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校生与他们看不到的蓝天
文丨殷盛琳
编辑丨王一然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18级飞行技术专业 徐浩
航校生培养一般分为两个阶段,前两年在学校(指航空院校,具备学历教育能力,负责理论培训)学理论知识,大三寒假开始,下航校进行飞行训练。按照协议,南航绝大多数同学会被送到国外学习,但2020年疫情爆发,当年2月份准备出国训练的同学全部被“一刀切”,留在了国内。整个航校生面对的大环境也被改变了。
之后几届航校生都只能在国内航校(飞机驾驶员培训学校,以下简称“航校”)训练,但航校产能有限,造成了大批学员“积压”。按一所航校之前的产能,每年能培养出来10几个人,现在一下进来100多人的订单,消化不过来。很多航校(所在的通航公司)除了飞行员培训,还从事勘探、森林防火、旅游观光等别的生意(提供相关飞行业务),原本的教练被挪用,导致师资不够。
这就导致送训教学质量在下降。国内一些偏远航校,一些教员不具备合格资质。正常教员应该有一定的飞行小时数积累,才具备带学员的资格,但现在供求关系变化了,教员缺口很大,只能硬顶上去。
僧多粥少,训练周期被不断延长。疫情前,一般航校送训要经历考私商仪(飞行员执照考试),再到真机飞行,积累一定小时数,最后是高性能飞机的训练,全部结束大概要14~16个月。现在学员挤压严重,最短、最顺利也得两年。
比如高性能飞机训练,航校每个月只能支撑两三个学员的需求。大家拿着仅有的老飞机不断修复再修复,凑合用。17级最早受到疫情波及的那批,至今仍然有人卡在这关,还在排队。
航校也开始找各种理由在理论阶段拖时间。我们下到航校后,要重新学已经学过的课程,再去考私商仪考试,按照考试成绩决定进飞顺序。我相对算幸运的那类,是三大航之一的“养成生”(直接从应届高中生中招收的飞行学员,采用学历教育与飞行技能培训相结合的模式培养),高考后就和航司签订了协议,公司出资供我们去有资质的大学学理论,再到航校飞行训练。
民营小航司本身就面临经营压力,学生送训时间就被拖着,一直等,更严重就直接解约了。我有同学和海航签约,后来被通知解约,就只能转专业,学空管或者地面服务,之前的学习和时间就白费了。
我们现在对未来很迷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成为飞行员。因为有协议,自行解约要付高昂违约金。
一些学生实在受不了,就各种“卡bug”跑路。协议有些豁免条款,比如身体不适合航空作业,公司也拿你没办法。一些学生可能会找有资质的航医开证明,申报给局方,最后去北京复查。另外还有一种方式,如果学员和师父、航校领导处得好的话,也可以让他们开具你不适合飞行的证明。飞行这条路,进来不容易,想主动退出也很困难。
教员的权力变得更大了,他可以决定很多事情。有学员为了快点结束训练,或者分配到好的飞行时段,会给教练送礼,陪教练喝酒。
留下来的都是没什么别的出路的学生。我也有想过换条路,放弃学飞,但家里人不同意,对我期望很高。毕竟这是份看起来高收入、让人尊敬的职业。
很明显感受到同学们的热情一点点被磨灭掉,很多人都在“摆烂”,在游戏里虚度时光,逃避现实。我室友还在排队进飞,没教练,每天起床把电脑打开,坐到中午吃饭,回来躺床上睡一觉,下午接着玩,晚上睡觉把电脑关上。第二天重复这个过程。
我还在私照(私人飞行执照,持有人可驾驶其私人航空器进行非盈利的飞行活动)的训练阶段,之后还有商照(商业飞行员执照,持有人作为飞行员可以获得报酬)、仪表和航线训练,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排上。按正常节奏,我已经要毕业了,现在只能申请延毕。
悲观点想,就算我们结束这一切,进入航司,也要面临积压。毕竟疫情之后,航班数下降,对飞行员需求变少了。现役飞行员压力也很大,有的收入减少了快一半,但车贷房贷还要交,非常现实。
以前毕业后,从进公司到成为副驾驶,一般需要一年,现在没边儿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就业。当不上副驾驶,就只能在一线城市拿不到5千块的底薪。
剩下来的每个人都在赌:用自己的青春和未来进行毫无把握的豪赌——赌航空业会慢慢复苏。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19级“大毕改”学员 小朱
我是2019年最后那一拨“上车”,走的“大毕改”(取得本科以上学位、学历证书后,再通过北航和其他航校专业培训成为飞行员)路径。这几年因为疫情,各个航司招聘都比较少,这条路走不通了。当时大四上学期秋招,帮航司招人的第三方到我们学校做宣讲,我才知道有学飞这条路,赶在本科毕业之前走完流程,签约了航空公司。
当时我也同时在准备考研,想给自己留条退路,顺利通过航司面试、政审后,就放弃了考研。本来按照协议,一切顺利的话,我们需要在北航经历初步的理论培训,包含英语和基本的航空理论知识,然后在2020年3月份出国训练。但疫情突然爆发,最后把我们送到了现在的一所国内航校。
对航校来说,之前应该送出国训练的学员都转移过来,有点吃不消,每个阶段都需要等待。我2020年9月进航校,12月份完成了所有理论培训和考试,直到2021年5月才进入飞行训练,中间等待了整整半年。
今年到现在快8个月了,我才飞了4个小时。甚至有同学今年一个小时都没飞过。毕业得有250个小时的飞行积累,两年过去,我还差五分之一,而且最后一关高性能飞行训练的等待时间更长,我们航校只有一架高性能飞机。
等待期间有些同学会感到很压抑,我们只能呆在这个小地方,哪也去不了。我所在的航校在东北地区,非常偏远,气候、饮食条件都对南方同学很不友好。
我现在最大的焦虑是年龄以及职业的不确定性。我大学是在某211学校读理工科,同学们要么继续读研,要么找到了稳定工作,毕业拿三四十万的薪资,而我还在飞行员这条路上等待,什么都做不了。大家的人生进度也在错位。以前的同学很多已经结婚或生孩子了。
学飞是很残酷的一条路。我们这批“大毕改”学员里,有到了飞行阶段才发现自己不合适,被停飞的。他是卡在13个半小时飞行验证的时候,被教练发现注意力分配不好,没法兼顾好几个仪表。
卡在这个环节的学员是最多的:要熟悉起落航线,听清指令,还要有强大的心理素质。有学员遇到气流颠簸,会恐惧,整个人失去反应能力了,那就证明不适合飞行。一路通关后才能进航司接受改装学习。在航校我们学的都是小飞机操作,到公司改成大飞机,比如空客A320或者波音737。
在我们航校,最大的学员是93年的,他是读完研出来参与“大毕改”,到现在已经接近30岁了。疫情前,大家都是很看好航空业的,想投身其中,但现在人生规划全部被打乱了。
不过相比起大学读航空学校的“养成生”,我们还是更有保障一些。航司每个月会给我们发工资,过年过节也有福利,而且我们拿到了大学毕业证,至少有别的出路。
真的很希望国内的航校能提高管理能力。除了中国民航大学这样有长历史的航校,不少航校的管理都很混乱,还在以小航校的模式来运营,没办法消化大量订单,资源协调不过来。我所在的航校一直说在培养新的教员,在换发动机,试飞新飞机什么的,希望一切顺利,我能快点毕业。
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 20级飞行技术专业
陈晨
疫情爆发后,21级学员其实是最惨的一届,招生规模缩减,高考分数也提升了,航空公司发的生活补助也取消了。我关注的学飞up主也在视频里聊到,他被解约了。和其他学校一些公司解约不一样,他是被(负责飞行培训的)陕西凤凰航校直接解约的。这种情况很少见,学生的处境很尴尬,要么自费继续学飞,成本接近100万,要么干脆转专业。
在国内的航空院校里,目前只有中飞院和天津中国民航大学有独立培养学员的能力。我们有自己的教员和飞机。其他学校只能完成理论培训,之后让学生分配到各个航校进行飞行训练。
从公开资料可以查到,中国民航业内,有70%的飞行员是从我们学校毕业的,所以我们有很强的话语权。更多公司愿意把学员送到这来,也有更好的公司来签约。相比起那位up主所在的沈阳航空航天大学(负责理论培训),还有类似安阳工学院、常州工学院、郑州航院等,有更强的抗风险能力。
资源比较差的学校,受到疫情的影响更严重,他们对接的航空公司比较小,如果航司财政状况不支的话,解约学员的情况是比较常见的。
我们学校之前也出现过,航空公司自己财力不支,解约学员,没法支付学员培训费,但我们的培养体系比较完整,学校会承担费用让学员先“飞出来”,等拿到一切毕业的条件之后,再去帮他跟公司协商,或者帮他应聘新公司,甚至留教也可以。
民航局规定,只有国航、东航、南航有自主招飞的权利,在高考后入校前和学生签订飞行学员培训协议。三大航之外,都由航校代替招飞,学生入校,航空学校根据对接订单给学生分配公司。总结来说,签约的航司越小、进入的航空院校实力越差,飞行学员面对的不稳定性越大。
我堂哥也是飞行员,已经是机长了。他比我们幸运很多,2000年左右进入航校学习,2004、2005年毕业就赶上了民航发展的大好机会。中国民航2005年到2018年,都是快速增长的状态。之前飞行员培训只有几家学校能做,但后来好多学校开办了飞行技术专业,航司也开始扩招。
谁都没有预料到疫情会来得这么突然。航空公司目前只能尽量延缓学员进入公司的脚步,提高要求,增加淘汰率。
但我好像从来没产生过要离开这个队伍的想法。对我以及我周围很多同学来说,这个职业、蓝天白云对我们的诱惑真的非常大,很享受飞行的感觉,没人想主动放弃这个梦想。
之前东航出事,我们学校作为行业支柱,好像被笼罩在一个氛围下,你能感受到这个行业发生了一件大事。学员们会一起讨论,推测机组可能会有的处置,也会讨论失事原因。我记得当时自己会频繁刷一些社交平台的消息,关注最新救援进展。
当时网络上有很多键盘侠,攻击机组、中国民航,甚至攻击机型和飞机制造商,我们就会一点一点地去反驳他们,想为自己在的行业做点事情。
我们很热爱这个行业,学长们返校演讲时,我们会问,驾驶飞机到底是什么感觉?他说那是一种没办法用语言去描述的美妙。我的同学有时候开玩笑说,想一想别人开豪车,我们后面是在开飞机,就会觉得很酷。
我们每个人都很向往亲自体验那样的美妙。
(文中讲述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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