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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爱街上的真大佬,专心在卖茶叶蛋 | 人间

五爱街上的真大佬,专心在卖茶叶蛋 | 人间

文化


“作啥呀?天作有雨,人作有祸。那不证明你本事,只证明你是冤大头。我们当年都把他们看成冤大头的。那时不得已呀,但这年头多好啊,卖个茶叶蛋都能吃饱饭。”


配图 | 《假面女郎》剧照



风雨五爱街 | 连载




五爱市场里的公共厕所常年敞着窗,不敞味儿太呛了。朝里走是水磨石的地面,白色正形瓷砖上了墙,靠墙根儿的地方略微发黄。左右两边各有一排蹲坑,间隔一些时间,总闸会“哗哗”放一回水将秽物冲净,有时也冲不净,所以想要方便的人总要先朝坑里探探,看清楚了再决定蹲哪个坑儿。

这里没有隐私,常是一排或几个白得如面盆般的屁股高高低低地悬在坑位上,形态各异。有些屁股的主人不嫌味道重,方便时还会跟同伴唠几句闲嗑儿,交流一些行里的信息,抱怨或咒骂几句也常有。也有人全程屏住呼吸,急慌慌地方便完,就像后面被狼撵一样,一路小跑着出去喘口大气。

那两天,床主小钻儿快“来事儿”了,身体已经给了她一些信号儿——先是鼻翼起了一枚亮晶晶的火疖子,红红的、透透的,气儿一吹就能破一样。另外,她大便不畅,感觉吧,有,但到了厕所一蹲,它又莫名其妙地没了。于是,小钻儿要反反复复地跑厕所,而且一蹲就半天,没服务员时,她就叮嘱我们左邻右舍的帮她看着点儿档口。

她隔壁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常打趣她:“知道不?哥们儿,我今早上吃的都已经拉出来了,你这是昨天的还没出来吗?”


这天快下行了,小钻儿仍旧往厕所跑,结果蹲得腿都麻了,却还是无果。因为着急下行,她慢慢地站起来,可一瞬间又感觉“有”了。她只好再次蹲下去。

四周明显一暗,那是许多家档口已经拉闸下行了。就在这时,一个人影闪进了女厕所,小钻儿因为太过专心,并未看清来人是谁。等她调整了一下蹲坑姿势,就发现厕所紧里头一个隐蔽的坑位上冒出了一个屁股。哪怕是于暗处,也掩不住那个屁股又白又润,是恰到好处的丰满,它挺括得像两口精钢锅,结结实实地倒扣在女人的骨盆上。

女人们的屁股,小钻儿见过不少。有的肥而墩实,肉感十足,看起来厚重得如同一个碾盘,一点美感也没有;也有发尖的,由胯至两个屁股蛋儿一点点儿地瘦削下去,小巧玲珑,但手感却不太好,硌人;还有一种是上瘪下圆型的,如同一枚鸭梨,越朝下,肉越厚,那肉并不往挺了生,而是朝下挂着长,像两嘟噜猪下水,坠坠地垂着。

从前,小钻儿一直以自己那挺翘的屁股为傲,所以她常年穿牛仔裤、短上衣。有时闹疯了,她就撅起屁股在我们眼前夸耀般地晃。而此时,她的目光被眼前这个更加完美的屁股牢牢吸引住了,她猜测,这屁股应该属于一个年轻而美丽女人。

自认长相出众的小钻儿总不想在外貌上输给任何一个女人。平日里,她看身边女人的眼光很挑剔,总爱看对方脸上或身材上的短处,嘴里当然没什么好话:“脸蛋儿挺好,可惜个儿矮。”再不然:“个头儿、脸蛋儿哪儿哪儿都挺好,只是腰粗。”或者是:“手,手长得不好看,五根手指头伸出来像五根小棒槌。”“脚,你发现没?她大脚拇趾头有大脚骨节。要我是她,夏天肯定不穿凉鞋。”

好胜心使小钻儿极想看看那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她前探上半身,伸出脖子去瞅,但厕所紧里间光线暗,又有半边隔板遮着,她实在看不清楚是谁。“行里新来的?还是来买货的顾客?”小钻儿更倾向于希望对方只是个顾客,那样就在外貌上对她不构成任何威胁了。




小钻儿洗了手,回到档口,呆呆地坐着,与她交好的姐们儿就喊她:“走,下行了。等啥呢?有心事儿啊?”新来的服务员也问,她张张嘴,过一秒的犹豫要不要说,但嘴既然张开了,势必就要朝外吐出些什么。

“我寻思是多大个美女呢!你们猜怎么着?”小钻儿讲起刚才的事,先卖了一个关子。周围的人都猜不着,她才缓缓解开谜底——那个拥有完美屁股的女人,是行里趟子头儿卖茶叶蛋的老太太。

那时,小钻儿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只知道这老太太茶叶蛋做得好,入味儿,也不贵,常不到中午就卖光了。即便如此,第二天她也不多准备些带来卖,她的茶叶蛋永远定时定量供应,像跟钱有仇似的。

我们几乎全部都光顾过老太太的生意,买茶叶蛋时,一面递钱,一面报数量,“大姨,俩”,或者,“大姨,仨”。老太太听罢,用一柄银得发亮的、长柄的、圆圆的小漏勺将蛋捞上来,麻利地将蛋装进薄薄的白色塑料袋里递出去,之后才将钱接过去点清楚,塞进围裙前面的一个大口袋里。她低头默默做事,从不跟人客气套两句瓷,也不嘱咐人家“好再来呀”照顾照顾她的生意,总之,一句废话都没有。

我们都喜欢老太太干净、利落、话又不多,但小钻儿却忍着恶心,说起她刚才在厕所里看到的那令人震惊的一幕:老太太方便完之后,伸出一只干枯而焦瘦的老手,从荷包里掏出了用来清洁的物品——竟不是卫生纸,而是类似于抹布一类的东西。

开始,小钻儿以为自己眼花了,又以为是老太太在匆忙之间忘记带纸了,这也情有可原。但没多久,她惊诧地发现老太太在水龙头下搓洗那块抹布,洗干净了,以备下一次使用。

隐在淡蓝色的脏污的半帘后的小钻儿简直震惊了。她从小就爱吃鸡蛋,得意那口儿,所以我们那片儿,她算是老太太的常客。刚才的那一幕实在令她难以接受,一想,不不不,根本就不能往下想。如果可能,她真想抠喉咙将自己从前吃的茶叶蛋全吐出来。但那根本不可能。


当把这件事对第一个人说完,小钻儿感到如释重负。对方的表情和反应当然也给了她很大的鼓励,那种震惊、难以置信,之后是厌恶、恶心,错综复杂而又瞬息万变,到最后,又落到对小钻儿的感激以及佩服上来:“太恶心了,幸亏你告诉我。”

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小钻儿的档口也变得热闹起来,闲暇时不时会有人上门来求证:“是吗?是你亲眼看见的?怎么回事儿?”她们支棱着耳朵,如饥似渴地打听细节。

小钻儿在这些迫切与渴望的目光里渐渐迷失了自我。她把腰板儿拔得直直的,下巴翘得昂昂的,把自己抬得高高的。她越讲越生动,越讲越细致,越讲越夸张,到最后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那些动作、表情、眼神,究竟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还是一种经由了加工的夸张想象。

“我的天!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听过小钻儿的讲述后,听众们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就像发现了一片新大陆。

是呀,生活于她们来说实在是太过平淡了,每天不是上货、卖货、答对顾客,就是回家围着老公孩子公婆打转,她们贫瘠而缺乏想象力的生活实在太需要新鲜的刺激了。

她们得出结论,判了老太太的罪:“真看不出来啊。难怪说人不可貌相。从外表哪儿能看得出来?我可再也不去了。”




老太姓陆。很快,她的茶叶蛋就对行里人失去了吸引力,卖不动了。好在还有来逛街的、不知情的人去捧场,所以她的生意倒还能勉强支应下去。

当然,行里也有跟小钻儿不对付的女人对她说的话存疑,即便如此,她们也选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不去陆老太那里买茶叶蛋了,“万一是真的呢?”再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真相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反而是第一时间跟当事人划清界线,站好队伍。不是吗?大家都嫌弃陆老太埋汰才不去光顾的,谁再去买她的茶叶蛋,就证明她们不怕埋汰,是跟陆老太一样的人。大家都是聪明人,不会让自己陷入到那种尴尬的境地中去。

小钻儿依旧到处宣讲陆老太的埋汰,这使那些与她不对付的女人抓住了报复她的机会——陆老太知道自己的生意为什么突然一落千丈吗?“幕后黑手”是谁,她清楚吗?就算陆老太真有那种行为,也不代表人家的茶叶蛋不干净呀,你小钻儿凭什么在行里煽风点火的?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呀,知道内情之后,陆老太会怎么做呢?

在五爱市场混的,哪有善茬子,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了。按五爱街人的套路,老太太知道内情后,轻则指桑骂槐,重了得去小钻儿的档口堵门儿,掐腰儿,蹦着高儿地把小钻儿骂个狗血喷头。若小钻儿要是敢对骂,那事儿可就大了,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陆老太可是土埋到脖颈子的老棺材瓤子了,只要往那儿一躺,讹也讹死她,兴许发一笔横财,往后都不用再卖茶叶蛋了。

于是,别有用心的人开始行动了,她们过去询问,陆老太先是老脸一红,却红得点到为止,并没有半点儿遮遮掩掩。须臾间,陆老太的神色就恢复如常,她伸出一只枯败的老手掸了掸裤腿上的尘,紧接着微笑地轻轻点头,承认小钻儿所看到的就是事实:“哗哗那么扯(卫生纸),看不惯。一捆一年都用不了。”

话说到这儿,来人倒尴尬了,寻了个借口,像耗子一样赶紧溜。之后又不免又跟相熟的朋友抱怨:“老太太太傻。真的又咋?不认谁也拿她没招儿。是我就咬死不承认,顶门儿就骂她,还不把她给骂败?”

但陆老太就是光明磊落地认了,她既没去找小钻儿的麻烦,也没到处跟人申冤诉苦、央求大家替她主持正义或是可怜可怜她、帮衬帮衬她的生意。她每天仍旧如常上行卖茶叶蛋,蛋还是那些蛋,并没增多,也没有减少。卖得快些,她就早点走,并不恋栈。卖得慢些,她就一直坐到下行。

如果还有剩,她就把小推车子推去附近的街头巷口。有些地方容她,她就从从容容地卖蛋;也有些地方不容她,有人出面来撵她走,“去去去,老太太这儿卖什么茶叶蛋?这是卖茶叶蛋的地方吗?”她不跟人横,也不跟人辩,只默默将小车子推走,再另外找地方。


小钻儿很快就遗忘了陆老太的事儿。

那时的小钻儿年轻,爱玩儿,在众人还不知道什么叫“夜店”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夜店的座上宾了。在众人刚刚见识过夜店的灯红酒绿时,她就已经成为了夜店的VIP。当时沈阳的夜店分几种,有的素净,大伙儿过去就聚一聚,唱唱歌,有的半荤不素,大家过去能看看表演,起起哄,爱闹的还能上台跟主持人互动,痛快痛快嘴儿,还有一种夜店就不单纯了,每当夜幕降临,那里开张营业,不仅吞掉客人们的时间、金钱,同时还负责满足客人们的欲望。

这里所说的“客人”,是指女客人。

那家店开在领事馆附近,很隐蔽,只做熟客生意。外人想进,除非有熟客带进去,否则免谈。小钻儿是这家店的VIP,那时的她有钱,又舍得花钱,人还盘儿靓、条儿顺、玩儿得开。她在夜店里大把撒钱,喊出的口号是:“钱是王八蛋,花完咱再赚。”

富婆小钻儿一掷千金,自然得到了“牛郎”们的青睐,如同女人们吃同一个男人的飞醋一样,围绕在小钻儿身边的牛郎们也为她争风吃醋,明争暗斗,各出奇招。他们目的只有一个——讨得小钻儿的欢心。

小钻儿也明白这些男人都是图她的钱,但她却对这种拿钱买别人的时间、尊严,拿钱去砸开别人一张僵脸的感觉欲罢不能,“像是吸了大麻,上瘾,戒不掉”。她陷在那些虚幻的快乐里面,一戳就破的谎言与虚荣,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俘虏了。更何况还有感官上的愉悦。

小钻儿不但是五爱市场里唯一公开光临夜店找牛郎的女人,也是唯一一个从不讳及谈论女性生理欲望的女人。她曾在公开场合问行里的那些男人在外地、一年才回一次家的老板娘们:“你们不想吗?我想。”她也曾公然谈论自己的私房事,说她那个身处广州、有老婆的“老东西”就算在沈阳也不行,“侍候不了我,得亏一年也就回来那么一两次”。

小钻儿从不相信身处外地的男人们会像他们留守在沈阳的原配一样,一年到头任劳任怨地操持家里外头不说,还要夜夜一个人睡素净觉、为远在千里之外的配偶守身如玉。所以,每当有女人信心满满地说“咱家那谁可不是那种人”的时候,她都会不屑一顾地撇撇嘴,继而冷嘲热讽,笑她们这些“城市留守妇女”是在自欺欺人。

“每天都苦巴苦曳的,像根木头桩子一样地等,那不就是守株待兔吗?”

初中毕业的小钻儿把在学校学过的大半知识都还给了老师,唯有“守株待兔”这个成语,她常挂在嘴边。她用这个成语攻击那些表面正派的女人们,同时也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到了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因为这一张嘴,小钻儿不知不觉在行里得罪了不少人,但她并不在意——在五爱街,她算是“天之骄女”,差不多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大家常见她笑,少有人见过她哭。




那段时间,行里很多人都收到了一张影碟,悄悄在私底流行。我也收到了一张,开始不知道是什么,打开一瞧,那“动作片”的女主角竟是小钻儿。

我赶紧关了。影碟从影碟机里吐出来,我拿起来本想一掰了之,后来想想,还是将它带到了行里。

我找到小钻儿,问她是否得罪了什么人?

“怎么了?”

我没说话,只是将套了黑色塑料袋的影碟递到她手里,嘱咐她拿回家去自己看。小钻儿不是傻人,她沉默地接过光碟,跟自家服务员交代了两句,就径直转身出了档口。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她给我打来电话,声音已经变了:“你怎么有——”

小钻儿从来不认为自己会出事儿,毕竟她是金主,店家要是敢“琢磨”金主,那是不想混了。而且这种名声要是传出去,会大大影响店里的生意,这是特别明睁眼漏的道理,叫个人只要不傻就懂。

“我找人打听了,陆。”我只说了一个姓。

“陆?”小钻儿没反应过来。

“茶叶蛋。”我说。

小钻儿这才醒酒了似的,但仍旧不敢相信一样反问我:“她?”

她哪里想得到是陆老太,那个老太抠门到揩屁股都不用手纸,家里不定穷成个疯样。

“就是她。”我停顿了一下。

说实话,这是行里的大雷,开始我也不敢相信,但消息来源十分可靠。我朝档口外走去,到了消防通道,这才站下。电话里很安静,小钻儿一直没说话。

我清了一下喉咙,讲:“你常去的那家店,她儿子开的。老太太,早年,明廉大炕有一号,头牌。”

作为地道的沈阳人,小钻儿再清楚不过“明廉大炕”这四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我提醒她这事儿得速战速决,别扩大,小钻不断说:“是是是。”

挂断电话,我长出一口气:玩儿吧,火能玩儿吗?水火无情,这么大个人,这个道理都不懂。以为腰里有几个钱、脸蛋儿长得漂亮就可以为所欲为?早着呢。任性的代价有时无法估量。

我心里有些感慨,不知道小钻儿这事儿该如何收场,人家摆明了不要钱,就是想毁她。钱不能解决的事儿多少有些棘手,现在这烧红的炭块儿已经烫掉了小钻儿的一层皮,后续人家还想干啥?不知道,但肯定够她喝一壶的。

我在消防通道坐了一会儿,刚起身,电话又进来,低头一看,还是小钻儿。听得出来,她已经有些急了,说话虽没带哭腔,但明显有了怯意,嗓子也是哑的。她语无伦次,我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看来人是懵了。


我到小钻儿家时,她正在屋子里驴拉磨一样地走,走一圈儿,又一圈,再走一圈,又一圈,几乎一刻也不停。她嘴唇上已经起了火疱,偶尔停一下,她就扶着椅背或者墙壁,头微微的仰着,闭上眼睛,似在极力反思。

“万万没想到呀,陆老太,明廉大炕,头牌,她儿子。也曾经是个人物呀。”这号人物曾经犯在她手里,如今她又犯在人家手里,“真是‘山水有相逢’。”

她不停地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又说自己实在是太恨,恨这个陆老太:“不是有神经病吗?她儿子那么有钱,她还在行里卖茶叶蛋?三毛五毛地挣、五毛一块地攒?不是有病是什么?”

人到这时,还是不恨自己。小钻儿的另一重恨,给了行里人,她说平常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吃喝玩乐,不少人围她身边转,她的衣服首饰、包包、鞋、脸上抹的、身上喷的,都是贵价货,谁见说一声喜欢,她眼都不眨就送了人。但是现在真有事儿了,没一个肯站出来,连出声儿知会她一声的人都没有。

“竟一个都没交下!”小钻儿颓唐而疲惫地坐下,然后哭了,嚎啕着,“我活得太失败了,我活得太失败了!”




没多久,我陪小钻儿去找了一趟陆老太。陆老太听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先是一惊,那表情不像是装的。她说自己不知道儿子做了那样的事儿,马上就给儿子打了电话。但她儿子不肯收手,说要玩死小钻儿。老太态度坚决,劝儿子“杀人不过头点地”,不仅要求他将所有碟片一片不落收回来,还要求他不准再打五爱街人的主意,尤其是女人。

“你是男人不?”老太问自己儿子。

小钻儿没想到事情会办得如此顺利,她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给陆老太跪下了。她抱着陆老太的大腿,说自己这辈子不信神、不信佛,只信钱,从前连爹妈都没有跪过。陆老太拽她起来,小钻儿不肯,她一面哭,一面扇自己耳光。那耳光很脆,很响。

陆老太十分不理解,她说小钻儿:“找男人睡个觉你还花钱?”她将重音放在“你”字上。小钻儿没作声。陆老太瘪瘪嘴笑笑,又说:“就这,你还觉得自己是活明白了、想开了?”

小钻儿跪着,也愣着,张口结舌。她瞪着红肿而迷茫的肿眼泡儿,一颗心又像遭人撵的兔子似的,怦怦乱跳。

“你可能看过几个男人,你可能也看透过几个男人,但你没有看透过自个儿。”陆老太干枯的老手伸过来,摸在小钻儿圆润却瘦削的肩膀上,“作啥呀?天作有雨,人作有祸。那不证明你本事,只证明你是冤大头。我们当年都把他们看成冤大头的。那时不得已呀,但这年头多好啊,卖个茶叶蛋都能吃饱饭。”

小钻儿不明所以,她皱着刚被自己揉得发红的眉心,大惑不解地看着眼前的这个苍老的女人。陆老太拿手指点了一下小钻儿额头,说她人样子长得蛮好,却“好的不去学。”


后来,小钻儿离开了五爱街,去向不明,陆老太还是像从前一样卖茶叶蛋。行里人不买,她就卖给来逛街的顾客,卖得快,她早早收摊回家,若卖得不理想,她就一直守到下行。

五爱市场里的灯次第熄灭,灭了一盏,又一盏。陆老太像灰泥鳅般从市场里钻出来,风吹乱她白透的发,一根又一根,针样,发尾不屈不挠地扎煞着。她推着小车,默默地,并不叫卖。煮蛋的黑红炭火烘烤着锅身发乌的小铝锅,一路咕嘟着,茶叶蛋的蛋皮裂出一条又一条黑色的纹路,万般动人。

风声过去,有好事者去问陆老太:“你儿子那么有钱有势,你还在五爱街卖茶叶蛋?”当然,也有人劝老太趁早休息:“我们要是像你,早啥也不干回家享清福去了。”

陆老太总是不停重复同一句话:“这年头多好,卖茶叶蛋都能养活自己。”

但多数人还是不能理解这话的深意。




谁也想不到,仅隔半年后,陆老太的儿子就被抓进去了。听说牵扯到了人命官司,事儿挺大,判了死刑。很多人认为陆老太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定挺不住,不会再来五爱市场卖茶叶蛋了。没想到老太依然故我,每天天不亮便来上行。

那几年五爱市场生意太过火爆,政府便于浑南区作出了新的发展规划,拟筹建一座新的服装交易市场,当然,采取预售制。陆老太拿出多年来卖茶叶蛋所得的十数万,也购置了属于自己的服装档口。

众人自然讶异,有服务员咂舌,说万没想到卖个茶叶蛋能攒下这么老些钱。那时,所有人的眼睛里只有“个、十、百、千、万、十万”这样的计数制,却没有人提及,陆老太那些钱固然是因生意获利所得,但也与她一向勤俭、口挪肚攒有关。

人太容易赞叹“果”,而选择性地忽略“前因”。

然而,没过多久,沈阳一起贪腐大案造成的事后效应凸显出来,陆老太投资的浑南服装交易大厅惨淡收场。投资者们当然不甘心,他们本来是希望通过那次投资实现人生梦想,复制曾经在五爱出现的一个又一个发财神话。他们想在下一幕类似的剧集中充当男女主角,但可惜命运弄人。

许多人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惨况,那些钱是部分人的全部家当,还有人跟亲戚举了债,最惨的是于民间高息拆借,血本无归不说,反被“民间资本”各种手段追债。走投无路的人们结伴告状,但好消息遥遥无期。很多人一蹶不振,原本是牵驴的,现在也不牵驴了,原本是卖麻辣烫的,现在也不卖麻辣烫了,整天不是告状,就是哀叹自己倒霉。

陆老太是少有的几个仍旧坚守在自己“岗位”上的投资失败者,有人好奇问她怎么不跟着一起去告状?她笑笑,伸出枯得如枯枝一般的老手来,指指面前正咕嘟着的茶叶蛋说:“这年头多好,卖茶叶蛋就能活人。”


这一年冬天,天高云淡,空气冷冽,上午十点左右,一个小姑娘去陆老太那里买茶叶蛋。小姑娘递过去钱,“俩”,但老太闭着眼,低着头,似乎睡着了。

坐着睡觉、站着睡觉、在隆隆的火车声中睡觉、在喧闹得如一锅沸水般的服装批发市场里睡觉,对于五爱的小买卖人来讲并非难事。附近档口的人善意地提醒小姑娘:“扒拉她,岁数大了,一扒拉就醒了。”

小姑娘换了手拿钱,腾出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扒拉了一下陆老太,可她竟然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上。

有人大喊:“快来人呐,快来人!老太太中风了。”

都以为她是中风了,不想,却是死了。毫无声息,当然,也毫无征兆。

据事后扶过陆老太的人说,当时摸,她的身体尚有微温,似乎刚走没多久。众人没敢动,两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自发站在老太的尸体前后,手臂伸出来,挡住看热闹的人。她们要求大家退后,之后又喊熟人报了警。

没多一会儿,警察到现场了,联络了社区,社区工作人员很快到位——陆老太是由社区出面负责殓葬的,据传,她名下的房产最后都收归公有。

当时,一个刚来五爱市场当服务员的小姑娘在人群里挤着,伸着长而白晳的脖子朝里张望,年轻而美丽的脸上写满了可惜和遗憾。她感叹,老太太命苦,那么大岁数谁也靠不住,还在五爱市场卖茶叶蛋,“我可不,行里找个有钱的,就啥也不用干了”。

一旁年长的女人听了笑笑,而那些年轻的、有丈夫的女人听了,就恨恨地剜了这女孩一眼。更年轻一些的小姑娘没有看到那叮人的眼神儿,像浪一样涌上去,由后面抱着前一个小姑娘的瘦肩膀,跟她说着行里的闲话:“有钱谁能这么大岁数还出来卖?知道不?XX档口的XXX,跟三楼精品屋的大老板好上了,给她买老多东西了。”

“傍大款呗!”

“傍大款。”

“这年头儿,爹亲娘亲,不如人民币亲。要不到老就是这下场。”

声音不大,说出来就散了,淹没在嗡嗡嘤嘤的巨大的、混乱的五爱市场的噪声内。一个中年女人冷笑着说:“这下场?这下场算是好的。年轻人不知好歹。”年轻的姑娘显然不服气,但是她们像并没有听到一样,仍旧张着头向里望着。望了一会儿,又互相推搡着离开了,脸上竟是淡淡的笑意。

然而,中年女人这话,被旁边的,另外的年轻的女孩子听到了。她白了一眼那个中年女人,似自言自语一般吐出一句话来:“老娘们儿,嫉妒。”

她怎么会是嫉妒呢?她是过去的你,你是未来的她。

我在人群最外围,看着这一幕。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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