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再“见证历史”了,谁懂?
文 | 李厚辰
1975年,湖北省云梦县睡虎地墓出土了大量秦简,很多属于一位名为“喜”的基层官员,他与秦始皇嬴政岁数大致类似,经历了秦始皇横扫六国一统天下的全过程。
在与他相关的出土秦简中,一部分被称为《编年记》,是喜记录自己生活和秦国大事件的珍贵史料,例如在秦王政元年时,记载两个字“喜傅”,即是说“喜”本人的成年。秦王政十三年记载两字“从军”。
在王政廿六年,即秦始皇诛灭齐国的这一年,他完成横扫六合的大业,并开始称呼自己为“皇帝”。即便回看千年的历史,这都是举足轻重的一年。那么在《编年记》中,这一年是如何记载的呢?答案是没有任何记载,这一年喜没有做任何的记录。次年,喜记录了八月份他子女“穿耳”的出生。
喜并未感觉自己“见证了历史”,他也没有“见证历史”的自觉与视野。
见证“历史”虽然使用“见”一词,好像所见即所得,却很不像“看见一场大雨”这样容易。就像一个年轻人可能会和其他人说:“今天感谢大家一起来见证我的成功”,可能旁边一位老者就会告诉他,这不是你的成功,是不是成功现在还说不好呢。历史与成功都不是一种简单表象,而是一种包含着理解和视角的东西。“见证”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我们刚经历一天晚上,很多人满心期待“见证历史”,又希望破灭。以及在无数场合的“见证历史”,我们可以找到不同的眼光。这会是一个非常复杂又深刻的问题。
01.
失败两千年的“末日见证”
如果要追溯“见证历史”这种执念本身的起源,亚伯拉罕诸教是个再好不过的例子。从《启示录》白描“最终审判”后,亚伯拉罕信仰便有了自己的“历史终结”,历史在终结处被赋予了永恒的意义,所以虽然“审判日”后所有人都会迈向永恒,但信徒们依然希望自己就生活在“审判日”前的最后一刻,可以亲眼得见末日降临。
这听上去已属上古的迷信,但没那么久远,今日基督徒也总爱把“敌基督时代”(审判日的征兆)挂在嘴边,佛教徒也总说这就是所谓“末法时代”。认为自己生活在极富历史意义的时代,这实在是人之常情。不过看看末世预言出现的缘由,还是能对历史意义的构成略知一二。
公元66年开始,罗马帝国与犹太人在黎凡特地区开战,犹太教埃塞尼派就认为这场战争即是末日之战,天国即将降临。在ISIS崛起时,也有大量宣传称与美军之战即是预言的末日之战。如果有痛苦和厄运降临,人们就会把痛苦找到一个“历史”的解释。因为无妄之灾,恐怕是很多人难以接受的,虽然绝大多数灾难都不过是无妄之灾。
除战争外,整数年也是末日预言的高发期,不管是公元400年,800年,尤其是第一个千禧年时期,都爆发了大量末日预言。时任教宗希尔韦斯特二世也下场渲染新千年即是末世,导致欧洲多地发生暴乱,大量朝圣者涌入耶路撒冷。当然公元1000年来临,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即修正预言,认为千年的时间计算不是耶稣出生之日,而是殒命或复活之日,当然预言再次破产。
整数年的末日习惯,直到公元2000年依然有所残留,在新千年跨越之时,很多人还在对末日降临忧心忡忡。
除此外,秩序崩坏的时代,末世的想象又会变得极有诱惑力。14世纪黑死病横扫欧洲,末世预言便不绝于耳。
15世纪文艺复兴勃兴,但意大利多明我会修士保守的萨佛纳罗拉替代美地奇家族成为佛罗伦萨的精神领袖,即开始“虚荣之火”运动,反对文艺复兴和新哲学,大绘画家波提切利受其影响焚毁自己的作品,深感“礼崩乐坏”也发出末世预言。
马丁路德在宗教改革后,欧洲因教派分裂陷入长时间苦战,他也预言1600年前会迎来世界末日。
以上例子不过是两千年来亚伯拉罕宗教末世预言的沧海一粟,很大程度上,基督教的祛魅,神学衰落,就和这样一次一次的预言破灭、信用透支有分不开的关系。
02.
命运的诱惑
在这里,基督教一再破产的末世预言与我们今日突然火起来的MBTI测试间可以找到某种关联,这就是我们对“命运”的执着。在时间起伏的猜测中,个人总是想在一片模糊里明了自己的方向,并在此基础上想象意义。MBTI就提供了小到恋爱家庭的方向,大到社会角色的一种指引,人们多么需要这样的答案——我是如此这般地特别。
MBTI这样的人格测试,已经包含了现代平等社会的特征,大家虽然不同,但人格平等,虽然人格数量分布有多寡,但没有哪个人格会“高人一等”,这已经是平民主义勃兴后的产物。
更古典的八字命理,人与人的“运势”就有了区分,有人的命里富贵,有人的却普通,这样的命势,还成为古代君王得权时用于合法性证明的依据。
在这里,命运就具有了“诱惑性”,在网络爽文中,隐藏在主人公平凡的身世背后,都是其身负亘古难遇的“天命”,即命中注定的不凡和成功,这样的故事令人血脉贲张浮想联翩,不怪其成为一种当下最“抓人”的故事摹本。
这样的诱惑当然不仅针对个人,自从“国运”这个蹩脚概念流行后,这就成为了国家注定不凡和成功的一种保证。这可不是一种修辞而已,这样的神话性叙事对民族主义来讲甚至不可或缺,一如瓦格纳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少年英雄齐格弗里德与德意志民族的命运相通,一战失败的国内“背刺”,就来自齐格弗里德被哈根的背叛和背刺。
个人主义者着迷于自己的命运,而民族主义者执迷于“国运”。如同人格测试与古典命理一样,包含一种对特殊性的需要,也包含“命中注定”的成功。在这个角度上,这与破产几千年的“末世预言”没什么不同。
命运完成的是一种“人生意义的叙事性实现”,即在一个既定的故事中,找到意义。MBTI提供了这样的一种故事,命理是这样的一个故事,末日与救赎是故事,国运亦是故事。
所谓“见证历史”,就是看着国运故事的“实现”,看到预言最终的兑现,意义故事道成肉身,一切从此变得不同。
03.
“见证历史”的通货膨胀
我们了解了亚伯拉罕宗教两千年的末世论不断地生产。但在今日的网络自媒体生长中,我们一年中可以经历的“见证历史”数量,恐怕就要超过过去两千年的总和。
一次故事震荡,一次自然灾害,一次地区冲突,一次选举结果,大小事件都被冠上“见证历史”的空头支票。总有些聪明人促使你相信,从一次瞩目的事件中,他们发现了了不起的历史命运,洞悉了历史的规律,要为你揭示宏大剧变,或是一种历史必然的实现。
但问题就是,这甚至成为了一种“文体”,我们就管他叫“见证历史体”吧。我们甚至可以用“见证历史量”来作为一种自媒体的评价,哪种自媒体拥有最高的“见证历史”含量,或哪个自媒体号最好谈“见证历史”,这种媒体就更有可能一直以一种一惊一乍姿态和过度承诺的方式运营。
那些过去被冠以“见证历史”之名的转折性事件,很多早已被忘记,或根本没有发生当时所预言的深远改变。回头看“喜”在王政廿六年对千年历史转折的忽略,却不得不看到这种忽略本身的合理性。
秦一扫六合后,战争停止了么?完全没有,秦进一步北击匈奴,南荡百越;以战争为基础的残酷徭役结束了么?亦没有,修建驰道、阿房宫、岐山陵反而变本加厉;秦残酷的律令系统,大量人充为刑徒的体制丝毫没有改变,这些才是“喜”真实的生活世界,帝王换了个称号,换了个皇家服饰的颜色,实在与他无关。
因此喜没有见证历史之感,并没有什么变化真正发生,对他而言一切如常。
作为故事的历史有无数讲法,每换一种,就能找到不同的转折,作出不同的预言和承诺。但每个人亲身经历的历史,即他日常的生活,则是庸常而黯淡的,就像命理预测中一个极其普通的命格。
虽然普通,但又真的复杂难料。说到这里,你可能会觉得“见证历史”真是个粗暴的说法,而“生活”或者什么“附近”才是关键的,关注和相信历史太过于虚妄。这样总结也许不能说是错误,却可能把这个问题看得太简单。
但至少我们可以发现,李斯当时也许真的与始皇帝同样感受着“历史的见证”,乃是因为他早已不是秦制代价的承担者。一个爽文主角接受自己的罕见天命,也得建基于他不断重复的胜利,如果一败再败,恐怕也难以自证。那一个“见证历史”通货膨胀的创作,也有他依傍的环境。
一个足够幸运的人,才能享受命运的诱惑。
04.
尼采的“历史主义”批判
在尼采毒辣的现代性批判中,“历史主义”有特殊的位置。在他《不合时宜的沉思》第二部分,是名为《历史学对于生活的利与弊》的篇目。在详细讨论之前,我先引用一个施特劳斯对这篇文章评价中的一句话作为开始,他说“如今,我们全都首先是历史主义者。”
“历史主义”是这样一种问题,对历史具有一种命定必然的关注和执念,连同对自己具有一种命运的关注和执念,是与现代社会一同发生的问题,而不是一个属于“比较愚蠢的人”甚至“比较坏的人”的问题,不是一个“敌人的问题”,今天我们的太多批判都有“敌人的问题”的前提,因而错过了问题的关键。
我们可以问几个简单的问题,你是倾向于相信有所有人共有的价值,还是每个人都可以有他自己相信的价值?你是相信我们可以改变他人?还是更好的是不要干涉他人互相尊重?你是否对“原生家庭”给予一个人根深蒂固的影响甚至决定有一些信任?
虽然听上去不可思议,不过这些都是“历史主义”的产物,这些命题与相信一种“国运”进而“见证历史”之间,只隔着薄薄的一层。
我们在说“历史决定论”的时候,就像是在说“原生家庭决定论”,我们在说“文明冲突”的时候,就像是在说“我们和他们立场不同,因而无法沟通”。
历史主义其实是在说,不存在一个价值的基准点和共性,因而比起被价值和道理影响,一个人、组织、国家,当然更多被其“过去”影响和决定,因而才有被出生时间和地点影响的个人的“命运”,或被历史规律支配的”国运“,才有必然的失败或成功,才有我们在一旁观察的”见证“。
所以在文章中,尼采说:
一个历史现象,如果得到纯粹的和完备的认识,并被化解为一种认识现象,则对于认识它的人来说就是死的;因为他在它里面认识到妄念、不义、盲目的激情,以及那个现象的整个尘世的黑雾漫漫的视域,同时在它里面认识到它的历史力量。这力量现在对他这个知者来说已经变得没有力量,也许对于生活者来说尚未变得没有力量。
被决定的个体命运和历史命运,不过是在另一面说,一切现在的”抉择“都没有意义,什么都不会改变。所以持有这种想法的人都是在“见证历史”。不过是有人期待必然的胜利,有人期待着灾难的降临。
这就是尼采所言”对知者来说已经变得没有力量“,这也是很多人认为人生就是”体验“而不是“实现与抉择”的原因。这些都是历史主义的,这是一个多么公共和广泛的问题。
所以我们是真实地被历史主义影响的人,例如进步主义:认为历史一定是越来越好,越来越发展的,以及因此认为一代人更比一代人强的,这是历史主义的。以及这种类似黑格尔思想衍生的诸多理论,不管是历史发展阶段论,还是文明冲突,还是阶级阶层的决定论,都是历史主义的。
吊诡的地方在于,历史主义却恰恰令人对历史没有兴趣,认为历史一定进步的,自然对落后的过去没什么真正了解的热情,认为一个人注定被他的童年决定的,也许对童年持有了“伤害”的印象,恰恰阻碍他更丰富地理解他的童年。
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太坏了,所以注定是末日将至,对过去时代的残酷并不了解;等着“见证历史”的,对于历史一路上真实的细节,恐怕也并不了解。认为自己被过去或历史支配的,最不了解过去与历史。
但关键的问题来了,我们可能会想,这个状况真糟糕,不了解过去与历史,真蠢。但尼采在此处提供我们,为何他们可以安于此种状态?比如,很多男性会反对女性主义者对社会风险的表述,说:社会哪有你们说得那么可怕?这乃是因为男性处于优势地位,他们的“特权”导致他们可以对社会风险懵懵懂懂。
同理,为何有人或人群可以想象自己所谓被历史支配,却又不真的知晓历史呢?这里折射出两个问题,首先他们同样处于一种权力的地位,这种地位给予他们一种“轻易幸福”的权力,他们就是可以对社会持有一种极其简单又必然辉煌的故事中,却没有人可以对这个故事进行挑战。这是一种非常轻率的遗忘,一条通往简单幸福的坦途。
这条坦途越是简单,那背后的权力就越大。越是不禁受代价,不面对问题,因而不需要行动、抉择和改变的,越可以享受这种轻率。不管在一个家庭中、一段关系里、甚至大到一个社会,幸运的人,不必面对,也不必了解那么多。
尾声.
我们能向历史要什么?
“喜”无法轻松地见证秦始皇的历史,因为他被非历史的现实文书制度、徭役、税收包围;一个楚国的贵族也无法见证他的历史,因为他不想自己在其中被遗忘。
“见证历史”当然是轻率甚至无知的。但这是一种压迫性的力量,就像两千年基督教的世界末日食言史确实可笑,但他们可以用同一个伎俩承诺两千年的终极幸福,也显示了基督教在这段时间内绝对的权威地位。我们不禁要问,这两千年中,其他的理解呢?其他对幸福的看法呢?其他人的历史呢?
那我们该如何对待此种遗忘呢?这种完全不在乎历史的历史决定论,不是一个真理的问题,不是一个知识的问题,靠犬儒地接受悲剧也于事无补,好在尼采这篇文章叫做《历史学对于生活的利与弊》,这里的“利”是什么呢?直接摘录他的话吧:
历史首先属于行动者和强者,属于进行着一场伟大的斗争,需要榜样、导师、慰藉者,在自己的同人、在当代不能找到这些榜样、导师、慰藉者的人。例如它属于席勒们:因为歌德说过,我们的时代如此糟糕,以至于诗人在周围的人类生活中再也遇不到可用的本性。
历史属于保存者和敬仰者一一属于这样一个人,他怀着忠实和爱,向他所来自、并在那里生长的地方回顾;由于这种敬虔,他仿佛是对自己的此在心怀感激。当他用谨慎的手护理那从古以来就存续着的东西时,他要把他在其下产生的条件,为了应当在他之后产生的人们保存下来。
而他就是这样服务于生活的。
*本文原名《关于“见证历史”的轻易与不易》,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台立场,欢迎提供不同意见的讨论。配图:《大秦帝国之裂变》《永恒和一日》《超脱》《天国王朝》《大鱼》《燃烧》,编辑: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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