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访了重庆13个村子,拍下22位独居老人的生存现状
文 | 吕萌
图、视频 | 黄姣
剪辑 | 沙子涵
编辑 | 陶若谷
拍摄前期我走访了重庆酉阳的40多个村子,这里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我从我们村开始拍,陆续延展到其他村子。
村里只有老人了。在我走访的区域,人口外出率都在50%左右。我把视角放在这些老人身上,拍了他们在房子前的肖像照,和他们卧室的照片,这是他们最真实的生活场景。一些腿脚不便的,会在屋子里备一个马桶,房间里显得非常脏乱。我还拍了这些独居老人的蓝底照片,很多老人都没有拍过一张合适的证件照,我就给他们拍一张,在生活里能用得上。
第一个拍摄的是谢三妹,她今年71岁,和我外婆关系比较好,老伴去世之后她就一个人生活。她有眼疾,以前还能做农活,缝衣服,现在视力越来越差,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没有拐杖,要扶着墙摸索着走,因此几乎不怎么出门。
她的房子是一间砖砌的简易瓦房,卧室里没有窗户,阴暗潮湿,只放了一张床,生活用品积了很厚的灰。厨房是整个屋子唯一能见到阳光的地方,她平日里就拿着凳子在那里坐着。
在她屋后,是她儿子新修的房子,只有一墙之隔,儿子不让她一起住。谢三妹有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是捡来的,后来回到了生母身边。女儿嫁到了外面,不怎么回来,有时会给她一些钱。身边的这个儿子没读过什么书,在外修房子,回家的话,和她也是分开吃饭的,出去工作的时候,会把自家的门锁上,不让她进去。
谢三妹知道儿子嫌弃她,即使是(从前)老伴在世的时候,也经常凶他们。她的老伴也是残疾人,(两夫妻)没有能力给儿子太多经济上的帮助,儿子会埋怨。谢三妹偷偷和我说,她每个月有很少的养老金和残疾补助,有时儿子还会找她要这个钱。
后面的日子,她没有什么想法,真是得过且过。她屋子旁边的棚子里,就放着一口棺材,她说如果有一天去世了,也不想给子女添麻烦。
●平日里,谢三妹就自己一人在厨房里坐着。
村里的老人思想比较传统,即便是孩子和老人之间关系不好,做父母的还是要一辈子付出。(子女)长大后和父母的关系变淡了,有些子女会觉得老人是自己的负担,不管老人。子女多的人家,家里只有一个老人时,不是兄弟姐妹中的某一个人来赡养老人,而是要轮着赡养。老人要奔波在每个子女家之间,看他们脸色,直到去世。之后,儿女们会想,谁来出钱办白事,收到的份子钱要怎么分。
朱水云的两个儿子很早就做好了养老人的分工,大儿子养父亲,小儿子养母亲,他们觉得公平,互不干涉。朱水云夫妻俩一起生活的时候,两个儿子各自给他们一些经济补助,分别负责父母的开销。
朱水云今年75岁,老伴二十多年前去世了,在村子传统的思想里,改嫁是不光彩的,她没想过,就这么一直过到了今天。按照此前儿子们的约定,朱水云是小儿子负责的,大儿子会在节日的时候给她些钱,但如果遇到大问题需要钱时,他是不参与的。
小儿子常年在福建打工,在外面娶了一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老婆。在村子里,如果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娶媳妇是一件很难的事,老人总担心自己儿子娶不到媳妇,等娶了媳妇也会出现婆媳之间的矛盾。朱水云去了儿子家,带了几年孙子,也会做饭,做家务,但是儿媳妇有时会嫌弃她做饭难吃,甚至说她做饭脏,就各吃各的,家庭间的矛盾从这些琐事开始的。朱水云很在意儿媳的看法,她记得儿媳嫁过来十多年,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妈。
婆媳间的矛盾也越来越激化,疫情期间,朱水云身体不舒服,那时儿子在外地回不来,她就给媳妇说想要去打吊针,她记得儿媳妇语气非常冲说“又不会死人”,她就在床上躺了5天,硬扛着,后来和儿媳实在没法相处,就分家了。但是在和她聊天时,她总是说儿媳妇年纪小,不懂事,她一边重复着这句话,边流眼泪,觉得委屈,但是又不能和儿媳妇吵架,觉得小儿子娶个媳妇不容易。
也有一些老人说到自己的儿子,眼里瞬间变得有了光。
魏庆双的两个儿子是他的骄傲。1970年代,村里的收入很低,一年里也赚不到多少钱,年轻时的魏庆双靠着种萝卜、在山里打石头供儿子读书,两个儿子后来都考上了大学。
大儿子去了部队当医生,但突发疾病去世了,小儿子当了老师,在酉阳县城安了家。魏庆双觉得小儿子挺孝顺的,老伴去世后,就让他去城里住。但他一直觉得和儿子一家人住,不方便,儿子教书工作忙,孙女在准备高考,他不想打扰儿子一家的生活。
他去过城里几次,没有熟悉的人,也不出门走动,没住多长时间就回来了。他觉得自己身体还算不错,可以种些庄稼,不想成为孩子们的负担。
魏庆双已经独居6年了,住的是我们土家族的老木房,儿子在房间里安装了监控,能远程看见他。房子不大,卧室只有一张床,如果儿子全家一起来是没有地方住的。因此,每逢年节来看他,(儿子一家)都是当天来当天走。我去拍摄的时候,他特意给我看了柜子里放的烟、酒、还有一些生活用品,那是儿子给他买的,一直没舍得用。
我的家在重庆市酉阳县的一个偏远农村,离重庆市区有400多公里,村子离县城还要50公里,交通不方便。村里没有什么产业,父母像很多村里的同辈人一样,只能靠外出打工赚钱,就把我丢在外婆家,只有春节期间会回来。
从记事起,我就跟着外婆一起生活,是典型的留守儿童,儿时全部的爱都来自外婆。
她个子不高,很瘦小,每天上山种田,给我和外公做饭,洗衣服。她平时很节省,舍不得吃穿,但对我从不吝啬,放学回家的时候,她就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块叠了几层的旧布,里面装着十几块钱,让我买东西吃。
外婆虽然操持着家里的一切琐事,但没有话语权,外公之前是地主家庭,有点大男子主义,外婆是童养媳。晚上洗脚,是外婆打好水给外公端到身边,外公洗好之后,再给他倒掉,每天都重复这样的事情。外公从来不做饭,都是外婆做饭,盛饭,照顾得无微不至。
外公去世后,外婆就一个人生活了,他们有两个孩子,我母亲和舅舅。我的舅妈是一个强势的人,有时看不惯外婆会直接凶她,但我外婆又很柔弱,不怎么说话,她只会躲着流眼泪。舅舅在村子里盖上新房子,但外婆不愿意去住,自己在老房子里生活。
那时候我在重庆读大一,回家的次数也变少了。外婆不会微信,用的一个老年机,我经常给她打电话问问她最近身体状况,每天都做了什么。外婆80多岁,腿脚也没有以前好,走路有点蹒跚,不能种庄稼了,有时候她特别爱发呆,坐在小凳子上在门里看外面,会看很久。但是在电话里她从来不会讲她的难处,在她的认知里觉得只要走得动,自己能生活,她就不会让人照顾。
记得一次在电话里她和我说,她这辈子和外公没有什么矛盾,在一起的时候会觉得外公有点严厉,但是外公去世之后又会想念他。身边熟悉的老人也陆续去世了,她没地方去串门,整天呆在家里,她告诉我如果她走了,希望我不要像她那么孤独,好好地结交朋友,找到一个好家庭。
那次电话冥冥之中预示着什么。没过多久,家里人突然告诉我,外婆已经卧病在床,不能动了。那天她的房间门没有关,有人路过看见她躺在地上,大家都不知道她躺了多久,没过几天外婆就去世了。
我没能和外婆说上最后一句话,她这一辈子没有去过大城市,最多就是赶个集,连镇上都没去过。她把子女抚养成人后,子女在外面工作,婆媳关系又不融洽,最后还是孤独地老去。外婆的事让我一直在心里放不下,也是在那时我开始关注独居老人,我去村里一些老人的家里,陪他们聊天,很多老人没有出过远门,我没有能力带着这些老人去现场,就问他们想去什么地方,用投影仪给他们播放一些视频,和老人们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去年11月,我开始准备毕业创作,也是围绕着独居老人这个题材,相比空巢老人独居老人是更弱势的群体。
子女们也只是在物质上给他们一些资助,但是他们更需要的是陪伴和照顾。这也反映出了我国社会发展的现实,农村青年为了获取更好的生活,大都流向城市,受到时间、空间、情感等多方面的影响,对于独居老人的关爱非常缺乏。
接下来我会继续拍摄其他独居老人,有时我也会有一种无力感,能为这些老人做些什么呢?凭我的能力没办法去改变老人的生活现状,只能通过这些照片让更多人看到他们,去关注身边的独居老人,我总是这么安慰自己。今年过年,我打算回村里把这些老人的照片送给他们,一年里,也只有春节,是村子里面人最全,最热闹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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