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019年12月,徐枣枣(化名)将拒绝为其冻卵的北京一家医院告上法庭,成为中国首例“单身女性冻卵案”当事人。此案经历两次庭审,三年多的等待,最终在2022年7月22日收到一审判决,法院驳回了她的全部诉讼请求。徐枣枣并不介意败诉。过去的三年时间里,她从北京搬到广州,征询专家意见,组织研讨,持续给法官和卫健委写信,试图推动判决。同时,她也在反复讲述经历的过程中充分梳理了自我需要,完成了自我赋权。围绕“单身冻卵”的诉求,女性的性别共情和共同的生命经验聚集起来,成了她的动力之源。
据了解,8月4日,她已经向法院邮寄了上诉状。
以下是她的自述。
收到判决前一天,从律师那儿得到消息时,我电脑上还开着一个word文档,里面是一封给法官写的信。那几天还在想,再不出结果,以后就要每个月都给法官写信了。这几年,我一直在不同的地方跟大家讲述、解释自己为什么想冻卵,在冻卵的过程发生了什么。一审一共开了两次庭。第一次开庭是2019年12月,开庭之前我还去剪了一次头发,把嘴唇画得很红,希望自己看起来更有精神,像是进入一个战斗状态。法院没有当庭宣判,因为这个案子涉及到医疗和法律的相关问题,法官需要再去多了解一些业内专家的意见,做一些调研。《精英律师》剧照
第二次开庭是2020年9月,那时候我已经不在北京住了,漫长的时间之后,我的心态平稳了不少。当时经常和朋友们聊这几年国家的生育政策,一些辅助生殖案件。律师还和我聊,我们不一定会输,或者不一定会完全输,可以有点信心。但我后来想,这本来也不是以结果论成败的事。我起诉的初衷之一,就是希望单身生育这件事能够被社会讨论。如果女性的身体自主,多元女性的形象能被更多讨论和看到,即使最终败诉,我也觉得虽败犹荣。最开始想冻卵是2018年,当时我正处在29岁到30岁的阶段,突然就感觉生活里很多东西变得不可控了。比如身体代谢变慢,要去健身才能维持理想的身材;20出头时,我觉得结婚生子对我来说,是一种束缚,可能完全不考虑,但30岁后,我没有办法再把话说得太满,好像随着身体状态的变化,想法也会相应变化。《三十而已》剧照而且那时,我正经历一次亲密关系的结束,在孤单脆弱的时候,会有那种“感情什么都靠不住”的想法,想自己是不是要抓住一些确定的东西,比如要一个孩子。另外,到了30岁,职场、家庭和社会氛围也都在对你说,现在生孩子是一个比较好的阶段,不然往后的一切状态都会下滑。但为了暂时的脆弱选择要孩子,显然不是理智的选择,而且还有其他事情需要考虑,比如我在北京工作生活,成本很高,有时候也会想,要不要换一个城市定居,要不要转行,要不要出国留学?这些选项里,哪个能被延迟呢?我想到的答案是生育。30岁如果不能要孩子,留下最健康的卵细胞也挺好的。这种心态其实很普遍,其实冻卵之后也不一定要用,我看过一个数据,说选择冻卵的女性,只有1/10左右,最后会真的复苏卵细胞。看起来,冻卵更多时候只是一个有备无患的选择,帮助大家缓解焦虑。《冷冻卵子》剧照
至于生理上的风险,专家告诉我,取卵手术和冻卵技术是有风险,但并非不可控,也并不比其他外科手术更危险,只要医疗机构清晰地告知和介绍了,患者可以自己衡量,手术带来的后果,与支配她人生的其他因素相比,到底那个影响更大。我也由此学到一个词,叫“自甘风险原则”。做决定后,我就去查了相关资料,了解了国内国外的相关情况,觉得如果能在国内的正规医疗机构完成手术,成本上,时间上都会更合适,也相对安全。但随后我发现,冻卵在国内堪称一个都市传说,比如我跟朋友聊这件事,结果大家有的说国内不让冻,有的说需要结婚才能冻,但你要是问去哪家医院问的,医生怎么拒绝你的,大家都没有答案。我就想,我得亲自去问一问,不然永远都没有一手信息。在国内,冻卵作为一种辅助生殖技术,一般是在看不孕不育的生殖医学科挂号。而北京妇产医院的生殖医学科,是北京市级医院中,第一家通过国家卫生部批准的辅助生育技术的医疗单位,所以我去的是那里。《产科医鸿鸟》剧照
我记得,那天我特意请了个假,早上8点多就到了。进入候诊区域都要排队,走廊里一个斗折蛇形队伍,弯弯绕绕排。到11点多, 好不容易进入诊区,小房间里依次有三四位医生在为患者看病,隔着一层帘子,没什么隐私可言。走廊挤满了人,人群里要么是孕妇,要么就是两夫妻在排队,很少有人像我一样孤零零地站在队列里,看起来有点格格不入。排了半天我想去洗手间,但没有人能替我占位置,后来才发现人群里还有个单独的女生,我俩就只好“互助排队”。看其他病人的时候,我听到医生都在安慰说“这次不行,下次我们换一个药”“让你老公陪陪你”。而到了我这里,医生说话的节奏明显变了,我一提到自己要冻卵,她就开始问我的年龄信息,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补充了一句,“你结婚了吧?”我说没有,她就放下笔,看了我一眼。我当时心想,好了,我们真正的谈话要开始了。她开始跟我婚姻观念,问我现在能不能领结婚证,用的是医生那种既安抚又有点强势的语气。我坐在椅子上突然很难受,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女孩,想法天马行空,不切实际。
我在职场上和社会交往中一直是个很可靠的人,至少是个很理智的人,但在那个场合之下,“我”突然显得非常渺小,这带来了强烈的心理落差。我就问医生,怎么看待现在的限制政策,医院的相关技术发展怎么样,是否了解其他单身女性需求?她告诉我,大家也知道市场需求很大,医院技术在行业内也比较领先,但的确无法突破政策限制。最后她建议我,可以先去做一些检查,评估一下自己身体的状态,所以我就拿着检查单先离开了医院。
不到一个月,我所有检查都做完了,就去医院挂了第二次号。医生拿到我的结果,说现在这个状态非常好,可以马上就准备生孩子了——她已经完全忘记我了。在我的提醒下,她随后认出了我,重复了一遍上次说过的话,我又一次无功而返。
2019年3-4月,我决定起诉北京妇产医院,争取冻卵权益,一开始谁也没告诉,就是期待能立案,把手续走一下,算是给自己完成一个仪式。没想到立案就卡了半年多。第一次尝试是2019年的3月下旬,我去北京妇产医院分院所在的东城区法院递交诉状。律师告诉我,只有政府部门直接拒绝我,才能打行政诉讼,因此我们只能将医院作为诉讼的被告,因为从始至终,只有医院与我有过直接的接触,拒绝为我冻卵。我们开始定的案由是医疗纠纷。立案窗口的书记员说,已经有一个相似案子发到高院去讨论了,如果那个案子能立上,我的案子也能立。图|摄图网又等了一个月,我和律师再过去,法官就说,两个案子情况不太一样,那个案子的主体是已婚夫妻,而我是单身。也就是说我的案子无法参考那个案子,因为原卫生部有明文规定,未婚女性不能冻卵。法官建议我,如果想做这件事,就出国去做。那天我比较受挫,当时就离开了。后来我的律师换成了于丽颖律师,她曾经是“公共场所无烟诉讼”等案件的代理律师,对公益诉讼类案件很有经验,我们也聊得很顺利。我先后去过几个区的法院,筋疲力尽,觉得这个事儿挺渺茫的,后来已经不是很想再去跑法院了,是于律师帮忙去立案的。她说,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的注册地在朝阳区,不在我原先去咨询的东城区,所以我们选在朝阳区法院立案。前一次东城区法院的法官提出我们与医院之间不存在医疗合同,律师把案由改成了人格权纠纷,因为人格权包含生育权及选择生育方式的权利。有一天我在外面出差,律师告诉我,材料被接收了。收到立案通知,应该是整个过程里最愉快的时刻。我开心地在咖啡馆大叫起来,对这件事还能有这么好的进展感到意外。2019年11月,我们收到开庭传票,12月正式开庭。第一次开庭后,很多许多年不联系的好友来找我,比如有些初中同学,结婚生孩子后,基本没发过信息了,但这个案子出来后,她们都来找我聊自己的婚姻和孩子,都说我很勇敢。那段时间,我密集地听到了一些已婚或者离异的朋友,讲自己婚姻中的不如意。她后来告诉我,我的案子立案开庭,对她是一种鼓舞,因为好多人告诉她,婚姻就是这样,作为女性只能接受。但听到我的故事,她觉得人还是可以去选择和改变,做一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对我来说,把自己的事情讲了上百遍,这事儿本身就挺有价值。一个人,能出于被聆听的场景,能充分地表达“我是怎么想的”“我是怎么看的”,也是自我赋权的过程。之后的选择就会变得越来越顺,因为你开始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了。图|视觉中国
第一次开庭的时候,我剪了短发,染了一个很特别的发色。现在想想,我那时候有点“劲劲儿的”,就是要自我武装,让自己看起来很厉害,很坚强。现在不太有了,因为内在更加稳定和确信了,反倒觉得,外表的武装没那么重要。当然,这个转变的过程,也我意识到,某些时刻,女性真的需要那些东西。当我是一个染了头发,留一头短发的女性时,我能明显感觉到,街上迎面走来的的男性,看着我的目光,有时候是躲闪的。但当我留着长发,穿着裙子的时候,则会有被审视的感觉,会感受一种玩味的眼光。所以我那时觉得,如果我短发,还染了颜色,就不会有坏人敢靠近我。当然这不一定是事实,但自己内心会感觉更理直气壮。现在,头发裙子什么的,对我都无所谓了,如果遇到不公平的事情,我会直接地,哪怕是以更女性化的方式去表达诉求,更坚持自己的内心的想法。图|摄图网
我最感谢的还是一些从未谋面的网友和朋友圈好友。有一次我发了篇文章,收到了一点打赏,留言中有朋友说,“谢谢你,为我们做了这件事”。第一次看到这句留言,我真的非常冲击。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做一个“我自己的事情”,能得到大家的关注和帮助,我很感恩。但那条留言让我意识到,我不是一个被围观的、单独站在那里的奇怪的人,这些单身女性都是和我站在同一边的。那种感觉真的给了我很多力量,也是我后来一直坚持等待,努力想着要推动这个议题的动力。排版:红蛋/ 审核:然宁
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