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人们,不想再去理解生命的悲伤
要数近几年来比较受欢迎的旅行作家,星野道夫一定有一席之地。
他文笔朴素,却总能抚慰人心。比如在《在漫长的旅途中》,星野道夫曾说,“大自然是如此地善解人意,利用季节交替,让人感受到时间朝向无尽的远方流逝。人的一生,会与感到不舍的季节重逢几次呢?”
不少读者对他的初印象,是他拍摄了很多阿拉斯加的极地风景照片,比如冰川、苔原、白夜、极光,还有在北极圈内生活的野生动物,驯鹿、北极熊、鲸等等。
虽然这样的照片现在不难看到,但是回头想想,在星野道夫的那个时代,也就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拍摄的条件非常艰苦,他完全靠自己的双脚,走到了极北地区的高山和原野。
星野道夫还没有在阿拉斯加定居之前,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各地游历,住在帐篷里,而冬天则是在一个小木屋里避寒。他的帐篷陪伴他走过许多年,上面还有被熊抓过变薄的痕迹。在《永恒的时光之旅》这本书里,有一张小木屋的照片。小木屋没有自来水,只有一个烧木柴的壁炉和一张床,然而对他来说足够了。
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一边行走游历,一边写下了大量的文字。星野道夫的文字都很质朴,或者说文学性没有那么强,但是,这些朴实无华的文字,也特别能够进入人心。他的几本书里,每章的篇幅虽然并不太长,但就像是留白,有余味,也能够给人带来启发、沉思,还有想象的空间。
讲述 | 欧阳婷
1.
一心向北
星野道夫很喜欢北方的自然景致,这最早是受他姐姐的影响。因为姐姐在北海道牧场工作,他很向往在冬天时,那里时常降下大雪的天气。还有一个原因,他从小就阅读了博物学家、动物作家西顿写的《在北极寻找动物》,不知不觉中,他对北海道的喜欢,慢慢转移到了更北方的阿拉斯加。
有一次在书店里,他看到了一本关于阿拉斯加的摄影集,里面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在一片荒芜的北冰洋海岸边上,有一个小小的爱斯基摩村落,就像是在世界的尽头一样。他对居住在那里的人充满好奇,于是按照照片图说里村子的名字,写了一封信寄给村长,没想到半年后竟然收到了回信,这个经历非常神奇。
他在第二年便去往这个叫做希什马廖夫的村子,与爱斯基摩家庭共同生活了三个月。那个时候他19岁,他在北冰洋猎海豹、割驯鹿角,看见了熊、极昼。后来他大学毕业,工作,再到阿拉斯加大学就读野生动物管理学专业,直到1978年,他正式成为一名自然摄影师,每年有超过一半的时间四处旅行,拍下了我们看到的许多令人感动的自然风景与野生动物。
《在漫长的旅途中》这本书里,星野道夫写了很多在阿拉斯加的生活。他写季节和风土人情的部分尤其吸引人。
在四季里,星野道夫更喜欢冬天。冬天零下50度的早晨、强烈的冷空气、一望无际的针叶林、在严酷的环境里拼命求生的各种生物,他觉得寒冷所给予人类的,是作为生物的紧张感。还有一点,寒冷中又蕴含着一丝丝春意,这也是希望,它给予人们度过寒冬的力量。
我们可以看到,在他的镜头里、在他的笔下,有很多正在抵御风雪的动物,还有原住民们在大自然中求得生存的努力。
书里他写了一个阿拉斯加预测春天何时来临的祭典活动。在这个活动上,全阿拉斯加的人都会下注,赌“一条冻结了半年的河流,它什么时候开始破冰流动”。他们在冰封的河流中央,搭建了一个巨大的三脚架,绑上缆绳,连结到河岸边的时钟,等到春天河面的冰块开始消融,流动的冰一牵动缆绳,时钟就会停止。
当河水开始流动的瞬间,真的非常壮观。没有任何前兆,静止了整个冬天的河,忽然“嘭”的一声,一瞬间就化成无数巨大冰块,一齐漂动,星野道夫写说,“那就是通知春天来临的声音”。
在这篇小文章里,配的图是阿拉斯加的冰原上,融雪时露出的黑色大地与残雪层层漫漫地交织,远望过去,大地上就像是黑与白无尽的涟漪。
受星野道夫的启发,人会想好好地感受冬天、感受寒冷,体会这种“作为生物的紧张感”。
2.
生命的齿轮
星野道夫被阿拉斯加的自然吸引,并不单单是因为它的美,还有它将人类拒之门外的恢弘,以及生活在这里的野生动物。他说,“我们生活中最重要的环境之一,就是围绕在人类身边的丰富生命,它们的存在不仅疗愈了我们,更重要的是,它们也让我们理解,人类究竟是什么。”
他在阿拉斯加生活,一待便是将近20年,后来他定居在这里,在费尔班克斯的森林中建了房子,结了婚,也有了孩子。
这期间,他登上过横贯阿拉斯加北极圈的布鲁克斯山脉,走进了从未有人涉足的高峰与山谷。他与爱斯基摩人划着爱斯基摩皮筏,在北冰洋追逐过北太平洋露脊鲸。在驯鹿季节性迁徙的时候,他也年复一年追踪它们的足迹。他记录了灰熊一年四季的生活,看到过不计其数的极光,划着皮筏游览冰川湾,也遭遇过狼。
北极圈的广阔原野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齿轮,各种生命在这齿轮的夹缝间流转,而星野道夫最想做的,就是从这夹缝中找出大自然与人类之间的关联。
在这片土地上,依循大自然运行道理生活的爱斯基摩人,他们尊重生命,却也必须要捕杀动物,来维持自己的生命。所以,当他们走完自己人生的旅程时,就让身体回归尘土,滋养大地。
星野道夫是能够理解狩猎民族的文化的,爱斯基摩人与驯鹿、海豹、海象、海獭、北极熊等哺乳动物息息相关,密不可分,其中以海豹最为关键,他们无论是吃鱼或动物肉,都会先将食物浸泡在海豹油里再食用。这样的做法不仅是追求美味,爱斯基摩人生活在严寒气候里,需要足够的脂肪保护身体,海豹肉也是他们的主食之一,海豹皮也用来做船或皮舟。
在《永恒的时光之旅》这本书里,星野道夫也描写过几次狩猎。
一次是写爱斯基摩猎人肢解北美驯鹿,技术十分高超。在这个时候,他下刀就不再冷血残酷了,反而对自己杀死的动物生出一股怜惜。
在零下50度的冬天打猎时,猎人会将双手泡在北美驯鹿的血液中取暖。当鹿腹被刀轻盈划开的瞬间,一股白色蒸气朝外喷散出来,“宛如北美驯鹿吐出了最后的气息,弥漫在晚秋的天空里。”
而星野道夫跟随爱斯基摩人捕鲸的经历,整个氛围也显得很哀伤。当每年的4月白令海开始出现裂缝,也就是有了冰间水道的时候,北太平洋露脊鲸就会从白令海往北冰洋迁移,它们会沿着这些冰间水道北上,因为这样可以获取海面上的氧气。对于生活在北极圈的爱斯基摩人而言,4月开始出现的冰间水道,就是大自然的恩赐。捕鲸的成败,也完全取决于冰间水道。
当他们开始捕猎时,那样一个景象——划着皮舟追赶鲸的人类,与被追赶的鲸,都生存在同一条生命的延伸线上,最后就看谁能胜出了。
这个时候一位老婆婆,站在空无一人的冰丘上,对着大海跳舞,舞蹈动作相当缓慢,看起来像是在述说着什么,她也在流着眼泪。这大概就是这个民族自古流传下来的,献给鲸的感谢之舞。
爱斯基摩人将鲸拉上岸来,这个老婆婆像是疼爱自己的孩子般拍打着鲸的身体,村民们围绕在鲸身旁,祷告之后,开始肢解鲸。最后只剩下巨大的下颌骨,所有人聚在一起,将鲸下颌推向大海,然后齐声大喊:“明年还要回来喔!”
自然界中生命运转的本质,就在于杀害其他生物作为自己的食物。但是近代人类社会却忘记了血腥味,也不想去理解生命的悲伤,或者将这个部分有意地掩藏了。
狩猎民族必须承受这种伤悲,而这种悲哀孕育出来的东西,正是源自古代的神话——通过针对动物们的赎罪与仪式来告慰它们的灵魂,祈祷它们有朝一日能再一次回到这里,再一次为他们做出牺牲。
这是爱斯基摩原住民世界里的守则,星野道夫也把这叫做“无声的悲哀”。
“如果无法侧耳倾听这无声的悲哀,无论你是在山野徘徊一辈子,还是坐在书桌前绞尽脑汁,恐怕都无法真正理解人类与自然的关系。”
3.
人的生存之道
在星野道夫生命的后面几年,他对原住民的历史和文化产生了极深厚的兴趣,尤其是北极圈的印第安人和爱斯基摩人,这两个民族共同拥有的渡鸦神话,渡鸦是鸦科鸦属的一种,体形很大。
它与这片极北之地、不同民族的历史紧密关联,在许多古老的神话传说中,渡鸦都是为世界带来光明、创造万物的象征。其实在《权力的游戏》中,都有渡鸦的影子,布兰·史塔克摔伤不能走路后,就可以化身渡鸦的眼睛去观察世界。
星野道夫一心想寻找和体验的,是生活在渡鸦神话时代的古人的视线。在《森林、冰河与鲸》里,那首印第安酋长的歌谣写得多么好,“大气与它孕育的所有生命共享同一份灵魂,为我们的祖辈带去第一次呼吸的风,也收下了他们的最后一缕叹息”。
看星野道夫这一生的旅途,我们可以说,他的人生一个很持久的主题,就是思索人与自然的关系,如何拍出人类与大自然之间的关联,以及生命的意义。
后来在西伯利亚,随日本电视台前往俄罗斯堪察加半岛库页湖采访的旅途上,他遭遇了棕熊的攻击,不幸罹难离世,那时的他年仅43岁。
星野道夫这么年轻就离开了他所深爱的阿拉斯加这片原野,实属遗憾,他的家庭很幸福,他的创作力也还处在很旺盛的阶段,如果他在世,一定还能继续写出很多壮美的故事。但话又说回来,以这种方式离开人世,虽然惨烈,但相信星野道夫一定对此早有过预想,他对生死的看法,总是很豁达。
他的书《旅行之木》里,讲了一颗云杉种子,从它机缘巧合地来到河边森林、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到被洪水卷走,漂流到北国苔原,冲上岸的树生命也并没有结束,它可以为其他的鸟类、真菌、昆虫提供养分。即使变成木材燃烧分解,它也仍然还在大气中开启新的旅途。
星野道夫的人生,也像是这棵“旅行之木”,他的气息仍然还留在这片广袤的冰原上,也正因为有他,这片土地有了更明确的意义。
无论什么时候读星野道夫,都会被他简单又丰富的文字和图像吸引,引发我们对野性自然的向往,以及看到我们人类在历史长河中、在星球上的位置。
相比于一平方米的森林和一只鸟,星野道夫的目光尺度无疑是更大的,思考也是更宏观的。他用脚丈量阿拉斯加荒原,与极北之地的动物植物生活在一起。这种把自己投入大自然的创作方式,即便在他去世后这么多年,也很少能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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