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国企老总的临时工,不想再吃工作的苦 | 人间
说实话,虽然我坚持认为老夫少妻是封建余孽,但是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无法控制地滋长出对李彤的羡慕。我并不羡慕她依赖裘总获得的物质资源,而是羡慕她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轻松、愉悦、笃定,她有她的价值观,非常自洽所以快乐。
配图 |《蜗居》剧照
2019年深秋,我刚提拔为部门副职,还要一年后才能转正。在一个秋风裹着小雨的早上,我接到了部门正职钱科长的电话:小胡,保卫科来电话,说李彤在单位门口被会展公司的司机董师傅打了,我过去不方便……你去一趟,处理一下。
我嘴上诺诺答应着,脑子里嗡嗡响——李彤是我们部门从下属的会展公司调来的借用人员,也是单位同事们一直暗中津津乐道的“钱科长的梦中情人”。我实在不想趟这摊浑水,却不能拒绝钱科长的要求,决定喝完牛奶再说。
我发着呆,目光瞥到桌上一堆雪白的文件中间夹着一本血红色的喜帖。周末这场将于市里一家超豪华酒店举办的婚礼,女主角正是这个28岁的李彤。她的新郎是我们单位下属会展公司的总经理裘总,这年46岁。而裘总的司机,恰好是那个打人的董师傅。
司机把老板的未婚妻打了,这听起来就像是个巨大的麻烦。董师傅是替谁打的人?这件事和钱科长有没有关系?
我强压内心的烦躁,捏扁牛奶盒,套上棉服,深吸一口气,往保安室走去。
李彤是我们这样的事业单位里少见的的大美女,艳光逼人。
我们是外贸口的事业单位,文科女生多,各年龄段好看的女性也不少,但都属于整洁端庄、女干部气质的那一挂。用钱科长的话来说,也不是不好看,就是很难让男人产生想接近的欲望,“开口一说话,就觉得没意思”。
2018年,我们有一场在越南的外贸展会,李彤作为下属会展公司的工作人员来和我们对接,第一面就让35岁的钱科长看直了眼:身高1米7,微微有点肉感,皮肤雪白,五官浓郁标致,最重要的是有一种哀愁忧郁的气质,杏眼含波,好像总蒙着一层泪光,嘴唇微丰,细声细语,让人不由觉得她是一樽玻璃花瓶,要轻拿轻放。
也就过了一个月,我们部门临时接了个大活动,要从下属会展公司借人组成专项工作组。据说是钱科长极力向领导推荐了李彤,把她在越南展会项目时的表现吹得神乎其神,最终把人给借来了,在部门同事王丽的办公桌旁边又搭了一张桌子,项目结束了,也不提要把人还回去。
就这样,李彤留了下来。对此,王丽几乎是隔几天就要来和我抱怨,说李彤除了天天化妆来上班,其他什么事也干不好,进进出出还非常打扰她工作:“就靠着一张漂亮脸蛋,到底什么时候回去?”
我心中有数,只好和她插科打诨:“也不是只有一张脸,她留在这里,最少也能美化美化环境,是吧?再说了,她也挺乖的,你整天给她脸色看,她可是一次都没来说你什么。”
王丽撇撇嘴,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她哪用得着跟你说,跟钱科长说还来不及,反正工作都是他向上汇报,他现在什么花都能栽在李彤头上,早晚老婆抱着孩子打上门来的……”
我赶紧打断她,说你可别乱说,钱科长是我们的领导。
王丽十分不屑,说这事全单位上下都在说,有的人当面打趣钱科长,他也不生气,“说不定心里巴不得人家说呢”。
去保卫科要穿过单位整个大院的斜对角,凛冽的秋风把冰凉的雨丝刮到我脸上,我特别想跟王丽说,以前钱科长爱不爱听我不知道,但是他以后怕是听不得半句和李彤有关的闲话了。
保卫科里的情形,比我想象的更为复杂:李彤的头发全散了,又淋了雨,一缕一缕黏在有些红印和抓痕的脸上。她穿着一件杏色皮草上衣,卡其色紧身裤,内搭同色系的紧身针织衫,都是娇气至极不经脏的颜色,已经污迹斑驳。她独自坐在保卫科简陋的折叠椅上微微啜泣,眼角还挂着泪,手上梳理着自己的皮草外套。
董师傅这边,让人有些看不懂——他垂头丧气抽着闷烟,旁边有个眼睛血红发着呆的小伙子,再旁边是个身材发福的中年妇女,一脸不服气,一头短卷发也被抓得不成样子。
看到我进来,保卫科的人还来不及说话,董师傅突然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把我吓一跳:“胡科长,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不对,我不知道这个事,都是我老婆自己的主意,我们赔礼道歉,我们赔礼道歉,麻烦您跟领导说说好话……”
我一个头有两个大,只能抹开董师傅,说我先了解了解情况再说。我把保安拉到一边,问他是怎么回事。保安艰难地组织语言:听说是女的移情别恋攀高枝了,董师傅是后来才来的……先头是大妈带着儿子动的手。
正说着,会展公司办公室主任到了。她很瘦、短发,五官寡淡,眼神锐利,穿西装西裤,气质非常干练。她径直走到李彤面前,摘下自己的羊毛围巾盖在她的湿发上,上下打量着问:“彤彤你没事吧?”李彤这才带着哭腔叫了一声“张姐”,眼角恰到好处流下一滴泪。
同为女人,我也只能暗自叹服,大美人和普通女人,简直是两种不同的物种。李彤的美艳和精致是与生俱来的,哪怕是这样狼狈的时刻,她依然是精美的,甚至粗糙的场景更加烘托出她的绝色和哀艳。
那个张姐转身走到董师傅一家面前,刻意站定在三步之外,语速很快,语调居高临下:“董师傅、小董,这里的事情,裘总都知道了。你们最近就回去调整吧,暂时都不用来上班了。”
张姐声音不大,但自带威严,董师傅一家三口脸上都变了颜色。中年妇女原本一脸不服气,这会儿也有了些慌乱,她开口发难:“怎么?这就要开除我们?凭什么?你们是国企,又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狗男女、狐狸精……”她话没说完,就被董师傅狠狠一把拉开了。
女人话讲得这么难听,我下意识看了一眼李彤,她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自顾自梳理自己的皮草外套。董师傅不肯放弃,语气里带了哀求的意思:“彤彤,今天的事情是我们不对,你能不能高抬贵手,跟裘总说说……你说要我们怎么样,都行,你说句话,你跟董佳,毕竟……毕竟也是老同学……”
只听“砰”一声,那个叫董佳的小伙子,一拳打在折叠椅的扶手上,再也忍不下去,起身冲出门外。再看李彤,她依然头也没抬,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气定神闲,甚至有些如释重负。气压太低,我在保卫科实在待不下去了,跟张姐商量,要不我先带李彤回去清理一下伤口,她这几天就先放假了。
张姐自然是同意,她再也没有看董师傅一家一眼,仿佛他们三口人都不存在,走出保卫科,轻描淡写地问了我一句:“你们钱科长今天没来啊?”
我看到身边李彤的睫毛微微闪动了一下,心下一软,字斟句酌地回答:“我们钱科长对男女大防看得很重,平时就很注意保持距离,今天这种事,他来不方便。但是对下属,他一直都是很关心的。”
坐进办公室,我打开取暖器,又给了李彤一条毛巾、一包湿巾和棉签镜子一类的东西,让她自己随意取用。
李彤开口说了第二句话:“谢谢——我是说谢谢你跟张姐说的话。”
我不好发表什么评论,只好打圆场:“人家可能就随便那么一问,我也是实话实说,她也是很关心你的。”
李彤冷笑一下:“关心……确实是挺关心的,平时钱科长不也挺关心我的?打了也好,打了,我再也不欠他们的,以后也不用看到他们了。胡科长,我能不能在你这多坐一会儿,我不想回家。”
李彤悄悄指一指隔壁,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让我支走隔壁会议室坐着的张姐。平心而论,我也有些不喜欢这个张姐,总觉得她皮笑肉不笑,很难捉摸,要时时提防。
打发走了张姐,李彤一下松了一口气,室温渐升,她厌恶地脱下已经斑驳的皮草外套,说:“胡科长你不知道,老裘买的,贵是死贵,但是穿着一点也不舒服,老觉得自己像个宠物,我早上在保卫科一直在想,还是你身上穿的衣服好。”
我看了一眼她的贵妇皮草,再看一眼自己身边放着的黑色素色棉服和腿上的黑色加绒运动裤,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而彻底了结一桩麻烦的李彤,看起来心情不错,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了。
李彤和董师傅的儿子董佳,都是本地人,初中同学。李彤家境普通,父母都是保守的小市民,偏偏生了这么个天生丽质的女儿,知道容易出事,所以从小管得很严,不许打扮不许和男生来往,虽然暗恋追求者众多,但是她大学毕业之前,真没谈过恋爱。
大学毕业以后,李彤做过好几份工作,去过银行、证券、保险公司,做过企业的财务,那些工作也不是不好,但是李彤觉得,早出晚归还要加班,上班实在是太累了,别的姑娘能吃下的苦,她是美人,她吃不下。她很想考个公务员事业编,可是兜兜转转的,总归是考不上。
2017年春节,李彤参加初中同学会,那时候她在一家中等规模的民营企业做财务,每天都想着辞职,正好听到董佳在饭桌上跟同学说,自己的爸是一家国企老总的“心腹内臣”,自己的工作就是老爸直接托国企老总安排的,做的是“战略咨询”,每天朝九晚五划划水,还能经常出国考察。李彤心动了,在那几分钟里,她做了一个几乎改变了她人生的决定:她主动加了董佳的微信。
说起董佳,李彤语气里的不耐烦几乎无法遮掩:“胡科长,董师傅你也认识,你摸着良心讲,‘心腹’?‘内臣’?他爸自己一个给人开车的,求着老裘给他儿子安排了一个后勤采购的岗位——你们管后勤部门叫‘战略咨询’?”
我忍不住笑了,觉得不大礼貌,只好委婉地讲:“那他们毕竟也给你安排了工作嘛。”
李彤主动加了董佳的微信,本意只是想打探打探国企招聘的信息,问问有没有空闲职位,于是主动提出要请董佳吃饭。对于董佳,她早年并无特别的印象,只知道是初中同班同学,一起读书时说过的话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不要说男女关系,普通朋友都算不上。没想到只一起吃了一次饭,李彤竟然收到了董佳发来的长微信,诉说从学生时代起就暗恋李彤多年,中学时代就一直把李彤奉为女神。李彤工作的事情,自己老爸肯定会尽力,但是普通朋友和未来儿媳妇,分量毕竟是差得很远。再下一次,董佳约李彤看电影,李彤想了好几天,还是选择了赴约。
我微微有些吃惊,觉得这一切似乎发生得太简单了,脱口而出:“你们就这样在一起了?”李彤自嘲地摇摇头:“老裘也这么说过我,你晓得他问我什么吗?他问我,和董佳发展到了什么地步,我说我们是纯洁的恋爱。老裘就说,还好还好,还没傻到家,天鹅差点便宜了癞蛤蟆。”
李彤三句话不离“老裘”,我从办公桌上翻出李彤的结婚喜帖,由衷恭喜了他们百年好合。
裘总其实我很熟悉,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和我们一起出差,吃穿用度都很低调,就像是每个人家里都会有的叔叔舅舅,人很和善,对我们都很客气周到。
李彤一句话点破了我对裘总的印象:“他对你们恭恭敬敬,是因为你们是他的上级单位。他再大的老总,也只是下属公司的老总。”
之前我收到李彤的结婚请帖,是有些惊讶,但是看过了也就是看过了。现在李彤坐在我对面,比我还小几岁,脱下外套露出奶杏色的紧身针织衫,身材凹凸有致,领口露出一片细白的肌肤,跟我说着“老裘”,我一想到裘总的叔叔脸,背后就激起一层战栗。
有些场景,不去细想是一回事,有具象的场景又是一回事。
李彤说起自己和裘总的缘分,竟然又说——“说起来,这还得多谢钱科长”。
裘总是离异,钱科长却是有现任老婆的,老丈人还有些能量,所以全单位上下都知道钱科长心心念念把李彤调到自己部门,但是有贼心没贼胆,除了闲来无事找李彤谈心谈话谈工作,其他也不敢再做什么了。李彤刚进单位的时候,和裘总并没有什么单独相处的机会,直到钱科长去下属公司要人,依照惯例,裘总有个和去上级单位的借用人员亲自谈话的环节,这才让李彤和裘总有了第一次的单独接触。
我缺乏这些复杂男女关系的经验,只好发问:“就……这么简单?”
李彤向我挤挤眼:“那一场谈话,我进去之前,人事告诉我,裘总只有15分钟的时间,让我准备15分钟的谈话,不要超时,不要耽误领导的时间。但是最后,这场谈话谈了1个小时。我本来以为他很快会打电话给我,结果也没有,后面的几次,都是通过张姐来联系我。”
二人关系真正的转折,发生在2019年年初的冬季大湾区展会。那一次去深圳,裘总按惯例陪同,董师傅作为打杂的后勤人员也在,钱科长专门带上了李彤。为此,王丽没少跟我调侃钱科长的“有贼心没贼胆”,以至于我们的注意力都在钱科长身上,没注意到周五展会结束,我们是飞回家了,裘总却带着李彤去了香港——这件事,裘总办得磊磊落落,说有个香港的客户要去接洽,是李彤负责的项目,当时在场的人都知道,也没必要瞒着董师傅——他是在董师傅眼皮子底下把李彤带去了香港。
大陆居民来往香港,需要提前办理和携带港澳通行证,所以,李彤是不是自愿的,自然是不需要问了。张姐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也不必多言了。
裘总带李彤在香港玩了一个周末,期间就确定了关系,按照李彤的说法,“老裘也不说逼你,就是不声不响,订了半岛(酒店)的大床房”。
她跟我讲了一件很小的事,这件事决定了她和裘总关系的走向,也几乎决定了她的人生。
“我和董佳在一起那会儿,他周末带我出去玩,都要一大清早就出发,你知道为什么吗?”李彤轻蔑地笑一下,“就为了赶回家吃午饭,可以少在外面吃顿饭,省点钱。但我和老裘在香港迪士尼,我早上起不来,到了游乐场,已经快要吃午饭了,那时我心里挺忐忑的,总是穷人的想法,觉得浪费了,不值得。但是老裘一点都不觉得,他平平常常地带我在游乐场吃了顿500多块钱的饭,下午没排到几个项目,他也不着急,总之,就是很平常的那个样子。”
李彤最后又强调了一句:“胡科长,我真的不是为了钱,你说几千几百块,谁没有?但我跟董佳在一起,从来没有那么放松过,不用算着时间起床,不用赶着时间吃饭,不用在寒风里等公交,不用什么都怕浪费。你说说看,哪个年轻女孩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不过,跟老裘在一起,什么都好,就是他叫张姐整天跟着我,这个老女人太烦了。”
“钱科长这个人,跟老裘是不能比的。没魄力,瞻前顾后,什么都想尝一口,又什么都怕,什么都不想付出,还把别人都当傻子,说什么可以帮我入编,最后还不是影子都没有?但是再怎么说,钱科长是老裘上级单位的干部,为了我得罪他,是不可能的,盯梢只能盯在我身上——其实他真的多虑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们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我是猜不透的,老裘对董佳倒是不怎么担心。前一段时间,我跟董佳还敷衍着,老裘也知道,他这里我万一踏空了,我总得给自己留个后路,他都不怎么介意,倒是时不时提到钱科长,有意无意说起他当初硬要把我借调这档子事。”
国企的办公室主任,地位自是不必多言,一般都是一把手心腹中的心腹,除了处理核心公务,常常也要为一把手出面办他不方便办的事,身处这个位置的张姐,就相当于是裘总的“手”。裘总让张姐贴身“照顾”李彤,显然是对年轻漂亮的小情人不放心。
在外头办展办会,我们免不了有些应酬,我的印象里,裘总的酒品很好,从不在酒桌上起哄压酒。很偶尔,我们会遇到在酒桌上讲荤笑话的人,裘总总是替我们挡,替我们岔开话题,我一度觉得他是个很尊重人、很尊重女性、三观很正的领导。但以我对这些领导的了解,他们的人际关系既复杂又割裂,即便是在隆宠正盛的时候,也时时刻刻都是锋利的。他们可以把一个人捧上天,但同时,也1分钟都不会放松对这个人的观察和考验。
我觉得后背像毛衣被钉子勾开了线逐渐散开,一丝凉意渐次爬上我的背脊。裘总对李彤的了解之深,可能连李彤自己都及不上,所以她不明白为什么裘总防着钱科长,却不把董佳放在眼里。他对李彤的宠爱是真的,但是对李彤的肤浅和势利,也有相当的认识。他一清二楚,董佳对李彤来说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但是钱科长手里,还有不大不小的权力。
提到了董佳,我以为她多少会有些话想说,没想到她就停在了这里,话题一转:“胡科长,我要辞职了。”看到我疑问的眼神,又说下去:“老裘说,女孩子做我这样的工作,看起来是跟你们坐一样的办公室,其实根本性质都不一样,讲句难听的,就是临时工,前途是没有的,纯粹就是吃苦,犯不上。他叫我回家享享福,准备准备给他生个孩子。我呢也刚好是这样的想法,上班的这几年,我实在是觉得太辛苦了,真是一天班都不想上了。我一直都想过一点自由的、轻松的生活。我觉得我不适合上班。”
“他前头的孩子多大了?”
说起继女,李彤没什么表情:“是个女儿,已经成年了。老裘对女儿那是没得说的,初中一毕业,就送到国外去读书,女儿出了国他才离的婚。”李彤伸出涂着娇嫩浅粉色指甲油的手指,指一指天花板:“跟钱科长的老婆一样,前头人在上面也是有关系的,只不过现在退了,所以老裘也就自在了。不过,老裘对我也是有交代的,人家永远是大的,是他女儿的亲妈,要我对她态度还是要好。”
我一惊:“你和她……还见过面?”
李彤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是啊,他们虽然离了婚,到底还是一家人,只不过就是不是夫妻不睡一张床了。她来见过我,逼着老裘说了说将来财产分配的事情,心平气和让我不要跟她女儿有冲突。其实她是不亏的,老裘过几年就50大寿了,后面的烂摊子,她算是扔出去了,只要女儿有着落,难道她还真抓着老头子不放不成?她女儿老裘肯定不会亏待,不过老裘也跟我保证了,只要我的肚子争气,给他生儿子,他肯定也不会亏待我们母子。”
说真的,改革开放都40多年了,我很难相信这样的话,出自一个只有28岁的女孩之口。
我给钱科长汇报这件事的时候,自然隐去了李彤大部分的讲述,只说了些保安也知道的事情,比如事情的始末,李彤的伤势,张姐的出现,以及李彤打算辞职了。
我原以为钱科长多少会有些失落,没想到他似乎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走了最好,整天也干不出什么工作,就知道给我们添麻烦。风流的福气都是裘老板一个人的,留给我们的净是些有的没的。你不知道,王丽为了她,来找了我多少次,每次被她抱怨得头嗡嗡响,讲来讲去,就是说李彤办不了事。她也不照照镜子,你说王丽这样的,还剪个短头发,一点女人的样子都没有,还跟李彤比……”
讲到这里,钱科长自觉失态:“小胡啊,这些话,到外面就不要讲了。”
我瞬间想起了李彤对他那几句评价,觉得简直传神之至,联想起来,在我们不知道的时间和场合,他们俩的交往应该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深入。放在平时,钱科长每每发表这样“直男”的言论,我一边敢怒不敢言,一边也有些自卑,觉得在他们男人眼里,只有美女才有存在感,不好看的人就是透明的。
但是这天,我第一次觉得,万事万物都有两面,月球也有我们看不见的背面。别人能走的路,我们未必能走,别人与虎谋皮,我们更没这个本事。
这里头,也不光是美貌一件事了。
到了周末,我和钱科长、王丽,都参加了裘总和李彤的婚礼。婚礼迎宾处,裘总形象一直谦逊儒雅,注重身材管理,穿一身深蓝色的西装倒也不显得年纪大。李彤发型简单、妆容平淡,穿一身中袖缎面的婚纱,只在袖子上有少许蕾丝镂空,露出的肌肤很少,竟比平日里还减了几分艳光,不见性感迷离的风韵。
裘总万事周全,故意稍稍压制李彤的美貌,两个人虽然是老夫少妻,但是站在一起十分端庄,丝毫不见猥琐。我和王丽上前和新人合影,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又说不上来。等我们入座,王丽才拉着我的袖子小声问:“小颖,你说诡异不诡异,这两个人结婚,连个伴郎伴娘都没有?”
我一想,是的了,别人结婚,迎宾处总有忙进忙出的伴郎伴娘,但今天并没有。仔细想来,只有裘总身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短发、很瘦、穿一身黑色西装西裤,五官寡淡眼神锐利。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裘总的办公室主任张姐,像我这样性格软糯的人,见到张姐这种强势的人,即使跟我毫无瓜葛,也有一种食草动物般天然的戒备和恐惧情绪。我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不由地又往迎宾处看了一眼,看到张姐细瘦的一双手,在为裘总整理西装和领带,亲昵地拍走他胸口落下的灰尘,然后退后两步,露出一个满意而复杂的微笑。
这一幕也落在旁边的新娘子李彤眼里,李彤似乎是习以为常,对张姐的“戏多”,她厌烦大过在意,撇撇嘴一副“又来了”的样子,只有裘总的脸转向她,她才又绽开一个笑容。
李彤就这样再也没有在我们单位出现过,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董师傅。王丽办公室的那张桌子却一直放着,后来进进出出,又换了好几茬临时借调的工作人员。
很快就到了2020年,疫情开始,我们接手的会议会展和活动多半转向了线上,再和裘总一起出差,几乎已经过去了一年——他身边的司机兼后勤果然换了人。董师傅一家本就不富裕,这样的市场行情下,父子俩同时失去工作,儿子还在适婚年龄,正是要花钱的时候,日子怕是难过。
我当上了副科长以后,工作成倍增加,家里也一直给我结婚的压力,要我频繁出去相亲,我始终处在上班紧绷下班也紧绷的状态,整个人都有点不好,有时会看看李彤的朋友圈。李彤过上了她梦想中的生活:开头她做了一段时间微商,卖衣服鞋子饰品什么的,后来怀孕了,连微商也不做了,迷上了手工和乐高。
有天我开会开到晚上7点多,回家还要整理会议材料,不咸不淡的相亲对象在微信上一连几条“在干嘛”,我一点想回复的意愿都没有,甚至还有些莫名的委屈。
我翻到李彤的一条朋友圈,配图是一本DIY的婴儿绘本,手工做得非常精细,很多小零件可以让宝宝拆下来。李彤配上的文案是:做了一个月,终于大功告成啦,撒花。
说实话,虽然我坚持认为老夫少妻是封建余孽,但是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无法控制地滋长出对李彤的羡慕。我并不羡慕她依赖裘总获得的物质资源,而是羡慕她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轻松、愉悦、笃定,她有她的价值观,非常自洽,所以快乐。
而我的不快乐,很大程度上来自我内心的纠结和矛盾,我看不上为了物质成为一个男人的附属品,想要人格平等、棋逢对手的亲密关系,却又不想吃独立女性的苦。一个女孩子,在这个社会靠自己出人头地,喊口号是容易的,真的做起来又非常辛苦。
这也想要、那也想要的人,总是比较容易过不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景 瓷
业余退堂鼓一级演奏家,
修雨伞小能手。
本文头图选自电视剧《蜗居》(2009),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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