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挂过推销电话吗？有个四川富豪因为这事赔了400万，公司都破产了｜谎言破解者03

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最近经历了很严重的信息泄漏事件。

从上个月开始我就经常接到奇怪的电话：问我要不要购买京郊别墅；问我要不要给孩子报马术；还有一个最离谱的，我人还没有三十岁，就让我为八十岁的将来做准备——看看他们家的豪华公墓。

我不堪其扰，跟做律师的朋友张飞说了这事儿，我问，能不能通过起诉的手段，给这帮人颜色看看。

他说，自己最近就是在给一个曾经的电话推销员打官司。这人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工作内容，就是在推销电话里，被客户挂电话、挨骂，也因为这份工作，连他的前妻也看不起他。

他为了证明自己，干脆就用电话销售的手段，建立起一个资产高达亿元的商业帝国，直到他最近被起诉。

张飞经历了这个案子以后，付出了代价，内心也对这个电话销售这个职业，蒙上了一层阴影。

“你难以想象，人在其中可能会被扭曲成什么样。”

最近两个月，是我开律所以后最艰难的日子，白天忙完案子，晚上就去“打零工”。

我在本地的贷款公司当了两天电话销售。

头天我就在电话里被客户骂得狗血喷头，放平时我肯定骂回去，奶奶的，你要知道我是谁，你还这么骂我吗？但我只能忍气吞声，然后又因为完不成任务量必须加班，再挨组长骂。

除此以外，我同事也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与家具厂兼职销售。同样加班，同样挨骂。

那些天回到家，我特疲惫，躺床上自我怀疑，我真这么差劲吗？我为什么就不行呢？

唯一让我欣慰的是，体验了这么些天，我们摸到了这几家的底。起码他们公司在清清白白推销，不是在诈骗。这些公司的老板是我律所的客户，而我是他们的法律顾问。

我跟这些老板强调，必须对我说实话，让我知道他们业务到底是黑是白，是不是犯法。

我今天活得如此胆战心惊，检查自己的每一个客户，背后都是拜一个男人所赐。

他叫叶昆，于2022年11月被警方传唤，他制造了我省最大的教育行业诈骗案。如果有天你们在网络防诈骗案例里，看到一位手戴积家表，眼镜片极为干净的男人，那大概率就是他。

他在我们当地有许多传言，有人说他是厚积薄发的创业者，更多人说，他是语言上耸动能力极强的天才。

但要我说，他可能是任意一家律所的噩梦。

给这样的“天才”诈骗犯当律师的第一步，就是不能被他骗。

否则等着你的可能是身败名裂。

2022年，我在一场饭局上遇到叶昆。

组织饭局的是当地教育培训界的一个大佬，他搭着叶昆的肩膀，向我介绍。我询问后得知，叶昆是保险行业出身，过去一直在保险公司带人打电话做销售，2018年转行，变成一个极具名气的“老师”了。

这个老师不是教书育人的，而是专攻职业教育培训行业，简单来说，他在教成年人如何搞到很厉害的工作。

目前他公司做最多的业务，是帮人通过考试，成为“一级注册消防工程师”，这工程师值钱到什么程度？

直到现在，都有许多人租凭来工程师的证书，挂靠在自己的单位来承接某些工程。期间工程师哪怕不干活，社保和佣金都照样发放。类似半个铁饭碗。

“我感觉2020年开始，大家都比较恼火，都想找一份稳定可靠的兼职收入。”

叶昆告诉我，他的公司能培训人们拿到这样宝贵的一张证书，在给每一个为收入而焦虑的人提供价值。

我听完，多看了他两眼，呦，有点小帅。

我看他手腕上戴的是积家表，抬头看，他的镜片擦得极为干净。为了让衬衫露出合适的长度，他甚至在大臂上戴了一个黑色袖箍。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打扮太随意了。

我在饭局上滴酒未沾，可能是叶昆看出了我还没有对他彻底信任，于是他组织大家去大排挡吃小龙虾。

他把车钥匙随意地扔给我，让没喝酒的我帮忙开车。我低头看手心，劳斯莱斯库里南，看来确实没吹牛。

他亲切地对我说：“你放心开吧。”

后来我发现，他似乎有一种能听见人心里话的能力，他最开始在路上跟我讲自己的创业故事，这种诉苦我听了太多了，耳朵快起茧子了，他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他讲到了自己的下属，表情很严肃，仿佛他们才是自己的身家性命。他说，创始员工都是他从保险公司里面带出来的，他就怕自己没做好，没法给别人一个交代。

因为这句话，我对他有了些好感，我喜欢讲义气的人，哪怕只是表面上。

那天结束，叶昆提出，要和我的律师事务所签订了一年的长期顾问合同，支付15万的顾问费。我想这其中大概率是有介绍我们认识的那位大佬搭桥，他行业内地位很高，叶昆和我都得给面子。

而真正打动我的，还是从这个人身上观察到的诸多细节：他待人处世上挺讲规矩，来我律所，每次给我和负责他的律师、律师助理都不分职位高低，带上伴手礼。我去他公司，看到他给每个员工都买了专用的茶杯，他在底部贴上标签，上面是每个员工的名字。

我当时想，这样能照顾到每个人感受的人，不会坏到哪里去。

签约的时候，我也比较放松，只是跟叶昆强调，要对我说实话，我不怕他犯法，就怕我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叶昆答应我了。几个月后，他给我电话，说自己公司要干个大事，请我一定要到场见证。

我挂了电话，还想这人蛮乖的嘛，有啥事儿就通知我去，真出问题了好兜底。

但我却在那次窥到他的另一面。

叶昆给我发的地址是一家宴会酒店。

我一进门，就看见大堂摆了个很大的桁架，上面是他的照片，照片旁边是成排的文字，上面写着他各种名头。我万万没想到，所谓重要的大事，是他的收徒仪式。

他坐在舞台正中央的太师椅上，被聚光灯笼住，他旁边还有一个女人，端庄地坐在另一把太师椅上。我看不清女人的具体神态，猜测是他妻子。

我诧异地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一个又一个的年轻人走到他的面前跪下，给他作揖磕头，递给他拜师礼和茶水。

他收下拜师礼递给身边的礼仪小姐。而小姐用温柔地声音说出拜师礼的礼品。

“高徒赠师父礼金十万，赠师母金件一套。”

“高徒赠师父象牙雕一座，赠师母翡翠镯一副。”

“高徒赠师父师母理想汽车一辆。”

然后叶昆接过茶水小抿一口，接着把茶碗砸烂。再拿起藤条往跪在面前的人背上抽三下，表示以后一定严加教诲，徒弟要尊师重教，不得反驳。他接下来的演讲沿袭了保险公司积累的销售经验，特别有煽动力。

我看向四周，台下那些已经成为他徒弟的人有点过于亢奋了，脸都红了。叶昆在演讲时，巨大屏幕上不断展示他的豪车、豪宅、成堆的现金。同时展示着他的妻子和儿女，一家人看起来其乐融融。

“我叶昆用了一年来挖掘这座金矿，你们也可以成为我！”

给叶昆拜师的这些徒弟有一个特征，大多都是中年人，且出身保险公司，干基层岗位。

而他们接下来将要成为叶昆的公司员工，秉承他的教条，去教育那些成年人找到“最好的工作。”

我不断观察现场，想要了解自己服务的这家公司的更多信息：这些公司职员都很焦虑，且送的拜师礼都不薄，这说明他们有一些积蓄，现在狠下心来送礼拜师，就是因为叶昆曾是他们的同行，希望他能也给今天的自己一个机会。虽然很疯狂，但应该不犯法。

那天我坐在台下看着这场闹剧准备离开，却被人拦下，要求到场嘉宾得在叶昆的巨大横幅上签字。我一看上面各种花里胡哨的签名，各种全国金牌导师。我拿着签字笔又不好不签名，干脆签了个假名上去。

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我并没有因为此事终止和叶昆的合作，毕竟大佬和我担保过，叶昆人不错，做事敢拼敢干，跟大佬有过几次合作，给大佬介绍学生参加成人自考，大佬对他印象很好。

我觉得叶昆虽然这个酒席挺疯狂，但即便如此，顶多算虚假宣传，我应该能处理。

四个月后，我很快就接到了大佬的电话，他说，叶昆被抓了。

片刻后，叶昆妻子的电话打了进来。

她补充了一个信息：“不只是叶昆被抓了，全公司都被警察抓了。”

我和叶昆妻子约了在他公司楼下见面，会面后，又我赶到了他公司辖区的派出所。

派出所并没有给我任何有用的信息。说是异地办案，他们也不清楚情况。

打听了一圈后我得到情报，他的案子是另一个城市的警方来办的，那个城市成立了专案组，来了三十多个警察，只是让我们当地的公安机关配合抓捕行动，负责外围警戒，提供必要支持，连审讯也没让我们当地的公安机关参与。

对方说叶昆涉嫌的罪名是电信诈骗。

我是真的没有力气了，那两天我阳了，本来打算躺床上休息。第二天我就拄着拐杖，强撑着带着同事去了叶昆公司。办公室一片狼藉，能看出来警察搜过办公室，带走了办公设备。但桌子上依旧散落了很多资料文件，黑壳笔记本，很多册子上都印着《销售话术》。

因为文件数量庞大，为了取证方便，我们用了一台扫描仪逐份扫描。

如果说销售话术，还不足以让我相信他就是在骗人，翻开内页，看到那些具体的话术，基本上就是板上钉钉了——他们的学员里，相当一部分都是被骗进来的。因为无论什么学历他的员工都允诺对方可以报考，但据我所知，消防工程师资格证报考的门槛必须在大专以上。

几天后，我接到了一个大哥的电话，证实了叶昆的骗局。

他是叶昆公司的学员，在整个公司都被端了之后，他联系不到自己的“老师”了，才找到公司电话。

当时我在做受害者的登记，我问他学历，他回答小学文凭。

我一听小学文凭，就知道完了，这个也是被骗进来的。

我开始回忆叶昆公司里的那些话术，试探性地问了问大哥说，当时有没给你宣传说包过，他们有试卷答案之类的？他的回答让我绝望，说叶昆公司宣称：“给我们上课的老师，就是考试命题老师。”

大哥还说，公司的客服承诺，考到证了以后给他做挂靠到消防公司，一个月什么都不干，就能有个五六千块钱，公司还会给他买社保。他就觉得很心动。

我问他：“你学历不够报考，你知道吗？”

他说知道，他们收了他钱，会给他办学历，也确实也给他报名成功了。

而且他都已经参加过一年的考试了，“人家都报名成功了，但我自己没考过。”我听了都心虚，他们所谓给他办成的学历，大概是P的图，压根就没给他报名成功，别说今年考不过，他就是再考十年也不会过。

我更崩溃了，妈的，这就是我的雇主所谓“创业初期天天熬夜想出来的卖点？”

我往下推理，他之所以选择“注册消防工程师”，不止是因为他之前说的这个领域好包装，还因为他找到了一个支撑这个骗局最大的漏洞——

“注册消防工程师”在一些城市是后置审查，每个人都可以报名参加考试，考试通过后才进行资格审查。

叶昆发现，“一级注册消防工程师”考试是有一定难度的，通过率不超过百分之四。这意味着他即使收了钱，让没有资格取得证书的人参加考试，这些人也会因能力问题无法通过考试，进入不到资格审查的阶段。

事实上，他骗人这么多年，也确实没发现有任何一个需要学历造假的学员，最终能闯进这百分之四里。

我还接触了一个受害者，对方是大学生，在上海读研。

他学历其实已经满足了所有的考试门槛和条件。

我说你被人骗了，大学生很惊讶。因为叶昆他们承诺，拿到证书后额外再付三万，就可以保送国企。

大学生的就业压力很大，加上疫情的影响，国企这个点就抓住他了。

保送国企，也是叶昆所谓的”卖点。”

办公室里，我和叶昆的妻子面面相觑。我作为法律顾问，因为毫不知情叶昆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窘迫，叶昆的妻子却更像一朵原本长在温室里的花，突然温室的顶被掀了。她眼里都是慌张和无助。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马上联系家人，说自己要卖车卖房，替叶昆退赃。

退赃，确实是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受害人登记表上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可能会去报警，叶昆的犯罪证据会越来越多。而退赔，他们就可能撤案，这是叶昆的妻子唯一能为丈夫做的了。

我记得叶昆说过，当初叶昆创业的启动资金，也是跟他妻子借的。而他的妻子出生有教养的中产家庭，大概率不需要他骗钱来话，而且此前都不知道自己丈夫在骗钱。

我感到有些奇怪，一般的夫妻，发现另一半丑陋的那一面，不说马上抛弃，也很可能慌张到不想面对。

这女人怎么到现在都是一副无怨无悔的样子？

叶昆被抓走当晚，他的妻子跟我说了很多，我这次听得很有耐心。

在此之前我了解到的不过是叶昆的假面，他到现在都没有跟我说实话。我想要了解更多信息，办完这个案子，恐怕最后的机会就是倾听这个女人讲述了。

我越听越叹气。

叶昆的妻子是叶昆的第二任，叶昆之前结过一次婚，后来离了。

“我给我爸妈买保险认识他的，那时候他还是业务经理。他长的帅气，干净。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临走时下着大雨，我的车停在旁边的停车场，他把自己的伞给我，然后跑进雨里，一直跑到地铁站。”

叶昆现任妻子喜欢他的勤奋和体贴。

“那时候他还没离婚，天天跟他前妻吵架，他的前妻是个很强势的人，会戴着有色眼镜看他，觉得他是山里的，家里穷，又只有初中学历，认为他配不上自己。”

据叶昆现任妻子的描述，叶昆的前妻最爱说的话是：“要不是因为家里老是催婚，我怎么可能嫁给你？”

叶昆父母来家里探望，拎着些山货。他父母前脚离开，他前妻后脚就把那些山货扔进了小区的垃圾桶。在他前妻眼里，只有有机蔬菜和生态喂养的鸡鸭鱼肉才是符合自己健康要求的食品，他父母拎来的山货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叶昆忍无可忍，选择离婚。

现任妻子就对他表白了，他当时没有接受。他妻子说，叶昆害怕自己和他前妻一样。

确实，她的条件也是叶昆比不上的。“我知道我俩之间有差距。我是研究生文凭，他是初中文凭；我是城里长大的，他是农村长大的；我家里条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家里穷的叮当响；他是二婚，我是头婚。”

叶昆现在的岳父岳母也并不支持女儿嫁给叶昆。

但她就咽不下这口气，索性和爸妈闹翻了，半年没有回家，每天陪着叶昆一起，跟他学着做保险，分担压力。直到爸妈妥协那天，她马上和叶昆领了结婚证，但到了怀孕的时候，也只能低下头，找爸妈要补贴。

要补贴的事，她一开始想瞒着叶昆，因为她知道丈夫很要面子。

但叶昆还是知道了，他和妻子说，要出去搏一把，为了他们的未来。

叶昆所谓的“搏一把”，就是他后来编织的骗局。

创业的钱是叶昆妻子找他父母要的。她没有跟父母说是给叶昆创业，只说是自己想开个小店。叶昆拿到钱以后，给妻子打了一张借条。借条内容很肉麻：今借到爱妻三十万，一年内还清，利息为加倍的爱。

不过，叶昆确实兑现了他的诺言，三十万元在创业一年内他还清了，不止还了三十万，他给了妻子更多。

叶昆的涉案金额是1.96亿元，所有的财产都在他妻子名下。

但叶昆心里还是有个结，他赚到第一个一百万时发了条朋友圈，仅对自己的前妻可见。

那天晚上他接了一个电话，专门跑到客厅。

现任妻子以为叶昆出轨了，就跑出去要他开免提，结果打来的是他前妻。前妻在电话里对他一顿骂，骂得很难听，说他是“没见过世面的狗，一辈子就是个穷酸样，没出息，一百万就要炫耀。”

其实，叶昆那条仅前妻可见的朋友圈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废物。

那天现任妻子很生气，她气叶昆一直放不下这段经历，甚至把恨意化作赚钱的动力。“我问他，是不是也会恨我爸妈，他说是，他也恨他们，他很渴望向他们证明自己，也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那是叶昆和妻子第一次吵架，叶昆后来给妻子写了一封《检讨书》检讨自己的错误。

叶昆真正的错误，是他不应该为了赚快钱走捷径，挣那些不该挣的钱。可这些他在检讨书里只字未提，也从没向他妻子坦白过。

我听着他妻子所说的这些检讨书的内容，感觉头疼。

可能到了现在，叶昆也不会认识到自己错得多离谱，后边还得对我藏着掖着。

我们调查取证后，准备去另一座城市会见叶昆，并尝试给他办理取保候审。

幸运的是，公安机关主动配合，给叶昆和他的员工办理了手续，叶昆被暂时放出来了。

重获自由的叶昆来到了我的办公室。

那天晚上来了整整三十多个人，除了叶昆，剩下的是他的合伙人，股东，还有管理层。

警察告诉叶昆说：“你的问题不大，取保候审是让你回去好好把钱退给受害者。”

叶昆给我转述了警察的话，他相信警察说的“只要把钱退了问题就不大。”

我给叶昆解释了很久，我想让他意识到一件事：他的问题很大。

叶昆并不相信我。他坚持认为自己不是在骗，答应那些学历不够的人给他们办学历只是一种销售手段。

我突然很厌恶他强大的逻辑，他笃定的样子。

我告诉他，现在有人打电话让退钱千万不要直接退。

第一个方案，是让受害者报警，根据警方交给检方认定的受害者清单来退，这事得经过政府机关认证。

第二个方案是我们准备好《谅解书》，让对方签过字后，再退钱。

他却认为，我让人报警是在害他。

在他眼里，我成了一个讼棍，把他推向深渊后再压榨他高昂的律师费。我拿出手机，给他看了几天前的转账记录，还有我和他妻子的聊天记录，当初他付我的十五万律师费，我都退给他妻子了。

“我要想挣你钱，十五万我就没必要退了。而不是现在退了十五万，一分钱没收，还先干活儿。”

我一直对他的事有愧疚，作为他的法律顾问，只是听信了他说的话，没有主动去调查他到底在做什么，如果我早一点调查知道他在诈骗，至少我能提醒他悬崖勒马。

我提醒他，尽快和他妻子办理离婚手续，这对他的妻子和孩子才是最大的保护。

叶昆一把砸了手里的玻璃杯。他觉得我在挑拨他的感情，说到底，就是不信任我。

会议室里，所有人陷入了沉默，带着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叶昆走的时候就像胜利的将军，带着他的人昂首挺胸地离开我的律师事务所。

而我呢，到了跨年聚会的时候，当初认识叶昆的朋友们又一次聚在了一起。大家问我，叶昆呢？

我说都被控制了，当时大家看我的眼神就是，你一点都不专业，你怎么让你的客户出事了呢？叶昆给我造成了一次业务危机。那段时间什么开洗澡房的，三教九流的朋友，都不太信任我，就觉得我能力有问题。

我只能跟他们解释，我接这家公司业务的时间不长，而他们干这个事儿已经很久了。

我实在是没辙。

那段时间，我持续关注着警方公开的讯息。

警方那边不断传来捷报，新闻上也有了动静。专案组不止打掉了叶昆一个团伙，还打掉了他编织的整个网络，包括那些“徒弟”，在全国范围内整整抓获了一千多人。

直到今年的七月，叶昆的案子被移送给检察院。

警方和检察院没有通知叶昆团伙去签署移送文书，检察院直接采取了公示的形式进行送达。检察院的人把不涉密的《权利义务告知书》，《被害人申请法律援助告知书》发给了我一份，我转发给了叶昆。

当天半夜，叶昆给我打来电话，他和妻子在电话里不停的给我道歉，还约我第二天一定要见面。

第二天，叶昆来到我办公室，走到沙发前没有坐下。

直到我走到他面前，他才微微朝我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的头发近乎于全白了，只剩下两鬓一些零散的黑发，嘴唇干裂的像戈壁滩一样，胸前是汗水浸透的印记。

他终于慌了。

“坐吧。”叶昆听到这话以后才轻轻坐下，小心翼翼的，屁股只沾了沙发三分之一的位置。

“猴魁还是白毫银针？要不要试试这盒古树单株？”我这人对茶讲究，什么时候都不爱耽误喝茶。

他抬起手，手心朝上对着茶台，意思是随意就好。

我拿出一支烟，放在他面前，他拿起来双手递回给了我。我问他：“戒了？”

“戒了。今天早上决定戒的。监狱里不能抽烟，早晚都要戒，现在戒免得进去了再戒。”

他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忏悔。“张老师，帮我一把，求求您了。我以为没事了，我把钱都退了，警察一直也没联系过我们，我们觉得这个事肯定就算过去了，真的没想到会进检察院。”

叶昆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就像是当初他的徒弟一样。他今天只穿了一件运动服，背后也都是汗渍。

我没有扶他，起身从办公桌抽屉里，拿了厚厚的一摞材料递给他。

“这是受害者名单。这里面的人你退了多少。”

叶昆依旧跪在地上，他把受害者名单摊在地上，看得很仔细。他看得越来越快，手抖的越来越厉害。

难道他骗了多少人，心里没数？

他看到最后，连跪着都没有力气了，侧着身靠在沙发上，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

我问：“有多少是你退了钱的？”

“很少，每一个退了钱的我都亲自看过，多少都有印象，这名单里，我退的人很少。”叶昆的车和房都冻结了，他老婆把原来的房子卖了，他们跟还有几个股东，合伙人，一共退了四百多万。

我问他，退的时候签了几份谅解书？

“没签。”

当他说出这句话，我想，他大概自己也能意识到，除了钱赔不完，牢做不完，其它什么都完了。

“我是你的法律顾问，一开始我就告诉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当初不跟我说实话？”

叶昆直说：“我不敢，怕你要挟我。”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重新坐回沙发上，继续泡茶。

那天，叶昆说了很多个对不起，他重复着，像是要用“对不起”三个字，堆叠成梯子爬回昨天。

他说不相信我，就是虽然公司需要法律顾问，但我是大佬直接推荐的人选。他认为我不是自己人，但没得选，只是将就对付着。

我问他为什么没及时收手？

他说，那种被人看得起的感觉，在推着他往前走。

“张老师，我不知道你穷过没有，但你有高学历，有专业知识，所有人冲着你的学历和专业就会尊重你，叫你一声张老师。以前我在保险公司做业务员，很多人说一人卖保险，全家不要脸；后来我做到了管理层，

但我岳父岳母依旧看不起我，觉得我配不上他们的女儿。你根本不懂那种感受。”

我跟他说：“那你这下给全国人民证明了你的能力，一般人还犯不了那么大的事。”

现在检察院的建议可能是无期，具体情况不清楚，诈骗罪肯定是跑不了。

我真的没多少话还能对他说了，只是指了指墙上的一幅书法。“‘佛不住涅槃，涅槃不住佛’，这是《楞伽经》里的。人要认同自己，但不能执着自己。你没有认同自己，但你却执着于外界给你的那个自己。”

我还记得当初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给每个员工茶杯底部，贴上名字标签的细节。他注重每一个人的感受，也知道尊重对于普通人，甚至陷入窘迫的人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也许他这样做，恰恰是希望被别人这样对待。但这不应该成为他走弯路的理由。

叶昆的妻子家里已经没有能力再帮他了，她能给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找到我来代理他的案子。

我再次接下叶昆的案子，没收律师费。

她的父母没有责怪自己女儿的选择，反倒是在叶昆出事后，拿出了养老的钱来帮他退赃还赃。

我问她：“即使无期，也不会真的坐牢坐到死。无期徒刑最少服刑十三年。你会等他吗？”

她说自己等不了了，事到如今，她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爸妈，之后养老和育儿的压力都是她一个人来承担了，她要为自己做打算了。

“后悔嫁给叶昆吗？”

她没有回答，眼泪又涌出来。

叶昆的妻子关闭了朋友圈，我听叶昆说，他们分居了，也办了离婚手续，现在正在冷静期。

我们正式代理了叶昆的案子，他也给我上了一课。我修改了律师事务所对常年法律顾问服务要求的规定，要求律师承接客户的时候，必须亲自或者指派律师助理去客户单位轮岗工作一周，了解客户的真实情况，也规避我们自己的风险。

我第一个去了客户的贷款电销公司，在那里，我好像看到了无数个叶昆。

我和客户约的时间一般是下午两点，正好赶上他们公司的午休结束。

开始下午的工作前，这些员工会聚在一起做操，喊口号，讲励志故事。

“好，很好，非常好！”

“我是冠军！”

在他们公司里，到处挂的都是销冠的锦旗。任何一个人开单成交，群里面就要发开单喜报。

然后我就问他，我说这么搞有意义吗？

客户就跟我说，你看来没有意义，但是他们每天都在被拒绝。

他的员工每天要打 500 个电话，这些电话对面都是陌生人。

对方心情好的时候可能会说自己不需要，这个时候听到人家态度比较好，他们可能还会认为有希望。“那你要不要了解一下？”

如果人家心情一般，懒得听人说，直接就挂掉了。

然后你再遇到一些心情不太好的，可能脏话都骂出来了。

还有一些人会假装自己有需要，捉弄他们。

“你要是不太给他们一个好一点的办公环境，他们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我亲自打了几通电话后，很快就耳鸣了，整个人很毛躁。

再加上旁边的人都在开单，群里喜报连连，我是真的焦虑。到处都是“销售为王”的宣言。

叶昆曾经所处的职业环境，给他灌输的理念也是销售为王，产品不重要。

这些销售，我必须承认他们的能力特别强，能光凭一张嘴把鞋卖给不穿鞋的人。但他们有销售能力，没有产品能力。所以叶昆开始创业后，会执着于创造属于自己的产品。

当叶昆在拜师宴上对着台下的一众徒弟喊：我们要建设一个中国的职业教育帝国，台下的欢呼声是最热烈的。他们是真的把这个骗局当作全新的产品，当作难得的机会。

但很快，他们也回到了以前苛刻的模式。

曾经有叶昆公司的员工在网上吐槽，经常听管理层开会，张口闭口就是曾经做保险销售，多么牛多么厉害。

有个人去面试，正好赶上他们开早会，各个小组围成几个圈，坐在圈里的领导大声训斥着组员们。

连面试官都能跟她摆四十分钟公司发展史，历史成功案例，工资过万不是梦。

这一定程度可以反映叶昆的管理模式，他曾经被怎么对待的，就会怎么对待自己的员工。

这网友觉得这工作一般心理素质干不了，也没来上班。而这网友也不会知道，这家公司的老总叶昆，和他身后那些高管展现出来的强大都是伪装的。他们讲述自己经历了多年的冷遇白眼，获得了成功以后，也仍然要想尽办法，对着那些在电话里否定过自己的人证明自己。

我认为叶昆具备一个好的商人应当具备的敏锐、聪颖、勤奋，但他克服不了内心的自卑。他明明拥有爱他的妻子，还有完美的家庭，最终又在自卑的驱使下，他抛弃一切，用谎言编织出了一个希望。

他试图带给所有人这个希望，最终让众人下坠得更快，更深。

而最开始，他第一个骗的人就是自己。他本不用向谁证明自己。

张飞说自己很少有同情的时刻，却在一些瞬间里，被叶昆触动到了。

在和叶昆相处过程中，张飞发现他身上有很多优点——

比如，他有极富煽动性的口才，同时具备一个好商人该有的品质。

在别人的打压下，他非但没有自暴自弃，还把压力变成了向前奋进的动力。

他像生活中的很多人，他们不一定有自己认为的那么差，但环境使然，总觉得自己不够好。

所以有太多时刻，他们拼命努力，只为证明自己，就像叶昆，作为老板，他想证明自己确实有才能，作为丈夫，他想证明妻子的选择没有错。

但他唯独忘记了，这些证明和努力的方向，不该是那些否定他的人。

而是朝向那些爱着他的人。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猴皮筋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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