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芯片战争”看现代文明的食物链

作者：柏粒先生

来源：柏粒田（ID：gh_844e8b3d2803）

前言

近期，有幸聆听了一位半导体设备企业老总的发言，这位老人家极具家国情怀，前半生为美国的半导体产业做出巨大贡献，60多岁又毅然回国创业，立志要为中国的半导体产业做出贡献，现今已经快80岁还依然在持续奋斗，值得敬佩。

如今，中美冲突下日益恶劣的宏观环境，丝毫没有打消他对中国未来科技发展的信心。而他对于当下的‘芯片战争’，也有着独特而深刻的底层理解，并提及2个重要的事实：

• 从2018年贸易战以来，美国为了打压中国半导体产业的发展，共出台了15次政策，每一次几乎都是在半导体设备上做文章；

  
  

• 为什么制裁与限制主要在设备领域？因为在整个半导体行业中，最核心的就是半导体设备，限制设备就能起到’卡脖子‘的作用。

今天这篇文章，就结合他的分享，来聊聊为什么美国如此重视对半导体设备的限制，以及其背后所映射的现代文明的食物链。

芯片战争的核心是什么？

具体说来，半导体设备的’卡脖子‘效应主要又来源于两个方面，一个是产业、一个是技术。

从产业角度来看，现代科技发展的主要体现就是以信息产业为主导的数字化和智能化，而信息产业的发展又离不开半导体产业的基础支撑，下面是对整个信息产业的大致拆解（单位为美元）：

• 信息产业最上层的是应用，比如我们平常使用的软件、APP，这是一个规模巨大的终端市场，目前全球最有价值的科技企业大多聚集于此；

  
  

• 而支撑应用的是以电子产业为主的硬件，粗略估计，大概有几万亿的产值规模；

  
  

• 硬件下面，则是半导体的设计和制造，规模在6000多亿，预计很快也将达到万亿左右；

  
  

• 而半导体设计和制造又是由设备来支撑，这块大概是上千亿美金的规模；

如果我们把这些产业拆解简化成一张图，它会以一种倒三角形的方式呈现出来。在这个结构中，半导体设备就是最核心的产业基石。没有设备，半导体的设计和制造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建构在半导体之上的整个现代信息产业也会轻易崩塌。这就是半导体设备在产业角度的重要性，虽然规模不大，但却是科技发展的核心基石。

另一个是技术的角度。从第一性原理出发，工业的核心是制造，只有在制造方式上的根本变革才能称为是工业革命。否则，即使是发明了重大的革命性新产品，也无法称为工业革命。

（这不禁让我想到以前看过一本书中对‘政治家’的定义：只有从底层改变社会组织结构的人才能被称为政治家，只是制定新政策、改变旧政策的人只能说是政客而非政治家，即使他们通过改革名留青史，但并没有动摇到社会的组织结构。按这个定义，在中国历史上商鞅变法彻底打破了贵族政治，建立起以全民耕种、军功序列制为主的社会组织结构，因此他可以称为政治家，而张居正、王安石等只能是政客。）

同样，按照‘工业的核心是制造’这个定义，历史上的工业革命实际上只有2次。第一次是发生在五百年前的英国，本质是从手工劳动到机械化的转变，机器代替了人的双手。伴随革命而兴起的还有新材料（钢铁、陶瓷、塑料等），新设备（车铣刨磨床、五轴联动等），新能源（蒸汽机、内燃机、电动机等），这些形成了以宏观加工为特征的机械化的产业链。

第二次工业革命是1947年二战后才开始的从机械化到智能化的转变，计算机代替了人脑，同时各种微观的器件也代替了人的感官，从此人类进入数字化、智能化时代。而这个时代和第一次工业革命不同，工业制造从宏观加工转变成了以微观加工为核心的产业链。

因此，在这样的数字化时代，科技的发展依赖于工业制造，工业制造的核心又在微观加工，而微观加工的核心则是微观加工的设备。这就是为什么美国要掀起‘芯片战争’的原因：限制半导体设备，就等于限制了微观加工的工业制造，进而限制产业升级和科技发展。

（简单看一下我们前几年提出的7大战略新兴产业：节能环保、新一代信息技术、生物、高端装备制造、新能源、新材料和新能源汽车，如果你仔细研究过他们的生产与制造方式，你会发现很少有哪个在向前发展和产业升级时可以不依赖半导体产业的支撑。）

也许你会好奇，微观加工的设备就这么复杂和难以实现吗？毕竟我们过去连原子弹这样的技术都成功获取了。

这个问题其实很容易被大家误解，我们拿光刻机来举例。从物理原理上来说，光刻机并不复杂，它的原理就是把特定的设计图形投影到硅片上。但关键是在摩尔定律的影响下，现在集成电路的制造已经小到了几纳米的水平，因此对光刻机的精度要求也越来越高。另外，由于是用于工业生产，良率、生产成本、稳定性这些都是需要多年的产品打磨和改进才能做到的，而这又需要有优质客户的配合。

荷兰的ASML之所以被称为半导体设备领域的明珠，就是因为它能提供最先进、最精细、最稳定、综合成本最优的光刻机。而它能做到这几点，又是因为有台积电等核心客户多年与其合作，共同改进和迭代产品作为前提条件的。

这，就是现代工业制造在微观加工领域的复杂性。而美国的政界对此是有着深刻的技术理解和产业认知的，因此才会不顾商业利益，坚定地掀起以限制半导体设备出口为核心的打压政策。

现代文明的食物链

过去，我们一直有一种普遍的认知，认为东方智慧重视长远利益，更擅长战略布局，而西方智慧则重视短期利益，更擅长解决现实问题，反而忽略长期战略。这种认知不一定错，但它却容易让人误解成西方人不懂战略，不会布局。

从‘芯片战争’这个角度，我们不难发现，一向重视商业利益的美国人，居然会坚定地以限制出口等方式来打压中国的产业升级，即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在所不惜。这是因为他们清晰地知道如果中国掌握了核心技术后会发生什么：他们的技术垄断将被打破，长期的商业利益也会荡然无存。

其次，如果我们仔细看一下芯片战争中最核心的半导体设备行业（具体可分为热处理、清洗、沉积、光刻、刻蚀等工艺），会惊讶地发现，绝大多数设备的市场份额都集中在美国手中，其次是日本、荷兰等国，而日本和荷兰又是美国在芯片战争中打压中国的盟友，因此可以说，美国对半导体设备的出口有着极强的控制权。

图：半导体工艺设备的市场份额分布，美国、日本、荷兰、中国、其他依次为红、黄、橙、蓝、灰。来源：Gartner、浙商证券研究所

难道这会是一种巧合？非也。追溯半导体产业的发展史，它起源于二战后的美国，初期主要以IDM（垂直一体化）的全流程生产方式为主，从设计、生产到销售都集中在企业内部，基本上也都集中在美国本土，比如英特尔就是典型的代表企业。但后来随着全球化分工和产业发展的需要，又诞生了以Fabless为代表的代工生产模式，很多产业链环节也都分布到全球各地，我们熟知的台积电就借机发展成了全球第一的代工厂商，现在台积电在先进工艺方面的生产能力甚至超过了英特尔等美国本土企业。

然而，与生产制造不同的是，半导体的设计与半导体设备这2个环节，却大部分留在了美国本土，并未大规模外迁，这背后的原因有：

• 这些环节对成本管控的依赖度低，不需要迁移到有劳动力和管理优势的东亚地区；

  
  

• 这些环节对产业高端人才的依赖度高，而美国又是全球的科研和学术高地，因此美国本土具备极强的产业发展优势；

  
  

• 这些环节都具备高利润率、高资本回报率的特征，符合以商业和资本导向的利益追求；

  
  

• 特别是设备环节，正如前文所提及的，虽然产业规模不大，但一旦出现国际冲突，只要限制设备出口，就能对其他国家形成‘卡脖子’的科技打压效果。

因此，我们现在看到半导体设备市场主要分布在美国本土和荷兰、日本等联盟国家的企业手中，背后其实是在现实的产业竞争、商业利益与科技领先战略的共同作用下所形成的现状。

这就是美国在芯片产业的战略布局，或者说，这是美国为引领科技创新所主导建立起的全球食物链。怎么理解这个食物链？

• 美国具备全球最大的消费市场，想要对这个消费市场有掌控力，美国的企业就必须要掌控渠道和终端，抓住消费者；而想要知道消费者到底要什么新产品，就必须同时掌控设计环节；

• 因此就诞生了著名的微笑曲线，将中间的生产环节外包给有廉价劳动力的发展中国家，自己保留设计与销售环节，关键是，产业链的大部分利润也都停留在这2个环节，因此才呈现出两头高中间低的微笑曲线；

• 现代国家之间的竞争，商业和科技的因素越发重要，科技领先的优势下，美国企业不但可以享受本土的消费市场，还可以将先进的软件、电子产品等卖给其他地区赚取更多利润，但做到这些的前提是技术领先；

• 为了保证技术领先，美国本土就要保留最核心的技术环节，例如我们提到的半导体设备产业；

• 这些核心技术的产业要留在美国本土，前提则是要保证美国在教育、科研与人才环境上做到全球领先，而当下美国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虽然美国本土在高中及以下的教育水平不佳，但美国高校依然保持着在科研领域全球领先的绝对优势，叠加移民政策，美国就可以虹吸全球顶尖的科研人员，为科技创新类产业源源不断地输送人才。

在这样一套强有力的闭环下，美国就可以保证在现代的科技与产业竞争中永远保持科技领先优势，同时也满足了美国企业的商业利益，符合其资本回报最大化的追求。而且，在这样精心打造的‘食物链’下，美国不但可以赚最多的钱（掌控消费市场与微笑曲线），付出最少的力（将生产制造外包至劳动力低廉的地区），还能够保证自己可持续地赚钱（确保科技、产业、人才的领先优势，同时保留核心技术产业以应对国际竞争中的挑战者）。

看到这，你还觉得以英美昂撒人为代表西方社会，缺乏战略布局的思维吗？要知道，在美国顶级的西点军校中，最为尊崇2个中国的军事家：2000年前的孙子和建立新中国的毛泽东，《孙子兵法》更是被选入了学习教材，这是因为美国人认为这2人的军事、战略思维极具借鉴和学习意义。

此外，芯片和科技产业背后所映射的也只是‘食物链’的冰山一角，美国霸权下的现代文明食物链还远不及此。《金融帝国》一书的作者迈克尔赫德森是一位在金融实务，思想学术和政策实际三方面都有很深造诣的大家，他认为美国在全球的霸权共有4大支柱：

（一）以军事，科技实力为基础的国家主义力量。

美国政府实际上长期高度介入经济与商业，其经济政策的本质特征是以军事，科技力量为背景的国家主义。

美国公司的行动也高度服从于国家的整体地缘政治利益安排。而不是盲目，短视的各自增加财富。美国外交的根本原则是其国内政策不接受外国人的指令。

在美国眼中，事实上没有规则，有的只是美国利益。可惜，我们大众被灌输的观念却是，美国是一个最讲规则的国家。

（二）货币帝国主义。

美国利用世界经济实质上的美元本位制，以及信奉货币主义的各国中央银行，将全球经济美元化，使全球特别是依赖美国经济的经济体为美国的财政赤字。

由于可以不受限地向全球注入美元，美国享有巨大的金融和经济好处。向世界输出美元，并吸收外国物资输出，从而提高国内消费水平和对外国资产的所有权。

美国实际上通过国际货币体系本身来剥削世界。他强制其他国家为其国际收支赤字融资。通过使其他国家的中央银行接受不限量的美元储备而向他们征税。

（三）资源帝国主义；

美国全球资源战略的核心是，使发展中国家的工业化长期停滞，甚至去工业化。这样该国的资源就可以被转运到美国等发达国家。沦为纯粹的原材料出口国。

为达目的，美国可以用战争直接占领控制这些国家。此外还有其他配套措施，如将资源出口国的资源以美元计价，这样出口国结余的大量美元都流向美国，同时推动世界经济的金融化和资源的私有化。

美国可以用自己不断投放的贬值的美元，直接收购发展中国家的资源行业，或者是使发展中国家的资源涨价，资源价格和国际市场接轨。然而这些国家的劳动力却不涨价，这样这些国家的民众慢慢发现自己根本消费不起本国的资源。导致这些国家的人民感到越来越穷，民生问题越来越严重。

（四）粮食帝国主义，美国霸权中的农业和粮食战略；

美国的粮食战略分为两步走：第一阶段是鼓励发展中国家的工业和出口业，但忽视农业发展；第二阶段是操纵国际粮价导致粮食短缺和饥荒，这时所谓一切的工业繁荣顷刻间灰飞烟灭。这个战略目的是控制这些国家的人口增长和资源输出，无限期地延长他们的全面贫困化，以满足西方的需求。

核心意思就是把发展中国家的人口控制在这样一个水平上，只要够开采资源就行，多余这个数就必须通过操纵粮食市场让其灭绝，以免消耗资源，这些资源预备运往西方，满足这些国家奢侈而廉价的生活需要。

因此粮食帝国主义非常重要。因为如果这些国家的人民在农业上自给自足，那么矿产和燃料的出口就变成了人民可以自行选择的事情，而非必须。

因此，工业技术如此发达的美国，才会如此重视农业。美国农业部门一半多收入来自政府补贴。而且在多年的外贸谈判中，美国从来拒绝取消对农业的巨额补贴。因为粮食战略也是其整体经济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

小结一下，美国霸权的支柱主要就是这4点：1、在军事和科技实力的基础上，以国家主义的力量来干涉经济与政策；2、维持美元的霸权机制，形成间接的征税权，3、维持对全球资源的控制权，保证充足而廉价的原材料供应；4、维持对全球粮食的控制权，延长其他国家的全面贫困化。

前段时间正好写了一篇基辛格博士的文章：基辛格访华与当下的中美关系。他有2句名言就非常应景：

谁控制了石油，谁就控制了世界；

谁控制了粮食，谁就控制了全人类。

而且，这些支柱还会时不时交汇融合，比如金融危机一旦结合粮食危机，对很多脆弱国家与人民的杀伤力将被放大无数倍，甚至可彻底动摇一个国家的一切，这也许就是基辛格口中‘控制’二字的真正含义。

结语

综上，我们当今所处的世界就处于这样的一条食物链之中，认清楚这条现代文明的食物链，你就会对当下的宏观环境建立起清晰的认知。你会懂得为什么无论未来美国哪个政党上台，无论哪个总统当选，中美之间的冲突都是无法避免的。

你也会了解，为什么中国一直坚持要军事独立、高度重视科技发展与产业升级、积极推进一带一路与人民币国际化、资源和粮食也不完全依赖进口。这上面每一条几乎都是针对美国霸权的‘拆招’，中国在以上每一个领域的成功突破，也都会将这条现代文明的食物链撕开一个裂口。

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位身处食物链顶端的玩家，不但懂战略、又有资本与军事实力、坐拥一堆盟友、手里还掌握科技领先的优势和一堆’卡脖子‘的技术王牌，他又怎么会坐以待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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