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1日晚,历时3天的“乡村三人篮球挑战赛”决赛阶段落下帷幕。当甲石江雄从人堆里挤出来时,距离他和他的马边篮球队夺冠已经过去了2个多小时。
他身后的湖北红安县小丰山村篮球场上,大功率的照明灯在塑胶地面投下篮筐的影子。随着冠军队伍的退场,人潮终于渐渐散去,露出水泥看台本来的颜色。不远处的塑料大棚与写着全国首届“乡村三人篮球挑战赛”的巨大LED屏形成一种复杂的张力。当晚,甲石江雄的手机塞满了媒体们的未接来电,流量追随他一路向西,来到四川大小凉山交界处的马边彝族自治县,外界迫切想要了解:为什么是马边队?为什么是甲石江雄?以及这场胜利对一个人、一个地方,到底意味着什么?
“乡村三人篮球挑战赛”发起于2023年4月,吸引了来自河北、河南、陕西、甘肃、四川、青海、云南、贵州、湖北、湖南、江西、福建、海南13个省的21个县的参与。4-5月,各县区通过本地的区域赛选拔县区三人篮球代表队。从6月9日开始,3天时间,53场比赛,来自天南海北的21支代表队在5片精心设计的“美丽宜居乡村球场”上演强强对话。经过层层角逐,6月11日晚,四川马边队和贵州大方队都以全胜战绩闯入决赛。当晚,小丰山村山水球场的水泥看台上早早挤满了人,层层叠叠,一丝空隙也不留,还有人站在附近的山坡上。甲石江雄略略一望:有抱着孩子的,有扛着锄头的,有备着麻布袋的、有摆摊卖瓜的、有卖小吃的……密密麻麻塞在各个角落,难以想象一个全村人口只有989人的小村子究竟挤进了多少人。
6月11日,全国首届“乡村三人篮球挑战赛”决赛现场
比赛开始,场边的火热瞬间蔓延到场上。川黔两地的球队特征极为相似,都是“小快灵”,拼抢意识很强。“当两支队伍太像,拼的就是意志力,拼谁更想赢下这场球。”甲石江雄说。两支球队的球员位置都很模糊,每个人都可以抢篮板球,每个人也都可以投篮。甲石江雄和队友们在球场两端来回冲刺。不过不管是谁,摘下篮板后都会抬头观察,然后甩狙一般,将球高高抛给下快攻的队友。场边翻涌起阵阵欢呼,观众们没有固定支持的队伍,只为好球鼓掌,比赛似乎回到队篮球最本真的向往。
比赛进行到后半段,甲石江雄明显感到自己的腿越来越沉。教练李维在场外远远示意替补队员江坤上场,给甲石江雄争取休息时间。2分钟后,甲石江雄再次上场,用罚球定格比分“21:14”。终场哨声响起,马边队拿到的冠军,对大山深处的鼓舞还在延续。
甲石江雄结束现场采访回到酒店时,已经是深夜11点半,银灰色的9号球衣在红安温热的晚风里干了又湿。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10号才是他常穿的球衣,9号其实是他父亲的号码。“穿上9号球衣就好像他在身边。”
甲石江雄的父亲并不是什么专业的篮球运动员,他曾是小凉山区里的小学老师,十几年前经由易地搬迁政策,一家人搬到山下,把家安在离篮球场不远的地方。哪里有比赛,哪里就有这个中年男人的身影。彼时,他往往只是跟在父亲身后看球。对那时的他而言,篮球是煤渣铺的球场、是破木篮板,是哥哥每次打完球裹着黑灰流下来的汗水。直到土球场的灰第一次落到他的头上,事情出现了转折。17年前,甲石江雄读初一,学校里举办篮球比赛,每个班都要出一支队伍。仅仅因为个子高,对篮球一无所知的他就被拉上场。从他将篮球投入自家篮筐开始,场边的嘘声如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我到现在都能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很尴尬、很沮丧、很没用。”
回家后,父亲很快发现了他的异常,被询问的甲石江雄憋着一口气:“我必须要当最好的球员!一定要打回去!”在懵懂的巨大的冲击里,他的身上散发出旺盛的生命力,这种对胜利的渴望最终改变了他的人生走向。第二天清晨5点半,天蒙蒙亮,甲石江雄出现在父亲的摩托车后座,臂弯挎着一个篮球,十几分钟后到达当时全县唯一一座水泥球场。这是父亲跟他的约定:每天早上,一起去球场练球。父亲一直有打早球的习惯,球友是都单位的同事,5点半开始,打到七八点钟去上班。起初,球友们只当甲石江雄是被抓来锻炼身体的,没想到他一练就是将近一年。马边县的清晨阴雨绵绵,12岁的甲石江雄每天按时出现在水泥球场,父亲趁着球友们还没来,帮他捡球、传球。他掌心和指根处的水泡褪成了黄茧,山风在手背上吹出黑黝黝的皱皮,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似乎要扔到山的另一边。
一年后,他成为校队成员。选球衣号码时,父亲建议他延续自己的9号,那时的他说:“我不要和你一样,我一定要比你厉害。”父亲听罢便随他去“也不是太重要的事”。后来,他穿着自己选的10号球衣一路考入成都体育学院、打进CUBA等许多大赛,父亲也看了他的许多场比赛。每次比赛,父亲都坐在人堆里,甲石江雄找不到他,但他就是知道他一定在。2023年6月,他代表马边参加全国首届“乡村三人篮球挑战赛”,父亲已经过世多年,他第一次穿上了他的号码。这样的对话经常发生在甲石江雄和马边家长之间。他是马边县第一个靠打篮球获得到市里借读机会的孩子,那里不仅有更好的教学环境,连篮球场也是他没见过的样子。他第一次见到正规的篮球场是在读高一时。那时,他代表县里到乐山市打高中联赛,绕了三个多小时山路,庆幸一路上没有遇到塌方。“那里的篮球场是木地板的,篮板是透明的,外面看着也像堡坎一样。”打惯了水泥地,他甚至一时之间难以适应木地板,“球拍在地上没有扬起灰,人也不会一摔就是一身伤”。那一天,甲石江雄绕着“木地板的篮球场”转了一圈又一圈。那次的比赛,甲石江雄所在的队伍拿了第五名。一个不上不下的成绩,却引起了乐山一中校队教练的注意。他把甲石江雄叫到场边,问他学了多久篮球、读几年级等等。与此同时,观众席里还有一双注视着甲石江雄的影子——李维。他也是马边人,曾经是县队主力,他在眼前这个男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是在那几年,李维成立马边青年篮球队,招募更有活力的年轻球员,与之前的县队区分开来。甲石江雄是这支球队的初创成员之一,他因此第一次打省级比赛、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走出大山。李维(左)和甲石江雄
甲石江雄在成都体育学院读到大三时,连同两个同乡校友提出了“在马边办篮球培训班”的想法,用科学的训练方法,让马边的孩子少走弯路。彼时李维已经是马边县篮球协会会长,除了叮嘱他们认真教,只说了一件事“收费标准要适合马边”。这与甲石江雄的初衷不谋而合。在甲石江雄的班里,县城孩子要交一定学费,但贫困生都是免费上课。课堂上,他也可以从细节中区分出两者,比如体能训练,有些孩子跑几趟就会偷懒,但贫困家庭出来的孩子会坚决执行,甚至加练。他们更加清楚机会的来之不易。对他们来说,篮球是山那边的风景,更是山这头的希望。
第一期篮球培训班开班前,甲石江雄仅仅发了一条朋友圈,就吸引了四五十人报名,年龄跨度从3岁到50岁。然而,面对比自己还年长一辈的报名者,甲石江雄只能委婉拒绝,“主要还是想培训孩子们”。但这并不影响当地人把培训课堂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成年人数有学生人数的两倍”。生活在群山之中,马边人能拥有的娱乐活动并不多,篮球是其中之一。马边县15个乡镇,每个乡镇都有举办篮球联赛的传统和历史。参赛队伍以村为单位,参赛者大多为本地村民。“不一定打得有多好,但我们的篮球氛围非常好。”甲石江雄说。几年前,有企业给马边县捐建了一座专业篮球馆,用于承办县里的大比赛。有一年农历六月二十四,篮球赛遇上彝族最重要的火把节,本该围着篝火庆祝的人们却都涌入了篮球馆,原本容纳3000人的球馆,硬是挤进了将近5000人。每一处缝隙都挤满了人,坐在前排的观众几乎要漫入球场的边线。来晚的人甚至在球馆外架起了梯子,有人翻进球馆厕所,有人翻进更衣室……最后是消防队把消防车横在大门口才算控制住局面。
“那次县委书记都没挤进去,一两千人在外面等着,我们总不能搞特殊把他带进来。”李维有些哭笑不得。后来的比赛,为了控制人流量,县里决定让所有人凭票入场。发票时间定在早上7点,但凌晨3点村民们排队的凉席就铺满了整个停车场。李维紧急叫来球员和志愿者们打着手电筒,提前发票。在那之后,篮球馆外没有再出现违规的梯子,但在有限的时空,篮球给马边人搭起一座可以眺望远方的梯子。甲石江雄和队友们经常能在看台上发现自己童年玩伴,他们中有很多人初中毕业后就留在山里务农,光是下山看球的几十块车费都要掏空钱包。“有钱人会去北京、去上海看比赛。县里的比赛、村里的比赛就是要给这些人看。”李维感触颇深。
李维
马边县每次办篮球赛,都不止是篮球协会的工作。公职人员会趁这个机会给村民普法,一些企业也会来招工。“借着篮球赛做宣传,村民们更容易接受。”李维谈起一个变化。从前一些村民扔垃圾很随意,后来他们发现垃圾车跟赞助篮球赛的是同一家公司,就会把垃圾堆放到指定地点。如今,随着马边篮球的成绩越来越好,更多篮球赛落地这里,原本闭塞的小凉山正在舒展开来。村民们乐见篮球赛,除了是因为对篮球本身的喜爱,更因为他们知道,一次次篮球赛之后,他们的路会修好,农产品会坐上飞机,孩子会上更好的高中。某种程度上来说,像甲石江雄这样的运动员能走多远,意味着当地的人能看多远。据了解,马边县是第一个申办下一届“乡村三人篮球挑战赛”的地方,甲石江雄背着红安花生和红安山茶油回到马边,希望明年的此时可以带着人们听听马边的彝歌,尝尝山上的新茶。自夺冠那天起,等待他们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在山与山之间、球筐与球筐之间,马边县的篮球故事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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