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书店,治愈我的唯一“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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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我买了几个加油包,地址写你那儿行不行。”最近持续关注涿州灾情,网传视频里,夹杂着砂砾与树枝的洪水泄进仓库,扫落叶般卷动沉重、密集的成捆书籍,我连带着订单界面一起转发给老板,她说:“看不得,爱书的人真的看不得。”
老板姓周,正好年长我十岁,初中那帮玩得好的同学都亲昵地叫她小梦姐。确认信息时她回复:“谢了啊,不过你长时间没回家都知道我迁址了啊?”自从异地工作以来,和小梦姐的联系频率随着距离减少,渐渐成为列表里沉默的路人。可她不知道,书店群聊里的每一条消息我都从未错过:前些年实体经济接连受创,她选择居家线上兼职,所以断断续续停业半学期。去年生意稍好,房东却出尔反尔,拔高租金,将十几平的阶梯小屋转给了盈利较丰的奶茶吧。
《编舟记》剧照
“说来惭愧,卖了这么多年书,还是没能攒下来钱。”我们俩出生的这个小县城,公交线连在一起都不如大城市的一条地铁线客流量多,长年累月后,司机大约对上车的人都有印象。碰见老同学是常有的事,几个人若是聊得兴起那我便遭了殃,时刻揪心他会不会忘记我要在前方下车。县城极小,倘若站在半小时就能爬上去的山顶上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即为全部,再往远处看就是层层叠叠的山,那与在这里念书的小孩常被告诫的一句话有关——考个好大学,不要困在这山咔咔的坝子里。
小梦姐倒是考上了好大学,却不是家长眼里的好榜样。在东部工作几年后,又执意回到小城,她说她要开一家书店,不卖教辅的那种。彼时我刚上初中,陡然提升的难度让我手足无措,我没能考到像以往的分数,随后篡改成绩的花招被一眼戳穿,母亲扬起的手始终没落下,试卷纷飞,她在空中虚无缥缈地抓了一番,还是细致地为我抹去眼角的泪,深沉地叹出一句“下不为例”,从小夹子里抽出几张钱,让我去学校附近新开的书店买几本工具书。走进店铺,老板说:“这里不卖教辅,到新华书店看看吧。”
《巷弄里的那家书店》剧照
县城的书好像被默认是小孩的专属,仅仅分为两类。一是经久不衰的新华书店,人少地大、价高但正规,店员也不以卖书为主业,半壶茶从早续到黄昏。二是文具书店,常在校区旁集聚,本就狭窄的门面一分为二,腾出半部分卖笔、本、时髦小玩具,放学后几个店员便忙得团团转,有的应有尽有,有的杂乱无章,书里卖得最畅销的要数宽幅的试题册,印上“真题”两字的价格会高出许多。小梦姐的书店则略显奇怪,进进出出许多人,可没有谁会带一本书走。
快递信息确认无误后,小梦姐感慨道:“一晃接近十年了,我倒是还记得当初你哭得鼻子通红的可怜样儿。”在我眼里小梦姐以及她的书店是县里最酷的存在,心灵手巧的她几乎包揽了整店软装,淡雅清新,和卖着最新教辅的书店截然相反。放学后的两小时、节假日无所事事时、和家里发生矛盾无处可去时,她都无比热情地欢迎我,向我介绍外面的世界。
我第一次知道何为互联网、何为雅思、何为大学、何为人生不如意。大学期间和毕业后,她辗转过许多城市,凭她的学历与才能找到满意的工作易如反掌,但在岗位上待了几年后,引来职业倦怠期,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最终积郁成疾。
《在森崎书店的日子》剧照
现实的严峻联合往日的浪漫,终于灵机一动,小梦姐向父母说:“我回家开一家书店吧!”因为有一本书这样描述书店:“只要有一颗星星亮着,就有整个夜空值得仰望。”现在我也长到了她当初做选择的年纪,越发佩服她的勇气与智慧。普通人的创业往往入不敷出,小梦姐倒是平衡得不错。上大学时她就是中图网、孔夫子旧书网的老顾客,去到每一个城市都不能放过书店与旧书摊,渐渐掌握了淘旧书的秘籍,能以极低的价格挑选到品相完整的经典书籍。决定开一家书店后,她立马动身选址、装修、联系上游,不出三月,梦之书屋就开业迎宾。
小城里娱乐方式单一,麻将馆、棋牌室开得比饭馆都多,土烟与唾沫齐飞,吵吵闹闹如同雷雨交加的战场。而学生间则弥漫另一种看不见的硝烟,阅读仅限于名家,大家仅仅为了一些正确答案而去翻阅沉甸甸的课外书。梦之书屋大多是拆封过的书,只需要带个摘抄本便能将所需内容复制粘贴,渐渐的,宝藏书店在学生圈子间传开。学生时代性价比最高的礼物就是书,可书店毕竟是盈利的,我们这群小屁孩兜里没几个钱,很多时候只能抠抠搜搜地租书。小梦姐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吃泡面度日,即使这样也没将蹭书的我们赶出去。
《何时是读书天》剧照
我念初二时,小梦姐改变了经营方式,旧书照常从尾货网站上订购,但量减少了许多,发起“共建图书馆”计划,这是她在大理旅游时发现的诀窍,只需要捐赠五本书,即可成为图书馆共建人,以书换宿或换物。限于自身店铺狭小,她就缩减到两本书,换的物品也是她手作的工艺小摆件。买书的人少,她就发售手绘阅读卡,一月15元,还可以一次性带3本书到学校看,只要保证不污损即可,方便升入寄宿制高中的学长学姐。通过这种方式可以减缓她寻找副业的压力,匮乏小城镇里的我们也看着她的书长大,躲在她的书屋内治愈无处安放的青春。
直到后来我念大学,才了解到市场把这种书店叫做“独立书店”,网络上还兴起了拯救书店计划。我问小梦姐:“你做书店这么多年,想不想把店面推广出去。”她说:“还是叫“共享书屋”更适合一点,我并没有想要把店要做成什么样,只不过开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店。”书店群聊里有人已经成为自媒体博主,书店搬迁后,小梦姐也婉拒了帮她宣传的好意:“我的生活很充实,人多了就会被打乱,在小城里安安静静地开着,反正总有人会来看书的。”
我知道她指的生活是什么,小梦姐今开店前也想过为什么非小城不可,大概是看书是私人且寂静的,城市的书店装潢太好,会让人想拍照打卡而不是专心看一本书。小城里受电子书冲击还算少,只要开门,爱书人就有地方去。书店的生意肯定不能支撑生活,她就开了手艺品网店,偶尔在店内兼职书法老师。抛开收入,这算得上一份不错的工作,小城物价不高,她可以捣鼓些创新菜式;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常投入自然的怀抱;休闲时间多,四处旅行结识有趣的朋友。值得庆幸的是,我也从小顾客进阶到朋友的位置。
《在森崎书店的日子》剧照
多年前学校发放考研自习室名额时,我定了好几个闹钟也没有抢到,在寝室又与室友发生矛盾,别扭得学不进去。回家父母也是忧心忡忡,住在一套房子里彼此障碍着。小梦姐仗义出手:“来给我打工吧!阁楼有个小房间。”
说是打工,我却又回到了小时候窝在书桌一角贪念文字的时光,小梦姐对我的要求就是守着店,几个学生会约着在这边待一段时间,我负责登记信息就行。店里几乎都是常客,默契地只有沙沙翻页声。她则到外地穷游,给自己放个长假,返程时还给我带了个二手头戴式耳机,让我更专注地备考。在梦之书屋,读书是不确定时期中唯一确定的事。
考完研我就没再回去小城,和无数逃离老家的人一样去往发达地区,夜以继日地为生活发愁。直到寄送受难书籍“加油包”时,回忆翻涌,我才想起自己许久未翻一页纸。起初小梦姐不接受赠予,我无奈道:“我现在的日子和流浪没区别,带着书没地儿放,在你那至少有人看。”小梦姐惋惜视频里被水泡发的每一本书,她说:“没那么多人共建图书时,我就常去涿州进货,偌大的仓库转几天几夜也看不完书名。”我又想起初中毕业的暑假,暴雨不止积水不通,虽然梦之书屋在高处但也无法避免受潮,待天放晴后,我在内的四五个常客都跑到她那里帮忙,这才挽救了大部分。
各人有各人的困境,我们一直聊到深夜,最后我问她,纸质书式微,你还要继续开下去吗?她发来语音,一如往日般温柔又坚定:“如果一个城市里没有愿意开书店的人,那个城市无论多有钱,都只是一个内心空虚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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