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上映 |《萨勒姆的女巫》：社会道德剧的恒久力量

最近开幕的2023年英国舞台艺术影像展，将2022年英国国家剧院全新复排的《萨勒姆的女巫》带到中国观众面前。

这部阿瑟·米勒创作于1953年的作品，至今已走过70个年头。而剧中萨勒姆女巫案发生的1692年，则距今已超过300载时光。时至今日，影视、舞台等多种艺术形式仍对《萨勒姆的女巫》改编、搬演不断，常演常新的经典一次次确证着作者的信念——伟大的戏剧都向人们提出重大问题，否则就只不过是纯艺术技巧罢了。

《萨勒姆的女巫》以17世纪发生在美国小镇萨勒姆的“逐巫案”为原型。彼时，刚刚到达北美大陆的清教徒发展出一种神权政治，以期保持社会的一致性，杜绝任何分裂现象出现。约束严厉的社会环境下，异常现象极易被归为邪恶势力作祟，同时也可能成为谋求私利、携私报复者的工具。人们互相攀咬、彼此指控，谎言如雪球般越滚越大，陷入恶性循环，人人难以幸免，皆被卷入其中。

20世纪50年代，身处麦卡锡主义风暴中心的阿瑟·米勒从一份对萨勒姆镇“驱巫”事件的研究报告中获得灵感，将想象与历史熔于一炉，创作出振聋发聩的《萨勒姆的女巫》，借由这场发生于数百年前的以信仰为名的残酷迫害，将矛头指向当时美国的“恐怖政治”。

自15世纪中期开始，审判女巫的烈火在欧洲燃起。在《凯列班与女巫》一书的作者西尔维娅·费代里奇看来，猎巫不是一个自发的过程，而是一项重要的政治行动。就如《萨勒姆的女巫》展现的那样，猎巫不仅是教会的狂热行为，大部分的审判由世俗法庭完成。而当统治阶级开始失去对猎巫的控制，并被自己的镇压机器攻击，猎巫才得以停止——历史上的萨勒姆女巫案最终被叫停，也因为牧师甚至总督的妻子都受到指控。

在创作中，阿瑟·米勒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巫审判背后的逻辑和本源，以犀利的笔触剖开了令人迷惑的玄学外衣，将信仰、权力、人性的复杂纠葛刻画得入木三分，让《萨勒姆的女巫》在不同文化背景、历史时期、国家民族中都能寻到极强的指涉和共鸣，剧作本身也成为一团拷问人性、警醒世人的不灭火焰。

正因如此，在这样一部作品面前，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创作者都能找到触动内心、贴合时代、基于特定语境的阐释方式。

经由萨特改编的电影《萨勒姆女巫事件》，大幅削弱了原作的宗教元素，侧重点转变为反抗压迫的阶级斗争，将根源指向权力带来的反噬。

21世纪初，中国国家话剧院把《萨勒姆的女巫》搬上舞台。这一版中，视觉冲击力极强的舞美设计令人印象深刻。血红的背景、高悬的十字架、笨重的囚车、巨大的人像、观众席上方张口呼号的面具等具象化的处理展现出传统写实主义的样貌，剧中增加的少女们林中舞蹈、阿比盖尔劝说普罗克托逃走等情节，也使作品呈现出与原作不尽相同的气质。

2014年英国伦敦老维克剧院版的《萨勒姆的女巫》被伦敦《旗帜晚报》称赞“以最大胆的简洁，抓住了最复杂的恐惧”。演出全程包裹在昏暗的色调之中，舞台上满地灰烬，演员几乎全部身着黑色、灰色、棕色服装，暗合清教徒压抑的社会氛围的同时，进一步放大了剧本构筑的冰冷残酷氛围。老维克剧院的环形剧场四面围坐观众，法庭审判一幕中，观众仿佛化身陪审员，成为剧情的一部分。舞台的边界由此消失，一种隐喻随之产生——当观众随时可能成为剧中人，历史与故事也时刻可能走入当下。

每个时代都能找到自己的方式阐释这部作品。新版《萨勒姆的女巫》以近乎完全还原原作的内容来呈现，简洁、凝练、风格化的舞美与音响设计，为剧作营造出历史感与当代感交织的表达空间。

空旷的舞台犹如北美无垠广袤的土地。上方倾斜悬置的白色穹顶压得极低，营造出压抑感，配合昏黄的色调，令人想到《萨勒姆的女巫》的英文名称“The Crucible”的原意“熔炉”。幽蓝色调的人工雨墙将舞台内外区隔开来，雨如同一扇大门，通向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界。在设计者的解读中，水公平而无情，能够找到任何细小的裂缝、缺口或漏洞，渗入其中。不相容的水与火相遇在舞台上，试炼，就源自人性深处那些细小幽微的缝隙。

饰演少女的演员们穿上了颇具乡村风格的碎花裙，普罗克托家中的陈设生活气息浓厚……与老维克剧院版不同，新版《萨勒姆的女巫》选择了另一种与观众打通连接的方式，弱化了黑暗、冷峻、阴森的氛围，在开场和尾声以演员的陈述打破第四堵墙，告诉观众台上上演的确实是一个处于历史深处的故事。而在某些时刻，那些颇具生活感与烟火气的对话和场景又会冷不丁戳中内心，引发爬上脊背的冷意，让人意识到这样的荒诞不经尽管让人匪夷所思，却一次次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度里发生，在看似平凡普通的日常生活中陡然出现，叫嚣不休。

相较于老维克剧院版中理查德·阿米蒂奇饰演的普罗克托，新版中布伦丹·考威尔为这一角色增添了更具田野气息也更为生活化的气质。披散的头发、不修边幅的造型、举手投足透出的粗犷，更让人相信他就是小镇上一个不好不坏的普通人。

颇为亮眼的，是结尾处普罗克托签字后又撕毁认罪书的段落，布伦丹·考威尔贡献了与此前众多版本截然不同的表演。为了免于绞刑，普罗克托谎称自己也曾与魔鬼做了交易，并在认罪书上签字。法官要将认罪书张贴示众，普罗克托却坚决不愿。法官怀疑他想在被释放后翻供，他却说只为保住自己的名字。

 这是普罗克托内心最为挣扎的时刻，也是全剧情感最充沛的高潮时刻，但布伦丹·考威尔只是神情木然、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出“因为这是我的名字”“我已经把灵魂给了你，把我的名字留给我”。没有嘶吼宣泄、歇斯底里，也没有痛哭流涕、动作夸张，却传递出极大的哀恸、无奈、痛苦，打在每个人心头。语气是坚决的，他也是坚定的。选择已然做出，当他撕毁认罪书，义无反顾走向绞刑架，悲剧感在一片平静中彻底拉满。

结尾，当女孩们面向观众，道出这场女巫案的结局和剧中人的命运，一切又仿佛收归历史，回到故事。然而，与安全感一道回笼的还有无力与沉重——舍生取义的普罗克托让人感佩人性的光辉，却也同样昭示生命的脆弱、人的渺小和卑微。这个有血有肉的殉道者的身影，笼罩着一层抹不去的灰色。除了拯救自己的灵魂，他终究无法成为救世的英雄。

 阿瑟·米勒曾写道：创作《萨勒姆的女巫》是绝望的举动。但这出严肃的经典社会道德剧，却始终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让人感到贴近与触动。或许，这就是绝望中生发的力量，是跨越时光的呼喊，是久久回响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