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选择不交社保的年轻人
文 | 曹婷婷
编辑 | 赵磊
运营 | 栗子
冉冉今年24岁,工作了两年,有10万存款。6月份,她裸辞了,想给自己一个gap year,体验一下自己喜欢的生活。
一番盘算后,存款还是够用一年的。但没了工作,社保也会跟着断,好在5月初,上海放开了灵活就业的户籍要求,她可以以灵活就业的身份自己交社保,每个月2282元,一年两万七千多,她把这笔钱预留了出来。
计划赶不上变化。7月1日,上海社保基数提高,灵活就业者每个月需要缴纳2558.5元。多出近三百块,都快赶上上海的最低工资标准了,这让她犹豫起来。“太高了,以后我不在上海长期发展的话,其实也不是必须在上海交社保。”在上海交一年社保,意味着存款会缩水三成,最终,她选择回家乡安徽交社保,每月只要1200多元。
在上海,如果没有一个固定的单位,又想交社保,那2558.5元将是每个月的固定开支,再算上两千元的房租、一两千元的餐饮和其他开支,6000元,是一个基础的生活成本。而在上海,有大约300万灵活就业人员,分布在网约送餐、快递物流、家政保洁、建筑装潢、网络电商等行业,大部分灵活就业者的月收入都不高,也就六七千元,而且并不稳定。
因此,即便灵活就业也可以自己交社保,很多打零工的人,也没有考虑在上海交社保或在上海退休,赚一些钱回老家,是更普遍的想法。根据上海市人保局公布的数据,截至2022年12月,包括离退休人员在内,全市参与职工基本养老保险1536万人,而在七普数据里,上海常住人口2487万,0-14岁非劳动人口243万,再除去在校大学生55万人、交了城乡居民保险的近100万人和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但没有养老金的老人,在上海可能仍有四五百万的劳动人口并没有参与社保。
根据上海人保局公布的数据,今年以来,上海社保参保人数已经出现下滑趋势,3月末比去年末减少10万人,5月份放开外地户籍灵活就业参保后,6月末回升了3万人。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知道自己未来会不会留在上海,对社保也犹豫起来。没有固定工作的,更是非常佛系,有钱就交,没钱就不交,管不了那么多,社保一涨价,就更不想交了。
27岁的上海人蔡旻旻,最近几个月正在全职备考专升本。备考间隙,她在奶茶店兼职,一周去三天,每个月能赚七八百块,勉强够生活开支。蔡旻旻的社保已经断缴一个多月了,考试在10月底结束,她准备找到下一份工作再尝试能否补缴。她听说,断缴社保可能影响以后的养老金数额,但因为社保“太贵了”,几乎是她目前打零工月收入的三倍,没有犹豫就断缴了。
而25岁的内蒙人金昊,两年前大学毕业带着两万块钱来到上海,一直以零工为生。幸好大学时在家里要求下,考下了建筑行业证书,遇到项目,他去公司挂靠一阵,能交上几个月社保,没项目时,社保就中断。他不追求连续缴纳社保,因为压根儿没考虑过在上海买房买车的事情。
年轻人们还有很多选择,但对于已经交了很多年的中年人来说,即便突然没有了固定工作,也不能轻易断缴社保,沉没成本太高了,只能选择继续“熬”。
收到社保局寄来的信函时,徐文禾感觉,失业中年人的焦虑又糊一层。信里头提示她,7月起社保基数提高了。“这笔逐渐增加的硬成本啊,为了养老却不得不交。”
徐文禾今年38岁,年初从互联网公司离职。算起来,她的社保已经缴够了15年,可以享受在上海的退休待遇。但徐文禾不放心,她决定交满20年。她担心等到自己退休时,年限还可能延长。这种不安全感来自父辈的经历。徐文禾的父亲户口从农村转到城市后,开始缴纳城市社保,等到快满六十岁,才发现缴纳年限不够,只好一次性补缴了好几年的社保。
如果还能找到工作,许多中年人不会优先考虑办理灵活就业。原本,徐文禾想着,等处理完家事,自己还要回归职场,她先在朋友的公司做了代缴,保证社保的连续性。等到五月,又决定生二胎,她判断自己往后很难再找到工作,才转成了灵活就业。
和徐文禾一样,35岁的陈怡,交社保已经13年,准备再自己交两年,至少凑够15年。今年四月,她从行政岗位上被裁员。因为找不到工作,为了医保不断缴,她只能办理了灵活就业。
对于突然失业的中年人来说,多出两千多元的社保支出,生活的负重又增加了,他们也不知道,下一份工作能不能找到,什么时候找到,相比社保,找工作才是最重要的事。
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往往就不用担心社保的问题,但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是非常困难的,年轻人天然不稳定,容易跳来跳去,而中年人,则随时背负着失业的风险。
2021年,冉冉大学还没毕业,就进了这家公司实习。那时,因为“一体化管理”,她也被卷入公司的加班风气中。早上九点打卡上班,下班卡到能赶上地铁末班车为止,能延则延。最麻烦的是,公司规定一个项目组要一起下班,冉冉的时间常常耗费在等待组员的过程中。不加班的日子又都在出差,最久的一次,她在外地待了三四个月,每天的生活只剩下办公室、食堂、酒店三点一线。
冉冉是安徽人,地理位置的接近,让上海成为一线城市中,最顺理成章的选择。初来上海,陆家嘴的繁华也触动过她,但在相册里留下的光鲜很快就消散了。单程通勤超过1小时,“路上的繁华是一种与我无关的繁华”。
工作不止占据了她全部的时间,也开始侵蚀她的身体。有几次熬夜,心脏开始出现针扎一样的刺痛感。有一回在公司,她忍不住和熟悉的同事们抱怨,“加班太久了,心脏不舒服”。结果领导说了句,“正常,熬夜就会这样”,轻飘飘地回应盖住了心脏疼痛的恐慌。而领导自己也有类似症状,冉冉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但她知道,“这个环境把病态的事情当成正常,那只能说环境本身是病态的”。
想离职的念头越积越沉,直到今年3月,一次大面积返工,让她下定决心。“我不想一直等,我不可能永远二十多岁,还是想试试有生命气息的生活。”
陈怡原本没想过办理灵活就业。那是一家互联网医疗公司,她是待了七年的老员工。年初,领导曾经提醒她,今年会有裁员。“最后一天”来得很快,公司对所有处于哺乳期和休产假的员工进行了梳理,分别进行谈话协商。陈怡考虑,“过了哺乳期,保不准公司还会有下一波裁员,可能马上也轮到我。”她没有选择留下,拿了八九个月的赔偿,离开了公司。
早早拿赔偿走人,也是想抓住金三银四,迅速找到下家入职。尽管有心理准备,但找工作的难度仍然超出了陈怡想象,面试基本没有到过第二轮。还有一些刺痛她的对话会反复发生:
“孩子多大?”
“1岁,我们家三个老人带孩子,完全不用我操心孩子的问题。”
对方会追问:“这种情况下你能接受加班吗?”
陈怡明白,对方这么问,已经表明了公司可能工作量特别大。她只好降低找工作的标准,也开始投递前台等岗位,但连简历关都过不去,“对方觉得太资深了,超出条件”。
没办法,陈怡只能考虑转行。她去一家中介机构当起了兼职,每租售出一套房,就能获得提成。虽然目前只成交了一单。但这成为了她的新事业,兼职不需要坐班,她仍然每天准时出现在公司。
也有很多人主动选择灵活就业。在上海的自由职业者中,年轻群体越来越多。摄影师、撰稿人、画师,算是薪酬偏高的工种,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工资并不一定比在公司少太多。但风险也很明显:接单量并不稳定。
金昊是模特,主要接一些淘宝商演、展会等活动。他明显感觉到,市场竞争越来越大了。以往,他每个月平均能拿到1万左右的工资,但现在错过一单,就可能一两个月没有收入。光景好的时候,他的日程表上,未来几个月都被提前预约了。到了今年,朝不保夕的不安感越来越强,开始出现空档现象。
工作机会缩减的同时,竞争对象也变多了。刚入行时,遇到活动招募模特,10个人里头选5个。到最近,变成了50个人中选5个。一些奢侈品活动,被选中的难度会更大。今年三月,宝格丽展会选模特,100个人中选出8个。候选人要经历三道关卡,先筛选个人资料,再线上面试选出20个,最后线下定最终的八个名额。金昊被卡在线上面试,错失了1000块钱一天,持续40天的大单。
除了订单量不稳定,灵活就业者还需要自己承担所有的经营风险。
艾影今年26岁,在决定成为一位自由摄影师前,她待过两家公司,最后实在不想上班,“坐在那里很占用自己的空间和时间,还有创造力”。因为喜欢摄影,理工科专业出身的她,转行到摄影。为了抵抗风险,她同时还在网上做家居博主,也接一些运营工作。她觉得自己属于幸运的那类,刚转行,就有朋友帮忙介绍客户,她也顺利得到了第一波客户的认可。
但一旦遇到变量,就可能意味着没有收入。去年初,她和男友在上海市区租了一间工作室,每个月房租一万五,押一付三,几乎搭进去了两人全部积蓄。结果遇到疫情,关门两个月,那期间没有任何收入,只能靠父母支持生活。
租下工作室后,两人注册了一个公司,社保虽然是以公司的形式交,但也是自己出,涨价后一个月5700块钱,还增加了许多开公司的隐形成本。
在不稳定的状态下,人本身都是随波逐流,交不交社保,也变成一件随缘的事情。
社保是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但对于年轻人来说,对医保的需求还不紧迫,退休又太过遥远,更多时候,社保只是一种与城市的连接,与买房买车、子女入学绑定,是他们在当地建立起稳定生活的基础。也有很多年轻人,他们早早就判断出,留下的可能性渺茫,对于社保也没有执念,有些人甚至想办法尽量少交乃至不交社保,希望现在拿到手里的钱更多一些。
刚开始工作,和公司的前辈聊过几次,冉冉就明白,留在上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昂贵的房价,以及积分落户的艰难,都不是能轻易跨越的屏障。
像冉冉这样,金昊也知道自己早晚有离开上海的一天。社保并不影响他对于工作的选择,只有眼下的收入才能决定命运走向。为了给自己留下撤出上海的退路,他决定找一份全职工作。今年六月,他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当HR。
在上海,没有工作的人们,想和城市建立起最基础的联系,可以通过灵活就业的形式交社保,但只能交养老保险和医保,且不能单独交其中一项。这意味着,如果不在上海退休,按照上海的标准缴纳养老金,最终并不能领取同等标准的退休金。
对于来上海短暂停留的年轻人而言,既然提前放弃了留在这里的想象。最让他们在意的,只有医保。但随着社保压力上涨,一些自由职业者秉承“小病看得起,大病无所谓”的心态,彻底放弃社保,与城市连接的脐带一旦断裂,逃离成为一件随时发生的大概率事件。
虽然是上海本地人,蔡旻旻未来也考虑离开上海了。原因无他,主要是“上海房价太贵”。她甚至考虑过把户口迁到房价更便宜的城市。现在,社保涨价让她的这个想法更牢固了。
只有摆脱零工状态,全职为自己的事业和梦想工作,收入达到稳定状态的自由职业者,才不用忧愁社保。但这样的人,在上海也并不算多。
36岁的宋葳蕤是自由撰稿人。她曾经在杂志社工作了六七年,因着兴趣,转成了自由撰稿,以灵活就业方式缴纳社保已经四年多了。
但她几乎从来没考虑过社保涨价的问题。对于未来能不能拿到养老金,社保是否又涨价了,宋葳蕤也没有太关注。她保留着不那么“现实”的理想,觉得在“乐观又焦躁又矛盾又绷紧了状态下,更重要的是保留现在这一刻”。说这句话时,窗外即将飘起大雨,风穿过窗隙一点点推到她的脸上,“我不知道能不能拿到养老金,但是我如果现在就去这样思考,我每一天怎么办”。
宋葳蕤能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真正关心的部分,也得益于她拥有的现实基础。前两年,她撰稿月收入平均有两万左右,今年,她加入了新的项目。丈夫有比较稳定的工作,作为上海本地人,他们没有房贷,也没有养孩子的费用。生活开支保持着良性循环。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陈怡曾经想过,要不要申请领失业金,这样每个月不仅省下了2558元的社保,还能领到2000多块钱,一进一出能有近5000元,但为了确保缴费年限,她还是放弃了。
不过,继续交下去,过几年也可以享受当地的“4050”政策,女性年满40周岁,男性年满50周岁时,没有单位交社保的灵活就业者,可以申请并参加国家给予的社会保险补贴。
这个月底,冉冉在上海的房子就到租期了。这两个月,她先完成了职业领域的一门考试,给以后回归职场做准备。接下来,她准备从上海出发,前往四川的雪山,以义工的形式换取住宿,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决定离职后,最后一次出差,冉冉拍下人来人往的高铁站。即将迎接渴望已久的自由,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特别想哭”。她期待奔向人生旷野的这一年,“有很多困难也没关系,穷一点也没关系”。至于退休和养老,仍然是遥远的事物。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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