比,老冯就是小白,但他相信,自己熟悉了业务之后也能挣得和他们一样多。

冯嫂依然不太支持老冯跑网约车,说咱有正当工作,跑车只是为了调整精神状态,玩一玩就算了,不能当真,又说群里那些人是专门跑网约车的,他们要靠跑车养家糊口,咱干嘛要去抢人家的饭碗,“再退一千步讲,开车是体力活,咱都50多岁了,不是拼体力的年龄了”。

老冯才听不进老婆的絮叨呢,他觉得跑网约车比坐在办公室生闷气要舒服得多。

次日,老冯起了个大早,他本想赶个早高峰,可看见冯嫂还在蒙着被子睡觉,没敢造次,先忙乱地做好了早饭。

冯嫂没发作,默许老冯又将车开了出去。可是老冯又是一口气跑到半夜,平台强制收车他才意犹未尽地往家赶。他心中暗觉不妙,正苦于回家后无法向妻子解释时,猛然瞥见街边有家水果超市正要打烊,便赶紧下车买了几样冯嫂爱吃但平常却又嫌贵舍不得买的水果。

回到家,冯嫂果然还没睡,她做好了饭菜坐在桌边,等老冯回来一起吃。这顿饭老冯吃得小心翼翼。冯嫂洗碗时突然问“跑了多少钱”,老冯说“二百七”,马上又补充说,“本来想跑够三百再收车的,可惜没跑到”。冯嫂已经打听过了,她说能跑这些钱已经很不错了,一些专门跑车的人也跑不下这么多。

元旦假日最后一天,老冯还是跑车跑到半夜才回家。这回冯嫂没等他,早早睡了。老冯一看锅里,也没给他留饭,就知道妻子这是在抗议呢,也没敢吭声,默默洗漱,悄悄上床。他太熟悉妻子的脾性了,此刻如果敢放个屁,那绝对会引发一场天地大战。

然而,老冯躺下后,那边还是冷冷扔过来一句话:“你决定要一直跑下去?”

老冯很惭愧,但他向来不瞒哄妻子,就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冯嫂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老冯也计算过,这两天总共加了300块的油,跑下了510块钱,其中140块还是平台给的“新人奖”。这种奖励过了“新手期”就会取消,如果没了奖励,再把车损、违章等开支全考虑进去的话,其实跑网约车并没有太大的经济效益。


但老冯还是想跑。

元旦过后,他人虽然回到了单位,可心思还在网约车上。此后,他一有时间便偷偷将车开出去跑几单,甚至在后来的春节假期,只要冯嫂不是坚决反对,他就出车。然而,尽管春节期间平台有奖励,但老冯跑车的收入仍不理想。

群里的司机们依然在炫耀自己的流水,说开网约车绝对比打螺丝收入高,他们宁愿跑车也不进厂做工。老冯想知道人家为什么能跑下500块甚至800块的流水——自己分明已经很努力了,可最多才能跑300块钱。

他向群里的导师请教,还问“开油车到底能不能赚钱”。导师说,跑油车也能挣钱,但毕竟成本太高,最好用电车——当然,他也表示说,群里很多油车司机,也都跑得挺好,“至于你流水为什么低,那因为你还是新人,‘口碑值’还没上去,所以平台不给你派好单子。比如像去机场单子就是100多,如果每天有两个来回接送机的单子,流水就600多了。如何提高‘口碑值’,APP上有解释说明,你自己可以好好学学”。

老冯学过规则,知道“口碑值”是由服务、安全、出车、合规4部分的单项分合计而成,服务和安全方面他都没问题,但由于出车量少,所以“出车”的分很低。还有就是“合规”这项要求——符合合规项要求的司机,得持有“网约车驾驶员资格证”,营运车辆也有“网约车运营资格证”,这两个证老冯都没有,所以“合规”的分为零。这样一来,“口碑值”自然是高不了的。

老冯了解过,如果未持有上述的两个资质证,跑网约车就是违法行为,被监管部门查到了是要被处罚的。导师却说,跑网约车的绝大多数司机都没证,要不要办证由司机自己决定,平台不作建议,至于是否违法,导师举了个例子:有位当镇长的公务员跑滴滴被监管部门查处后引发了广泛讨论,最终国家出具了公务员在工作之余跑网约车不违法、不违纪的权威解释,不仅未处理这位镇长,而且还将他提拔到了更重要岗位。

老冯从网上找到了这位副镇长跑网约车的报道,也查到了“权威解释”,但心里还是不踏实。冯嫂看他这般纠结,便又趁机鼓噪:“那就不跑了呗。说实话,你根本就不适合开车,性格急,毛手毛脚,我坐你的车都提心吊胆……”

老冯本来就烦,听冯嫂这么一说倒发了狠:“那我就把网约车跑好了让你看看!”




老冯连续好几个周末都出车,每次都跑到半夜,比那些专门跑车的人还勤奋。结果在3月份一个周日的晚上,他出车时犯困打了盹,只感觉车身猛地一震,慌乱中本能地踩死了刹车。这时车子已蹿上了路沿,坐在副驾驶的乘客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瞪着老冯张了几次嘴,虽没骂出口,但老冯已经害臊得无地自容。

就这一震,震坏了右侧两个轮胎。也就是这一震,让老冯清醒意识到自己体力精力有限,再这么玩命地跑车,十分危险,万一出个差错,那绝对得不偿失。

但他还是好奇,既然开网约车挣钱这么困难,那么以此为业的司机师傅们又是怎么开的?

群里有位非常活跃成员,群昵称标注为“老张”,他不仅出车流水高,而且为人热情,常在群里指点新手司机如何跑车。老冯借着群友们发红包的机会,也发了几个不大的红包进去,马上就引起了一片称赞,老张抢了红包后发来语音感谢,老冯乘机将他加成了好友。聊过几天后,老冯就摸清楚了老张的情况。

老张今年55岁,1986年就到玻璃厂当了工人,可是他嫌工作太累,于是在招工的第五个年头时辞了职,给别人开起了出租车。90年代开出租车绝对是光鲜职业,出租车还属于优质资产,是生财工具,是摇钱树,不比现在的花园别墅逊色,谁家有台出租车,全家人的吃穿就有了保障。

老张看准了开出租车能赚钱,发誓这辈子必须要奋斗一辆出租车出来。但那时候本市的出租车基本不扩增,原有的车子跑报废了就由车主换台新车,沿用原来的手续继续营运。一般人想申请个出租车的户口非常困难——首先经营出租车的资格需要众多部门审查,任何一个部门不给申请表上盖章都不行,“这个其实是拼关系,没有关系的老百姓连审批的部门都找不到”;其次,即使审批通过了,申请人还得交50多万元的费用,“说白了就是,想弄个出租车,那必须得有人、有钱才行”。

老张那时既没钱又没人。他认为钱可以一点点挣,没关系可以慢慢等,等贵人出现。为了攒钱,他长期给别人开出租车,20多年间只在结婚那天休过一天假。勤奋且节俭的他已经记不得是哪天存折上的数额突破了50万的,反正他攒够了钱,但能帮他申请到出租车手续的贵人却始终未物色到。

熬到中年的老张心急如焚,2004年时,他曾带厚礼拜访过几位人脉广泛的亲戚,但礼物最终都被亲戚退了回来。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网约车作为新生事物悄无声息出现了,不知不觉中就抢占了市场。网约车比出租车优势更为突出,而且准入门槛极低,还不收费用,一般人对它还心存疑虑时,最先入行的那批司机已赚得盆满钵满。老张就是第一批加入的,那时他及时调整策略,选择了带车加入,变相圆了自己的出租车之梦。

但这些年下来,无论是开出租车还是开网约车,都沦为了和建筑工人一般的底层职业,曾经的优越感已经丧失殆尽了。

“谁能想到世事变得这么快呢,当年绝对万人仰慕,可现在却是最低下的活,伺候人。”老张感慨颇多,“我时常回顾自己一生,大半辈子都耗在车上了,没一点儿意义。”

自从开了网约车后,老张每天清晨5点出车,晚上11点收车,10年间,车子从油车换到混动再换到纯电动,妥妥成了网约车行业的“深耕者”。

“2012年有网约车的,那时候公司真金白银往里扔钱,只要你跑,每接一单公司都给你补贴,补贴比车费还高。也正因为公司有雄厚资金投入,别的公司即使想插足网约车行业,也没办法竞争。那时候赚钱的确容易。”老张很得意,但拒绝向老冯透露当年挣钱的具体数目,只说平台宣传的“月入过万”绝非虚言。

“随着更多司机加入之后,补贴就慢慢变少了。到了2016年,司机的收入就没那么高了,很多人就抱怨,可即使抱怨,开网约车也比干其他工作赚钱呀。直到2018年发生了乘客被害事件,公司被逼停业整顿,这时大家才知道公司一直没盈过利,始终都在往里投钱。等整顿完毕重新上线后,补贴明显少了,公司抽成比例也提高了。这事挺耐人寻味的,公司不往里投钱了,开始收钱时,竞争对手也都出现了,搞网约车的公司越来越多,司机挣钱却越来越难……”

老张说,现在专门跑网约车的司机都是用好几部手机在不同的平台上接单。现在每个平台的抽成比例都将近30%,这是公开的,司机可以在客户端查看每一单流水的抽成情况。这个比例也是经过精准计算的,是司机们能接受的临界值。但公司并不是只抽成,在司机积极性受挫的时候,公司也会适时拿出奖励,从而维系司机的出车热情。

“这4、5年,跑车一年比一年挣得少,年年都在走下坡路,司机都说没法跑了,但却都没有退出,而且新加入进来的司机还越来越多。唉,再这样下去,真没法跑了。”老张说着说着又骂开了,“平台越来越不像话,不把司机当人。我打过好几次客服电话骂他们老总,但骂归骂,车还得继续跑。咱跑了一辈子车,不跑车又能干啥?再说,如今哪个行业好混呢?”

老张说自己计划跑到60岁,那时候平台不要这个年龄的人了,再做下步打算。

老冯问如何才能提高流水,有什么秘诀。老张支吾了:“有什么秘诀啊……我主要就是跑出了点经验,这不是吹牛,这座城市的每条路我都熟悉,什么地方有摄像头我都知道。但要说提高流水,怎么说呢,凭直觉吧,什么时段容易接单,什么地段单子好,全凭直觉啊。当然这个也与天气、季节甚至也和你的车型、车牌号、车辆颜色有关系……”

老冯听得一头雾水,他想起“轮扁斫轮”的典故——古时造车的工匠尚不能把自己最得意的手艺传给儿子,自己又如何能从老张这里学到跑车的诀窍?看来,经验这东西还是要靠自己慢慢体会,慢慢积累的。




老冯本来计划要见老张一面,请他吃顿饭,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为何不再找别的司机作更全面了解呢?于是他在地图上随便定个点当作目的地,叫了辆网约车送自己过去——他想从乘客的角度观察别人是如何跑网约车的。

约来的司机很冷漠,僵硬的脸上一直挂着不快的表情,即使老冯跟他说话,他的脸皮也没扯动过,总是“嗯啊”地应付。后来他可能嫌老冯话多,便打开了音乐。但这师傅的驾车技术绝对一流,开车又快又稳,而且过路口的时机把握得特别好,一路都没等过几回红灯。这趟行程共7公里,师傅只跑了9分钟,全程只踩过2次刹车。老冯自愧弗如——如果他自己跑,起码得用20分钟。

老冯下车时,师傅突然伸过来一张印有二维码的卡片:“再付10块钱!这地方偏,拉不到回去的乘客,10块钱是空返费。”

老冯假装要向平台求证空返费的合理性,那师傅才急急忙忙将车开走了。

老冯又约了一台车将自己送回城,这回开车的是位年轻小伙子。老冯刚拉开车门,就先闻到了一股很浓的香水味。小伙子把车内收拾得很干净,座椅车门甚至脚垫都泛着才擦拭过的光亮,而且车的空间特别大,坐着十分舒适。

“小师傅开的是私家车?”

“哪啊,租的,一个月租金4、5千呢。公司的。”

没想到这小伙子是个话痨,开口便没了把持,一大堆话哗哗啦啦只管往外倒:“我以前开大货车,老板把人给得太扎(用得太狠),受不了,我就去工地开渣土车。开渣土车白天睡觉,晚上出车,每天能挣700块钱。可是挣那钱太危险了,我亲眼看见有车掉进了深坑,车上拉的渣土把司机埋进去了,等挖出来人都凉了。我只跑了两个晚上就不去了,不管给多少钱我都不去了……在家闲着没事干,过完年后就租了辆车跑滴滴,反正咱爱开车,小时候没好好念书,现在没本事挣轻巧钱,那就下苦力开车吧。”

老冯瞅小伙子喝水的当儿,问:“每天开多长时间车?很累吧?”

“天天至少跑14个小时。我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开车的料,一点都不累,这比开大车轻松多了,坐在车上就跟坐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一样。如果让我进厂干活,或者在房间里干具体事情,那我反而不习惯呢。我就喜欢开着车到处跑,心情畅快。”

“每天出车这么长时间,一定能‘破六’吧。”

“破什么六啊,每天只能跑400多块钱流水。充电要30,公司租金150,剩的就只有250了。这数字不好听,但的确就那样子吧,很稳定,养老婆孩子够了。”

老冯注意到,小伙子言语里是将每月的租金按30天来分摊的,那就是说,他每天都要出车,没有休息过。老冯见小伙子很知足,就故意撩拨:“可是我听人说,跑滴滴每天都能‘破七’‘破八’。”

“唏——”小伙子轻蔑一笑,“那是偶尔,不是每天都能拉那么多。我还见过一天跑了2000多流水的呢——平台给一个300公里的长途,专车的话就有1300,如果运气好,再给个回来的长途单,或者拉两个顺风车乘客回来,那不就破2000了?但这样的单子一般人拿不到,和平台有关系人才给派。再说了,这几年各行业都很难,哪来那么多大单子呢?都是7、8块钱的单子。就这样的小单子,也不见得就能保证,司机多、乘客少,很多司机都抢不到。”

老冯想,的确,群里有很多人都抱怨平台不给自己派单子,在一部分人晒高额流水的同时,也有许多人抱怨着晒出自己只跑了几十块钱的流水截图:“那么说,每天能跑400块钱也不容易。”

小伙子嘿嘿笑:“那倒容易。只要不嫌单子小,将‘特惠’和‘轻快’都打开,那单子就多。这种单不挣钱,别人不接,我接。再说,平台人家心中有数呢,给你7、8个不挣钱的单子后,突然会给你派个好单子,让你平衡一下。我接的单子多,车跑个不停,天天都跑30多单。”

老冯出车时是关闭了“特惠快车”功能的,因为特惠订单给价太低,如果接驾远点的话,油车跑一趟根本保不住本儿——但“轻快”是什么,他还真不知道。

“‘轻快’就是跟特惠快车类似的一种服务模式,收费比正常快车低一点。现在平台上最多的就是‘轻快’的单子,别人不接,我接,所以我的活儿就多,一单没跑完另一单就来了。”

“哦,是啊是啊,你年轻,连续跑十几个小时没问题,但年岁大点的人这样跑身体就扛不住了。”看来小伙子的经验对老冯并不适用。

小伙子本来挺乐观,但听老冯这样一说,也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办法啊,扛得住扛不住都得扛。其实我身体也不好,腰椎间盘突出。但话说回来,干啥事容易呢?我觉得跑滴滴比跑长途车轻松多了,这点苦我还是受得了的……”

老冯无奈地承认了自己的精力不如年轻人充沛,驾驶技术不如别人精湛,自家的油车不如人家的电车成本低等不利现实,内心不由得惆怅。




4月中旬,导师在微信群里发的一则消息,说监管部门将要整顿市场秩序、开展专项行动,执法人员要上街检查,查到没有“网约车驾驶员资格证”的司机要罚款200块,没有“网约车运营证”的要扣车,并罚款3万元。

群里瞬间炸锅,很多人都在骂,骂平台抽成那么高还没搞好公关,骂执法部门踢别人饭碗太缺德。群友们骂完,又诉苦诉怨,甚至有几个女司机比惨一样又发语音又晒图,证明平台给自己派的单子比别人少,自己更委屈。

有个昵称叫“兔子”的男司机,不知怎么就掺和进了女人们的抱怨中,他先是挑逗某个女司机,人家不理他,他又转换目标继续发骚,结果引发了众怒,被群友们骂了个狗血喷头。出于好奇,老冯翻看聊天记录,了解了“兔子”的大致情况——他30岁左右,是郊区的“失地农民”,也可以说是“拆二代”。

他和村里的同龄青年们整天喝酒打牌,无所事事。他们村有好几个人或因吸毒或因赌博败光了拆迁款弄得家破人亡,他媳妇怕他也走上歧途,就逼他找个正经事干,可是他干啥都不行,最后只好开车跑网约车。他媳妇并不指望他跑网约车挣钱,只要他不跟那些狐朋狗友们一起胡搞,那就跟赚了钱的效果一样。因此,媳妇规定,他每天必须跑够10个小时,要把他拴在车上,以免人闲生余事。

监管部门查“两证”带来的恐慌情绪只持续了两天,群友们很快发现,没证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虽然有被查处的,但在庞大的基数面前,被查的概率还是很低的,于是大家又偷偷摸摸冒险出车了。同仇敌忾的司机们在监管部门面前表现出了极强的团结性,只要发现有人查车,马上就在群里发“大家小心,XX路查车,没证的赶紧绕行”等警示信息,提醒同行别撞上。

没证的司机做贼似地跑完一天车后,晚上回家了就在群里用豪言壮语发泄情绪:“跑你的跑,我今天从他们旁边经过,也没查我”“谁要是敢拦我,我就把他往死撞,反正在外面活着也是艰难,还不如去坐牢”“撞死他们大不了被枪毙,那还省了去某家界景区排队跳崖的花费”……

看着别人都出车了,老冯心里蛮痒痒。有天晚上吃过晚饭,他又点开微信群,发现群友们都在兴奋地讨论东南某市执法人员在隧道内拦查网约车被撞死的新闻事件。尽管事件报道并不详细,群友们的议论多带有揣测成分,但老冯还是敏锐地察觉到监管部门查车的风头就要过去了,当时就激动得坐卧不宁,冯嫂只好任由他把车又开了出去。

不过,出车后老冯明显感觉到平台派来的单子更少了,而且多是8、9块钱的小单子,有些连油钱都不够。但他不跑车,就浑身难受。


4月下旬的一天中午,老冯在单位吃过饭后闲得慌,就又把车开了出去。他接了个去南郊的单,乘客是位20岁出头的小姑娘,打扮得很妖艳。小姑娘一上车就哀哀婉婉抹着眼泪让老冯赶紧走,说有急事。老冯以为她遇上了不幸,便一路加起油猛跑。

但即使这样,小姑娘还是嫌他开得慢,越来越不耐烦,说话也变得十分刻薄。老冯理解她的心情,并没在意,可到达目的地后,看着那姑娘“噌”地跳下车扑入一位流里流气的小青年怀里,然后和那青年相拥着进酒店去了,老冯突然就有种被愚弄的感觉,脸一下子憋得通红。

那天下午老冯一直闷闷不乐,下班后破天荒地没有打开接单。他感觉身心俱疲,想早点回家休息,可偏偏晚高峰堵车堵得厉害。他抑制着胸中翻腾的烦躁,捺着性子随车流缓慢向前蠕动,就在此时,平台打来提醒他“该出车了”的电话,在他接电话而分神的一瞬,车子“嘭”地追尾了前车。

前车司机是位小伙子,下车在自己车尾被撞过的地方用手抚了又抚。

“真是对不起,不小心。你看也没什么损失,我给你200块钱咱就走,怎么样?”老冯希望尽快将事情处理了——车速本来就慢,他脚下刹车也挺麻利,撞是撞上了,但两辆车也只是轻轻挨了一下,都并无大碍。

小伙子诧异地瞪起了眼:“200!你说200?200块钱能弄啥啊?”

“那你要多少?你看只是挨了一下,又没撞坏……”

“撞坏没撞坏肉眼能看得出来吗?要去4S店检修呢。你对事故责任认定有没有意见?”小伙子装模作样拿出手机,装着要叫交警。

老冯看得出小伙子的心思,他不耐烦与对方纠缠,让小伙子直接开价。小伙子扭捏了好一会儿,才说,最少得270块钱。老冯担心对方反悔,马上用手机扫了钱过去。

第二天中午,老冯鬼差神使又接了一单,到达目的地,乘客下车后他刚一起步,一辆摩托车突然就从后面蹿了过来,“忽”地贴着老冯车身超过去了,骑车的那位中年男子可能是受了惊吓,仓皇间刹车过猛,摩托车左扭右扭摔倒在了老冯的车前面。他爬起来一个劲责问老冯为什么要在摩托车经过时起步。老冯有理说不清,只好自认倒霉,给了40元钱才把人打发走。

连着两件糟心事让老冯心情越发凌乱,他极想跑一单顺遂的行程来岔岔霉运。老张曾给他传授过经验:单子不好的时候可以打电话骂客服,一骂就能转运气。老冯便试着打了客服电话,他没骂,只是向接线员抱怨接不到单子。这招果然奏效,晚上7点,平台派来一个30多公里的“一口价”单子,虽然车费只有60块钱,但已经是老冯近期跑车最高的单笔收入了。

老冯抱着扭转乾坤的必得之志,将乘客送到郊县,才发现目的地荒凉得如同不毛之地,四下里一片黑灯瞎火,只能空返回去——来回70多公里就为了挣这60块车费?老冯不甘心,打开平台提供的“热力图”,发现10公里外有个红点,放大地图后,见那是座小镇。红点表示小镇上有人有用车需求,在那里大概能钓到回城客人,老冯这么想着,便打上了去小镇的导航。

通往小镇的路是条乡村公路,没有路灯,却宽阔笔直,车灯照射下,道旁树像两排侍立的卫兵。夜风吹进车窗,老冯渐渐神清气爽,便不知不觉加快了车速。意外总是出现在一瞬间,当他突然发现前方的路面有个大坑时,已躲避不及,只好抱紧方向盘,硬着头皮冲了进去。

车子一阵猛烈颠簸后,又从坑里冲了出来,但两条前胎已经爆了,保险杠也被撞得拖在了地上,溅起的泥浆在车身涂上了一层迷彩样的斑点。

老冯此刻却异常平静,数日来的烦躁像清偿完毕的债务一样瞬间变成了历史,飘逝于九霄之外。看来五一假期再不会因为跑车让妻子生气了。他坐进趴了窝的车内,拨通了保险公司的电话。

等保险公司将车拖走已是半夜时分,郊县早已没了去省城的公交车,老冯又花140元叫了辆网约车,将自己送回城去,算是对这段开网约车的经历做了总结。



后记


老冯利用工作之余断断续续跑了4个多月网约车,总共跑了180余单。虽然没赚到钱,但通过与更多人接触,让他体会到了找工作有多难,所以他对工作环境不再抱怨,办公室也就坐得住了。

张帆悄悄劝他,去所长那里走动一下,工作的实质就是围着领导转,他这么迂腐地跟领导僵着,只能使自己吃亏。老冯沉吟许久才说:“咱们都是多少读了点书的人,读书的目的就在于明理,在于知义,在于守道啊。”张帆后来也与老冯也渐渐疏远了。

五一过后,老冯从修理厂将车子开回来时,冯嫂还担心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犯病出去接单,总在他闲暇时支使他去干些无关紧要的事,以提前扼杀他即将要冒出的跑车的念头。这样过了两月,她发现老冯再也没有跑网约车的意思了,反而忍不住了,一问,老冯才说,长时间没出车,“出行”分肯定被清零了,现在口碑值只有200多,平台更不会给派好单子了。

老冯没有说错,就在他停摆的这段日子里,又有大量司机加入网约车行业,这个曾被当作职场人最后退路的行当,也内卷得无法再涉足了。

(本文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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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 山 有 木

一个除了警服外

周身上下一无是处

的迂腐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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