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桂梅｜七夕，来谈谈现代“爱情神话”如何塑造我们

爱情的意识形态：

现代“爱情神话”的话语建构

《唯美》创刊号封面艺术家

本文为节选

出自《北大贺桂梅教授的女性文学课》

爱情简单来说就是两个个体之间非常强烈的彼此吸引和要共同生活的愿望。它可以强烈到什么程度呢？就像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里提到的那样，如果两个相爱的人不能结合，他们愿意为此付出生命。恩格斯说这显示的就是现代爱情的强度。

我们讨论亲密关系，特别是个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其中爱情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语和维度。但是我想要跟大家一起探讨的是，这种极度私密化、亲密化的情感关系当中，蕴含的并不是一个自然的、天然的强烈情感，这个情感的内涵是意识形态化的，或者它是被时代性的话语建构的。

我们一般认为一个人爱上另一个好像是情不知所起，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爱对方，似乎是一个不能控制的东西一样。但仔细去分析，就会发现哪怕就是一见钟情，这个人爱上那个人也是有原因的，这是我说的意识形态的一个方面。

另一个方面，在爱情私密的、亲密的情感关系当中，因为人们把它过度理想化，所以它也可能会成为控制他人的一种方式和手段。

大家可能听到过煤气灯效应，这个说法指的是两个人的亲密关系当中一个人借着亲密关系去控制另一个人。煤气灯效应源于美国导演乔治·库克在1944年拍摄的一部电影，叫《煤气灯下》。电影讲述的就是一个男人觊觎女主人公的财产，主动地去追求她，在男人的甜蜜话语之下，两个人结婚了。而后，男人开始用各种亲密关系的暴力去打击女主，包括说你长得真丑，你怎么又胖了，你其实没有能力跟别人交往，你一刻也离不开我等等，他用这种方控制女主。直到这个女性识别出了这一暴力关系，并从中摆脱出来。

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人们还在谈煤气灯效应，我认为它显示的就是在亲密关系中隐含的暴力性的因素。如果一个人说他爱你，可是不断地说你不行，你长得很丑等等，我想我们就得小心了。因为真正的爱情是彼此欣赏，彼此鼓励，共同的和谐，就是互相成就，这才是一种好的爱情。

在此，我还是想通过讨论几部文学作品来探讨爱情的意识形态问题，也就是它们具体的内涵，也是想揭示出关于爱情书写的几个重要的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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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述人是故事中的女儿，那么她在一个什么样的处境中呢，她说她和共和国同龄，在1979年的时候也就是三十岁。她说人们都在说她怎么还不结婚，她自己也在犹豫，其实她也不缺乏求爱者，她身边有一个长得非常帅气的，像是古希腊雕塑《掷铁饼者》那样健美的身材的男性，但是他们俩很难进行稍有深度的沟通。

所以这个“我”一直很迟疑，到底要不要结婚。在这时候母亲去世了，读到了母亲留下的日记，她才因此知道母亲的一段隐秘的爱情，也就是母亲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花花公子，生下了叙述人我，后来就是父母离婚。这个母亲是一个作家，她在工作当中遇到了一个老干部，是一个革命老干部，年纪比她大，经验比她丰富，而且长得极度帅气。她说特别印象深的是他那双眼睛，她说眼睛在闪动的时候就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在扫动，极其富有魅力的男性。可是这个老干部他是结了婚的，而且他结婚的原因不是爱情，而是因为阶级友情，就是在革命年代一个老工人为了救他牺牲了，因此他出于道义和责任，娶了那个工人的女儿，他们的婚姻是很平稳的、平和的，但是没有强烈的感情。母亲几乎狂热地爱上了这个老干部，老干部也心里一直惦记着母亲，这一套《契科夫小说选》就是老干部送给她的，母亲把它当信物一样供在家里。大概就是这么一段隐秘的婚外恋情。

女儿读着母亲的日记才知道因为有这样一段镂骨铭心的爱情，母亲的内心是多么丰盈，同时又是多么痛苦。可是这样一段爱情是一段柏拉图式的爱情，她说他们相聚在一起的时间，一生加起来不到二十四小时，可是他们时时刻刻占有对方的内心，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女儿读到了母亲的这份日记，她得到的启示就是，让我们耐心地等待我们的另一半，特别是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大概就是这么一个小说的格局。

张洁之所以写了这部小说，是因为她那时候读到了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是所有女性主义理论中的一部经典。因为这本书通过一些古代史的材料，阐释了家庭的起源，私有制的出现，国家的出现。在恩格斯关于人类历史的阐释当中，他补充了马克思此前没有讲过的史前史，也提出在现代的父权制社会出现之前有一个母系社会，在那个母系社会当中女人是整个社会的主体，而且基本社会生活是一个公共性的，也是人们去想象原始共产主义大概的样态。

那个家庭和性别的分工，因为男人身体强壮，所以他们到外面去打猎，或者是种植，女人在家里劳动，同时养孩子。但是随着人类制造工具能力的提升，这个男人打的猎物，种植的粮食越来越多，慢慢地形成了剩余的财产。为了保证这个男性拥有的私有财产，就是出现了私有财产的观念，为了保证财产属于男性，因此就出现了从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的转型，同时在这个过程当中开始出现家庭。这个家庭也不再是母系的家庭，而是父系的家庭，然后出现了阶级，然后出现了现代国家。其中特别谈到了家庭的几种形态，从杂居式、群居式，到一夫多妻制，到一夫一妻制。

其中特别的一段提到和一夫一妻制同时出现的爱情的观念，张洁强调的这句话就是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里面提到的这一句，也就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也特别强调代表人类进步的婚姻形态应该是以爱情为基础的。

我们看这么理论化的一个问题，在张洁的小说里面是以高度的抒情化和浪漫化的方式呈现出来的，就是爱是不能忘记的，爱是文明社会的基础，爱是所有婚姻关系的前提。但是张洁对爱的强调，一方面是一个高度精神化的爱，它缺少足够丰富的现实依据，所以这个小说不是一个现实主义小说，而是一个浪漫主义的小说。同时张洁说她是一个痛苦的理想主义者。她在爱情婚姻当中精神维度的强调也是这样一种理想主义的表现，这个爱情在当时是一种拯救性的力量。一方面是我们要把这个作品，这个文本放回到她写作的那个历史背景当中，1979年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其实整个社会都在写文革中各种各样伤痛的遭遇。张洁这个小说没有写伤痕，她写的是爱，但实际上它被视为伤痕文学一个最重要的标准，就是它用爱拯救了人们在那段历史当中感受到的所有的痛苦，也就是超越了那些痛苦。这是这个小说在当时引起巨大的反响的一个原因。

另一方面，就是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整个中国社会也处在一个转型的状态，人们对未来的理想生活充满了期待，能够表达这样一种强烈的理想主义的情怀、精神状态的就是爱这个话语。所以小说表面上写的是一段婚外恋，但实际上它用爱这个话语承载了那个时代的所有的希望，用爱来负载着一个后工业时代的浪漫话语。

第二个文本我想谈一下林白八十年代后期写的一部中篇小说，《瓶中之水》。

我有点迟疑是把这部作品放到关于女性情谊的书写，还是关于性爱的书写，最后我还是觉得把它放到性爱书写这部分比较合适。这部小说写的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情谊，这个情谊我们不能简单地说是友情，因为它明显地溢出了一般性的友情，而有了更亲密的欲望和诉求。但是因为这两个女人内心对同性爱的恐惧本身，使得她们最终在欲望面前止步。这个止步的方式是以两个女人之间既互相被吸引，同时又极度的敏感，有时候因为一个不在意的动作和一句话，就把对方深深地伤害了。

这两个女主人公有一个叫二帕，她是一个出生贫寒家庭普通的女孩子，受过高等教育，财经学院毕业的，在银行工作，可是她有浪漫的想法，她想成为一个服装设计师。这时候她碰到了另一个女孩，叫陈意萍，她是都市的，家庭条件很好，这样的一个女性，有一些浪漫不羁的愿望，不愿意安于平庸的生活。她被二帕身上的那种独特的美，那种悲剧性的美给吸引。

二帕也需要意萍的帮助，因为她就是想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然后两个人开始走近。当然二帕作为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女性，想要成名，她需要付出，她会主动地遵从那种性别潜规则，比如她答应和画家老律上床，提出的要求就是你得帮我做这个展览。意萍很看不上这种做法，但是她也说服不了二帕，所以她会竭尽她所有的能力帮助二帕。

我们可以看出在男女的情感关系里总是有一种交换，就像二帕和老律这个男人。可是二帕和意萍之间就是互相帮助，而且意萍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不要你给我什么回报。

最后，二帕的服装展览也成功地举行了，可是这两个人却永远地分开了。为什么呢？因为意萍有一个追求者，一个男孩，不好也不坏，意萍不想结婚，但是她觉得她应该有一个男朋友，所以跟这个人保持不即不离的关系。可是这个男朋友也不想老是这么拖着，所以他开始越来越急迫地要意萍表态，他们到底是不是要结婚。意萍本来就是想找她最好的朋友二帕来商量，可是二帕那时候满心思都在想她自己成功做一个服装设计展的事，所以她就随口地回了一句说，“你别太表面，最根本的东西是心，又不是头发和鞋。”意萍在这个时候突然就爆发了，因为她一直下意识地觉得是她在帮二帕，她觉得她和二帕的关系里，她比二帕要高一些，她认为二帕的这句话极大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她就抛出了一句，“你没有资格跟我谈什么心的问题，我从心到脚指甲比你纯洁得多。”

当然意萍说的纯洁也包括二帕用老律的关系来交换，而这句话更狠地伤害了二帕，所以这两个人从此就彻底决裂了。《瓶中之水》大概讲的是这么一个女性之间的情谊，这里面有谊也有情，而且她们两个一直踩在边界上。

我想用这个作品来谈一个话题，就是当我们在说爱情的时候，几乎都是不言自明地认为就是一个男女之爱，但实际上爱情的关系是有多种的，至少女性之间的情感的强度可能不亚于男女之间的爱情。

但是这种同性之间的情感会面临着很多的困扰，一是女性内心的困扰，就是她不敢直面这样一个禁忌之爱，二是周围人的判断和眼光，会使她们处在一个极度不安全的心理和精神的状态当中。

为什么爱情一定要指向男女之间的爱情呢，这就要说到社会性别制度。性别制度要使得人和人之间的性关系是能够围绕着顺利地传承父系家庭，以男性作为中心来建立婚姻关系、亲属关系、家庭关系。所以异性恋的体制内在地需要这样一个爱情的意识形态，才使得异性恋体制不被视为体制，而被视为是一个自然的关系。但是当一种关系突破了这一异性恋体制，而变成为同性恋或者同性爱的时候，就会使得性别制度的安排的强制性显现出来。我想通过对林白《瓶中之水》的解读，可以看到在这个层面的意识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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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冷冰川 木刻《小说》 70×50 cm 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