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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探索编辑部》并不是一部称得上典型的南方电影作品。提到南方电影,我们脑海中会产生一些固有的关键词,比如说,“潮湿”“超验”“神秘”“魔幻”。但在影片中依然能看到在特有的南方叙事空间里的情感经验和神秘奇观,借由一群人对宇宙外星文明的探寻,展开了一场对人生意义的追溯。
《宇宙探索俱乐部》的拍摄地在四川宜宾和雅安荥经附近,编剧兼主角之一的王一通就出生在雅安荥经。在影片里,他寄身于乡村少年孙一通这个角色所写的诗歌深受观众喜爱。在网易云上,王一通上传了他用方言念的诗歌专辑《通往鸟烧窝村广播站的路上》,竟然很快卖掉了两万多张,这在诗歌低迷的时代的确是一个让人惊讶的数字。见到王一通时,他正以演员身份参演一部新片,离杀青还有几天时间。我们相约在重庆解放碑附近的一个顶楼花园,他刚结束一天拍戏,落座之后说想要喝一口热汤,他今天在戏里吃了五六个冰淇淋。相比第一次见面,王一通瘦了一圈,他为剧中角色减肥,比起《宇宙探索编辑部》时期的“孙一通”,少年感又添了几分。王一通做过导演、编剧、演员。相比这些角色,他更喜欢小说家这个职业(陈博 摄)《宇宙探索编辑部》是2023年很独特的一部院线电影,甚至很难确切地描述清楚它的类型。你可以说它是科幻、文艺、喜剧、荒诞、黑色幽默,但似乎又都不是。导演孔大山告诉我,这个电影不能算作科幻电影,这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状态,更像一种“民间科学”。王一通告诉我,“荒诞就是把世间万物都打上书名号的过程”。正是因为影片存在多重的解读空间,让这部影片无论是口碑还是票房均获得了不错的成绩。当时定档在4月1号,这个日期也颇有“玩笑”的意味,只不过这是一个严肃的玩笑。影片讲述的是《宇宙探索》编辑部的主编唐志军面临着杂志即将倒闭的现实困境,为了拯救编辑部,写出吸引读者的报道,他带领一群人前往西南腹地寻找外星人的信号。影片中出现了各种超自然的奇观混合着“民间科学”的田野调查,一切真真假假,亦幻亦真。“村子里走丢又出现在河滩边的驴”“伫立在村庄中的石狮和嘴里消失的球”“深山中出现的废旧太空舱”,以及“孙一通在洞穴外被麻雀卷走的神迹”,如果换一个地方拍摄是否还有现在的效果?南方空间给这样的“白日梦”情节提供了怎样的存在的合理性?影片取景地之一是王一通的老家,四川雅安南边的荥经县,离雅安40公里。我和摄影师从成都出发,一路向西。沿途风景渐渐呈现平原到高原的植被变化。这座小城被群山环绕,常年有雨,即使是晴天,天空中也总有厚实的云层遮蔽直晒的阳光。在《宇宙探索编辑部》的采风时期,拍摄地确定在四川后,王一通和孔大山就在宜宾和荥经附近辗转。两个地方的地理地貌和天气都极为相似。“鸟烧窝村”最终选在宜宾,但影片里发现宇宙飞船以及遭遇一对新人拍婚纱照的场景是选在荥经附近的河滩边。
《宇宙探索编辑部》剧照我们途中看到很多村庄,或是房子年久失修,或是村子里的年轻人已经全部离开,只剩下老人固守此地。在路过一个村庄时,在公路和村之间有一个小拱桥,我想如果鸟烧窝村选择这里一定也很不错。王一通看了我拍给他的照片说,这个地方的确是当时鸟烧窝村的备选之一,但后来没有选是因为那个拱桥是新建的,觉得太新、太突兀。而我们照片里的拱桥,仅仅几年光景,已经分辨不出新旧。福柯曾说:“如果在今天的语言中,空间是让隐喻最痴迷的东西,这不是说空间因此提供了唯一的依赖,但正是在空间中,语言从一开始就展开了,在自身上滑动,规定了它的选择,描绘了它的形象和转变。”《宇宙探索编辑部》便是对过去时代的一首挽歌,在新与旧的交替中,以唐志军为代表的这类人是被时代遗弃的,在他的精神世界和现实困境之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裂缝,故事发生于这样一个远离中心的南方,那种对意义的渴求和寻找才更具有了真正的浪漫主义气质。西南环境的植被、天气以及相对静止的生活方式,给影片营造了一种天然的基调,王一通说:“影片虽然神神道道,但有一种未被定义的自由感,是一种属于那个年代特有的想象和浪漫色彩。”荥经常常下雨,多云、大雾、潮湿,这里的植被郁郁葱葱,这样的天气与植被给叙事表达增加了一层神秘感(陈博 摄)开拍前,孔大山带剧组在村子里采风,想试拍一些东西。他买了一口锅和一身蓝色运动装,让一起勘景的王一通试试。孔大山拿着DV在后面拍,王一通在前面走,走得呆呆的,就像被外星人附身了一样,他当时就觉得,王一通就是影片里的少年诗人孙一通。进入到创作环节后,王一通调度了小时候住在村里奶奶家的记忆,以孙一通的身份写了十七八首诗。《宇宙探索编辑部》剧照在路演过程中,很多观众觉得王一通这些诗和毕赣在《路边野餐》里写的诗很像,因为他们书写的都是和南方相关的潮湿、暧昧、神秘的记忆。但实际上,王一通说:“为什么大家会觉得我们俩写的诗像?大部分的原因是我们都在影片里用方言念诗,但如果注意听那些诗歌,你会发现无论是意境还是所指区别都很大。”
毕赣是贵州人,在西南地域外的人听来,贵州话和四川话没有太大区别。毕赣写“背着手,在亚热带的酒馆,门前吹风,晚了就坐下,看柔和的闪电”,透露着电影里中年人的惆怅、遗憾以及迷醉中的平静,是一种非常老练的感怀。王一通饰演的孙一通是一个家里穷得只有一本《新华字典》的少年,他无父无母,一个人住在自家的老屋,他“把麦穗打成灰,在幽深的咀嚼中,大雪过镜,困住风的气球开始斑斓地远行,蝉鸣铺满河床,人们聚在秋天的岸边”,“麦穗”“大雪”“蝉鸣”“岸边”,是大自然给这个少年的“先验性”表达的天赋,也是那个闭塞村庄里唯一的生活乐趣。
王一通给了我一个县城附近叫火烧桥的地址,那里和他小时候印象中暑假去奶奶家生活的村庄很像。途中我们碰上了一辆运菜的车子,车上载着西红柿、土豆,走到一个村子停下,便有村民来买自家无法栽种的菜。车上装有喇叭,方言叫卖声响彻山谷。在去过火烧桥之后,我重新理解了所谓的“奇观”。电影中,生活在村里的孙一通说出来的话总是很朴素。唐志军问他:“你平时以什么为生?”他回答:“我家里有一只老母鸡,但我们关系处得不错,我不舍得吃她下的蛋,所以我就用蛋去徐天顺家换一些大米。”这是一种白描,但由于其中的叙述有城市人遥不可及的陌生感,让这种对话具备了某种意义的抒情与纯粹。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讲师王昕说:“无论是《路边野餐》还是《宇宙探索编辑部》,都给诗歌提供了一个恰当安置的方式。当它在这个影像空间里存在时,与影片中的人物、环境、情绪融为一体,在意象上形成一种交互,所以诗歌在电影里的存在会更强调其音乐性和感受性,它制造了既陌生又熟悉的一种体验。这也是他们所写的诗歌能够获得观众共鸣的一个原因。”《路边野餐》剧照
王一通将《宇宙探索编辑部》中那些没有用上的诗歌上传到了网易云。他说:“诗歌是需要朗诵的,语音、语调可以还原一个在场感,尤其是方言朗诵会带来一种强烈的间离感,听得懂或者听不懂都不是重要的,这会让观众一边听一边看文字时,产生一种奇妙的韵律感。”相比文字,他认为诗歌通过听觉系统可以抵达一个更远的地方。孔大山与王一通的相识是从早年各自创作的短片开始的。孔大山在贾樟柯组织的柯首映上通过短片《杀猪匠》注意到了王一通,王一通则是因为看了孔大山2015年拍摄的一部伪纪录片《法制未来时》而感到惺惺相惜。
《杀猪匠》虽然只有四分钟,但能看出王一通的粗粝和生猛。乡村有一个习俗,每到过年过节都要杀猪。拍摄源自一次“生态猪肉采购活动”的观摩。“那致命一刀非常需要技术含量,浅了杀不死,还会闹得人仰马翻,深了猪肉就不好吃了,血液倒灌。”这次观摩,让王一通惊呼:“我当时几乎疯了,生出了一种使命感!一种关乎本初的刺激!一种达到哲学高度的自觉!”托了亲戚,他找到了火烧桥村的杀猪匠杨德富。影片里有杨德富杀猪的高光时刻以及看什么都不顺眼要骂两句的日常,这让王一通想起了尼采的“都灵之马”,他要把“雅安之猪”献给尼采。后期剪辑里王一通配上了狄兰·托马斯的《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以及一首《我的心在燃烧》的德文歌,那种语义和画面的错位、爆裂以及残酷,让贾樟柯看到了他身上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才华。近距离接触王一通,会发现他是一个擅长隐藏自己的人。比如他用孙一通的身份写诗,那是一种极度安全的抒情,比如在一段悲情的回忆之后,总会添上一些消解苦痛的视角。这种视角不远不近,不亲不疏,不会让人觉得过度忧郁,又不会觉得过度戏谑。《宇宙探索编辑部》剧照有一次母亲和他一起翻看相册,翻到一张婴儿时期的照片,里面是母亲抱着他在老院子的橘子树下,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天空上掉落一个红色的东西,他如实把这个感觉告诉母亲,“当时我妈惊呆了,她说当时舅舅家住在四楼,并且从阳台上扔下了一个红色的气球”。王一通并没有神化这些记忆,他只是觉得日常生活中时不时会闪现出一些不可名状的时刻,这些记忆点全都是以视觉记忆的方式存在于脑海中的,“我怀疑人的记忆其实并不会丢失,只是没有被唤醒”。王一通每次回来,总会发现县城变了一些模样,河边起了带电梯的高端楼盘,桥墩子上新建了凉亭,和雅安市的极为相似,只不过这个地区多雨,新建的亭子没过多久就变得斑驳。唯一的一条老街被拆得只剩下一半,据说最后一部分也将在最近拆除。这里和他小时候的记忆早已有了偏差,但到目前为止,他所有的创作依然和这个地方息息相关,无论是《宇宙探索编辑部》中的诗歌,还是他正在写的一个以县城为主的短篇小说集,回忆的种种皆是以这个西南县城里各色人物为灵感的故事。《宇宙探索编辑部》剧照
“这是一个地道的熟人社会,出去吃一个早点,你不付钱也会有人帮你付了,出去散步都要和人打无数个招呼。”荥经太小,十几万人的县城,骑上摩托车15分钟就能逛个遍,注定不是一个能留住年轻人的地方。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和摄影师回到重庆,关于这座县城的一些片段竟时不时浮现,比如它的清凉、慢节奏、好吃、松弛,以及河流两岸无所事事漫游的行人,是那种你久居城市之后会极容易怀念的场景。我突然理解了王一通所说的距离感,“故乡的概念成为想象,与它保持适度的距离,你会不自主地在脑海里形成对它描写的冲动”。尽管现实里,那只是一个在春节才会回去待七天的地方。荥经并不是一个有太多外来游客的小城,很多游客会止步于雅安市,或是前往它周边的牛背山和龙苍沟旅游景区。所以,当陌生人进入小城,当地人可以一眼识别出外来者的身份。小城生活很慢,慢得让人发慌。“这座小城一直没有变的是那条流经县城的河流。”王一通说。人们在河边散步、跳舞、钓鱼、谈情说爱,周边有那种老式的理发店、棋牌室、餐厅。河流上游建起了水库河坝泄洪蓄水,每一年开闸放水前,县城的河边每隔一两百米就会用高频喇叭发出警报,那声音刺耳且洪亮,让小城处于一种极端紧张的气氛中。上高中时发生过一件让王一通感到震撼的事,班级里最受欢迎的一个男同学下河游泳时被淹死了,很多女生自发到河边给他烧纸,河边星星点点的火光忽明忽暗,这一幕给他留下了奇怪的记忆点,他把这种感觉写进了剧本《灾星下的恋人们》,在这个故事中,他幻想着一个穿着校服的男同学逆流而上,从河流中走来。豆瓣上,《灾星下的恋人们》的词条写着上映时间是2025年,导演是王一通,编剧是孔大山。他告诉我,这个剧本目前还没有开拍,在电影创投会上很多前辈喜欢,但觉得应该把这个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从高中生变为大学生,但他觉得记忆中情绪的走样不是他要的。《灾星下的恋人们》和失序有关。“外星文明降落在这座小城的山里,它发出了一种信号,在信号响起的时候,刚好河道里的防空警报同时响起,两种信号交织,让所有在睡梦里的人意识交汇,相互理解。所有人都在梦里看到了和自己有关的淹死的人。”在王一通看来,语言有时候反而是一种隔阂,人们很难在现实中达成的理解,或许在想象力的尽头可以完成。这种“打破隔阂,达成人类之间的共识与理解”的愿望也是《宇宙探索编辑部》里一个重要的概念。在正在拍摄的新电影的剧组,王一通从演员角色里获得了一些新的体验。王一通近视,但眼镜度数不高,演戏时一般不戴。前几天拍的一场戏是需要他在臭水塘里游泳,导演要求他站在水塘里看看四周。突然有一刻,太阳变得猛烈,周围一切都开始发光,他看到远处岸上有一束光打下来,中间出现拱门一样的洞,两束一模一样的植物像火炬一样立在两旁,他凭着直觉,朝着那个洞走去。那种不明意义的时刻是他在电影世界里最有获得感的时刻。很多电影工种王一通都做过,导演、编剧、演员,但本质上他更喜欢做一名小说家。对于王一通而言,那是一个彻底成为自己的职业。他从手机上发来自己刚写完的一个短篇小说《河鱼》,“雅安有一种鱼,它只能在自然的水域生活,岸上的水养不活。更奇妙的是,它头上的骨头像一把大宝剑,小时候河边捞起炖汤,汤是纯白的……”。这种王一通小时候常吃的鱼,现在在荥经和雅安的饭店里几乎绝迹,这边现在流行吃椒麻江团鱼,麻辣俱全,符合大多数人对四川的想象。当地人的想象和外地人的想象已经再无区别。《宇宙探索编辑部》剧照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