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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刘苑莹
北京又有一“条”村子要拆迁了。
我知道,村子的量词一般是“个”。但在我以及周边大多数北漂人的眼里,那就是一“条”村子,因为它的布局和可逛的地方,就是那么狭长的一条。
从村口开始,一路向西,两边都是密密匝匝的店铺。蔬果店、超市、药店列队站好,饭馆、烧烤摊、包子铺摩肩接踵,每天都风雨无阻地夹道欢迎下了班的打工人。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有的店铺随意得很,连一块像样的招牌也没有,只是在门上贴了自家的主营业务——炒粉、炒面、砂锅米线。几张红纸,几个硕大的黑字,补丁一样糊在门缝漏风的推拉门上。拉开门,掀开泛黄的几片塑料帘子,发现里面竟有不少食客,除了附近公司的白领,还有黑黢黢的农民工,他们熟门熟路地进门,不等老板娘那声“吃啥”从厨房传来,就已经报上了菜名,然后去冰柜抽一瓶啤酒,坐下来一边刷抖音一边等上菜。12块一份的砂锅米线,里头有油菜、豆芽、金针菇、鱼豆腐、鹌鹑蛋,汤汁鲜美,汤面上飘着红油,哪怕明知在这热得离奇的夏天会吃得汗流浃背,也按捺不住诱惑一吃再吃。年久失修的空调,嘴巴张得大大的,却气若游丝。呼哧呼哧干饭的打工人搞得满屋子热气蒸腾。有人抱怨,于是忙得脚不沾地的老板和老板娘夫妻俩,不知从哪儿搬来一个风扇,立在墙上贴着的大菜单旁边。菜单上红底白字地写满了便宜、量大、味道不错的菜品,那瘦弱的风扇在一旁显得弱不禁风。有的店铺则精致得多。注意了,这精致可不是三里屯那些银光四射的时尚女郎,而是街头巷尾氤氲着暖黄的邻家姑娘。几簇假花装点着正中间的木质招牌,上头用楷体刻有“家常饺子馆”五个大字。透过招牌下方的玻璃门,可以清晰地看到以绿白格纹和原木色为主的装修。只需把手放在凉丝丝的玻璃门把上,再看上一眼店内清新的绿色,就足以让浑身滚烫的灼热溃散。推门而入,身后所有的嘈杂都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消失殆尽。正对着门口的那头,瘦削颀长的老板端坐在桌前,腰板挺直,手上熟练地包着饺子,听见声响,抬头对我笑笑,又接着低下头去。等餐的时候,瞥见四面墙上都贴着字条,不算工整的字体写着“为了您的健康,请勿吸烟!”。后来老板告诉我,因为这条规矩,他没少得罪顾客。可能这就是为什么这家店总是人少、安静,像一座藏在村子里的世外桃源。“慢走,常来啊。”起身离店的时候,响起老板温声细语的问候。回头道别,见老板仍坐在那儿包饺子,速度不减,却慢条斯理,像一张旧日的老照片。相关的只言片语从某个过路人的口中吐出,然后迅速游走在村子人头攒动的街上,带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却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后来,村里的北京本地大爷三三两两聚在街边,眉飞色舞地说:“终于要拆迁啦!这老破房子!”与此同时,租住在这“老破小”村房的外地打工人们,大都面色惆怅,见了面先问上一句:“找着房子了吗?啥时候搬?”再后来,村口拉起了横幅,和那店铺菜单一样的红底白字,只不过上面写着“观念一变天地宽,早日上楼开新篇”。横幅下,蹲伏着一辆又一辆的货拉拉面包车,他们早已嗅到消息,伺机而动,准备大快朵颐一番。在这条村子里开店的,绝大多数也都是外地来做生意的人,他们通常会租下一层的商铺,然后楼上的二层则租来自住,这一拆迁,他们的生意和住宿都成了问题。“先回家歇一歇吧,”他说,“这月底我们就关门了,多来几次啊!”他笑了笑,环顾了一圈店里,又低下头包起饺子。在不久之后,这些洁净秀气的绿白格子桌布,深棕色的木制小椅子,码得整整齐齐的调料罐和餐具,还有满室田园气息的温馨,都将被推土机席卷而去。那家靠近村口、位置优越的蔬果店,一直由一家三口在打理。我最后一次去那儿采购的时候,他们正在争执着什么。老板娘如往常一样坐在收银台前,皱着眉头朝儿子抱怨道:“你去送快递了,你爸又不做了,那我一个人去别地儿开店?那不得累死我!”正在一旁摆放西瓜的儿子说:“哎呀,这个店别开了,你去超市做收银轻松多了!”“大不了先回家歇着吧!”店那头在整理玉米棒子的老板说话了,回应他的只是老板娘的一声冷哼。这个蔬果店,是我在这条村子里去的第一家店。那是个灰蒙蒙的周日,我在村子隔壁的公寓里,躺了一整天。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想法就是——明天又要上班了,我好累。为什么要北漂呢?对北京来说,我只是渺小的过客而已,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住。这样想着,浑身都失了力气。身还在周日,心就仿佛已经被周一捶打了一通。夜色很快就盖了下来,我爬起身,强迫自己出门走走。也就是在那时,这条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村子出现在我眼前。干涸的心里,钻进了断续的叫卖声,飘来了烧烤摊的焦香,落满了闪烁的五彩灯光。我走进那家店,穿梭在鲜嫩欲滴、灿烂无比的蔬果之间,心头再次被浸润。我应了一声,扫码付款,又听她说:“姑娘你这么瘦,要多吃点啊。”无数根心弦被一齐拨动,弹开了对明日和未来的忧惧,眼下,只有此时此刻最真切的生活。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不知道,这个会给客人抹去每一笔账的零头的老板娘,是否还开着她的小店呢?店如其名,驴肉火烧是一绝。刚从黑洞洞的炉子里夹出来的长条状饼皮,金黄酥脆,冒着热气,扑簌扑簌往下掉着淡橙色的碎屑。切成薄片的酱红色驴肉,混合着软糯的焖子和微辣的青椒碎,塞进打开的饼皮里,满得快要溢出来。正在烤饼、切肉的是老板,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只有在和老婆儿子说话的时候,一种柔和之感才会在脸上流动起来。他的老婆,也就是老板娘,把紫菜鸡蛋汤做好,端了上来。那真是一碗毫不敷衍的汤啊!打散的鸡蛋疏密有致,不全是轻飘飘的蛋清,还有一团一团云朵般柔软的嫩黄蛋花漂浮在汤里,和鲜味十足的紫菜缠绵得难舍难分,薄薄的小虾米们在其间钻进钻出、游来游去。那滋味,妙哉妙哉。老板的儿子从未出现在店里,他只存在于手机屏幕中。不忙的时候,老板夫妻俩会跟家里视频通话,稚嫩的童音叽叽喳喳地响起,夫妻俩头挨着头,凑在那块小小的屏幕前,齐齐地笑了。最后一次去的时候,人不多,老板正蹲在地上组装一辆遥控玩具车。他很快地做好了我的驴肉火烧,又蹲下身把最后几个零件安装好,手握遥控器站起来,小汽车闪着蓝光开动了。那蓝光跳跃着蹦进了老板的眼里,调皮又自豪地闪烁着。老板嘴角噙着一抹笑,心底那个又像是自己又像是儿子的小男孩,正威风凛凛地望着小汽车。“儿子生日快到了,正好回去陪陪他,以后可能不跑这么远开店啦。”老板娘说。没过多久,村口被蓝色的铁皮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络绎不绝的打工人和电瓶车从此不再往返于这个简陋的村口。盛夏时节,我每每经过此地,都觉得秋风乍起。后来,我从高处望见铁皮背后的景象,已是堆得比原先的房屋还要高的碎砖破瓦。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斑驳的灰白水泥墙,露出了它砖红色的血肉,残缺不全的身躯无力地杵在原地,一脸苦相地望着四周大块小块、面目模糊的破碎肢体。巨大的推土机张牙舞爪,带着铺天盖地的咆哮,大口吞噬着这里的一切。曾经在这里停留过、生活过、打拼过的人,被滚滚尘土推着漂向下一个地方。打工的年轻人、开店的夫妻档,健壮的农民工,他们曾在此栖居、休息、大口吃饭、大声笑闹,带着希望,带着热情。而如今所有的痕迹都将被抹去。但是,正如这条村子会被更好、更新的某未知建筑所取代,这里的人们很快也会在新的地方,重新找到这条村子曾经给予他们的事物。不久后,我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发现了一家食堂和一个超市,较之村子里的更为宽敞明亮、种类齐全。于是每天都往村子里跑的日子就那样轻轻巧巧地翻过去了,然后被另一种规律的日子覆盖掉。这个过程那么自然,那么丝滑——村子消失了,人们就在别处继续租房、开店、吃饭。没有什么是留得住的,没有什么是无可替代的。《心居》剧照
似乎在某种程度上,这条村子孕育的人,和村子本身,都是北漂的一员,就如同北京千千万万的异乡人。对于这座城市,我们好像只能短暂地“拥有”,打拼十年、二十年,或许终归也只是过客。四处搬家、辗转通勤,疲惫退场时,看见身后涌动着乌泱泱一大群蓄势待发的年轻人,还没回神,自己在这座城市的身影就如一线流星消失在了夜空,了无来过的痕迹。可是,真的不见踪迹吗?或许也不尽然。那条村子和那些人的确不会再昨日重现了,可那治愈人心的烟火气,那些跳动在舌尖的味道,还有和那些淳朴之人的短暂交集,都成为了绵长的记忆,成为笔下的文字,成为某个深夜心中摇曳的烛火。渺小如我们,或许最终也能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可以是房子、车子、工作成果,更可以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和心灵的印记,你曾给我温暖,我曾予你欢笑。《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每一个异乡人,都带着这座城市的一部分记忆,一份情感,和一种收获继续前行。我们或许已经离开了村子,甚至离开了北京,但那些珍贵的经历和情感,如同一本不可磨灭的日记,时刻提醒着我们曾经在这里生活、奋斗、感受。如同这条村子的消失,只是一个时光的转角,而记忆和情感,将继续在城市的街头巷尾、在我们的心中延续着。故事须真实可靠,可以是亲身经历,也可以是身边看到或听到的故事,要求故事性强,能打动人心,或者具有现实意义。以第一人称叙事为佳,有相关图片更佳。来稿请注明联系电话,方便沟通。一经采用,我们将提供有竞争力的稿酬。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岗位要求:2—3年或以上微信公众号内容运营、小红书内容运营经验,有强烈的想搞点事的愿望,执行能力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