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水！一个因抑郁症自杀的天才作家的毕业演讲

2022-08-10 19:08

编者按：小说家戴维·福斯特·华莱士（David Foster Wallace）在肯尼恩学院（Kenyon College）2005年毕业典礼上发表的演讲，在几乎每个“十大毕业演讲”上都榜上有名，也有人认为这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毕业演讲。华莱士2008年因抑郁症自杀。今天，这篇要我们警惕自己的盲点，对确信的东西有一点批判性认识，放下傲慢，保持清醒鲜活生命力的风趣优美又思想深邃的演讲不但不过时，而且更切中时弊，入木三分。特译成中文跟大家分享。

两条小鱼在水中游动，迎面游来一条大鱼。大鱼朝它们点点头：“早上好，孩子们。今天的水怎么样？”两条小鱼朝前游了一会儿，终于，其中一条看了看另一条说：“水是什么呀？”

讲几个有教育意义的小寓言故事，是美国毕业典礼演讲的标准要求。在这类演讲中，这些故事其实是比较好的、没那么扯淡的一部分，但如果你担心我打算把自己当作一条明智的大鱼，向你们小鱼解释什么是水，请不必。我不是明智的大鱼。故事的重点只是，最明显、最重要的现实往往最难看到和最难谈论。

这听起来像陈词滥调，但事实就是，在成年人日常生活的战场上，陈词滥调可以有生死攸关的重要性，至少在这个晴朗美丽的上午我想告诉你这一点。

当然，在这样的演讲中，我主要应该谈人文教育的意义，解释为什么你们即将获得的学位不仅帮你们获得物质回报，本身也有价值。因此，让我们谈谈毕业典礼中最常听到的一种说法，那就是人文教育与其说是让你获得知识，不如说是“教你如何思考”。

如果你像我一样，你肯定不喜欢听到这句话，而且你会感到有点受到侮辱，有人居然断言你需要人教你如何思考。你已经被这么好的大学录取，这似乎已经证明你是知道如何思考的。

但我要提出一种假设，就是这个说法并不是侮辱性的，因为我们应该得到的关于思考的教育主要并不是关于思考能力，而是关于思考什么。如果你认为在思考什么上你有完全的选择自由，这一点太过明显，不必浪费时间讨论，那么我请你想想鱼和水的故事，在下面几分钟里将你的怀疑暂且搁置。

再讲一个说教的小故事。有两个家伙坐在偏远的阿拉斯加荒野的酒吧里。其中一个是虔诚的教徒，另一个是无神论者，两人正以四杯啤酒后才会有的激情争论上帝是否存在。无神论者说：“我不相信上帝并不是没理由的，我并不是从没尝试过上帝、祈祷这些事。就在上个月，在那场可怕的暴风雪中，我在营地外迷路了。我什么也看不到，温度降到了50 度以下。所以我试了一下：我跪在雪地里，大声说， ‘上帝，如果有上帝，我在暴风雪中迷路了，如果你不帮我，我会死的。’”

在酒吧里，虔诚的信徒困惑地看着无神论者。“那么你现在相信上帝了吧？毕竟，你正坐在这里，活着。”无神论者翻了个白眼。 “不，伙计。有一对爱斯基摩人碰巧路过，指给了我回营地的路。”

对这个故事进行标准的文本分析很容易：对两个不同的人来说，完全相同的经历可能意味着不同的东西，因为他们有不同的信念模板和从经验中构建意义的不同方式。因为我们重视宽容和信仰的多样性，我们不想声称一个人的解释是正确的，另一个人的是错误的或坏的。

这没关系。但问题是我们也从不谈论这些模板和信念从何而来，就好像一个人最基本的世界观和构建意义的方式像身高或鞋码一样是天生的，又或者像语言一样是自动从文化中吸收的，好像我们如何构建意义并不是个人有意的选择。

这里当然还有一个傲慢的问题。这位不信教人士非常肯定，路过的爱斯基摩人与他的求助祈祷没有任何关系。当然，很多宗教人士也很傲慢，对事情的解释也很肯定。至少对我们中的很多人来说，他们可能比无神论者更令人反感。但宗教教条主义者的问题与故事中的非信徒完全一样：盲目的确定性，一种相当于把自己囚禁起来的思想的封闭。这种封闭是如此彻底，以至于囚犯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关起来了。

我的意思是，这正是学习如何思考的一部分：少一点傲慢。对自己和自己确信的东西有一点批判性的认识。我自动相信的东西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完全错误的、骗人的。我吃了很多苦头才学到这一点，我预料你们也会有类似遭遇。

下面是我深信不疑却完全错误的认识的一个例子：我自己直接体验的一切都让我深信我是宇宙的绝对中心，是世上最真实、最生动、最重要的人。我们很少去想这种自然的、基本的自我中心观，因为这很令人反感，但我们所有人几乎都是如此。这是我们的默认设置，在我们出生时就固定在我们的线路板中了。

想想吧，你从来没有过你不是绝对中心的经历。你所体验的世界就在你的前面或后面，左边或右边，在你的电视或屏幕上。别人的想法和感受必须以某种方式传递给你，而你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是如此直接、紧迫、真切。

请不要担心我已经准备好向你讲授同情心，或对他人的关注，或所有的所谓美德。这不是美德的问题。这是关于选择通过努力来改变或挣脱一种天生的默认设置，这种设置的核心是根深蒂固的自我中心，以及用自我中心的镜头来观察和解释一切。

鉴于我们正置身于一个杰出的学术环境中，一个明显的问题是调整默认设置这项工作在多大程度上涉及知识或智力。这个问题很棘手。学术教育最大的危险——至少在我自己的经历中——可能是它有造成过度理智化的倾向，让我迷失在脑海中的抽象争论中。让我关注内心发生的事情，而不是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相信你们现在都已经知道，保持警惕不被头脑中喋喋不休的独白催眠（可能现在正在发生）是非常困难的。毕业二十年后，我逐渐明白，教育让你学会思考这个老生常谈的说法实际上是一个更深刻、更严肃的想法的简写：学习如何思考，意味着学习对如何思考以及思考什么进行一些控制。它意味着有足够的意识来选择你关注的东西，并选择如何从经验中构建意义。因为如果你不能在生活中做出这些选择，你将完全被生活淹没。

有一句话是，“头脑是一个优秀的仆人，却是一个可怕的主人。”就像许多格言一样，这句话表面上很蹩脚，很无聊，但它实际上说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可怕事实。用枪自杀的人几乎总是向自己的头开枪，这不是巧合。他们射杀了可怕的主人。而这些人中的大多数其实在扣动扳机前就已经死了。

人文教育的真正价值，就是学会避免日复一日地在死去、失去知觉的状态中，作为自己的头脑和自我中心的默认设置的奴隶，度过舒适、繁荣、体面的一生。这听起来可能有些夸张，或者像抽象的废话，那么让我们具体一点。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即将毕业的学生可能还不知道“日复一日”的真正含义。成年人生活的很多内容在毕业典礼中都没人谈论，包括无聊，单调的日常生活，小小的挫折。这里的父母和年长的人都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举个例子。这是普通的一天，你早上起床，去做你的具有挑战性的大学毕业生的白领工作。你努力工作了八到十小时。一天结束时，你累了，有点压力，只想回家好好吃顿饭，也许放松一小时，然后早点上床睡觉，因为当然，明天你又要重复这一切。但是你记得家里已经没有吃的了。因为工作的挑战，这周你没时间去超市，现在你必须开车去一趟。

这是一天结束的时候，交通很糟糕，路上花了很长时间。当你终于到达时，超市非常拥挤，因为当然，其他有工作的人也要在这个时间买菜。商店灯光惨白，放着窒息人灵魂的背景音乐。这是你最不想呆的地方，但你无法速战速决。你必须在巨大的、过于明亮的超市的迷宫般的走道上四处游荡寻找你要的东西，你必须推着你的购物车，从所有其他疲惫、匆忙的推车人中穿过。

最终你找到了所有东西。但非常愚蠢又令人气愤的是，虽然是一天结束的购物高峰，超市并没开放足够的结账通道。结账的队伍很长。但你不能把怒气发泄在手忙脚乱的收银员身上。她的繁重的工作之单调乏味，之毫无意义，超出了我们名牌大学毕业生的想象。

但无论如何，你终于挪到了队伍前面，付了钱，被收银员用死气沉沉的声音告知“祝你有美好的一天”。然后你必须把那些劣质塑料袋放进那个坏了一个轮子所以总是令人抓狂地向左跑的购物车，穿过拥挤不堪、颠簸不平、丢满垃圾的停车场。然后你必须开车穿过挤满SUV的缓慢密集的高峰时段的交通回家。

当然，这里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但这还没有成为你们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例行生活的一部分。

但它会的。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沉闷、烦人、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日复一日地发生。但这不是重点。这里的重点是，这些琐碎的、令人沮丧的烂事发生时，也正是我们可以做出选择的时候。因为交通堵塞、拥挤的走道和漫长的结账队伍给了我思考的时间，如果我不能有意识地决定怎么想，想什么，每次去购物都会很痛苦，很生气。

我的默认设置是，所有这一切都是关于我，我的饥饿，我的疲劳，我想回家的愿望，这样就会显得其他人都挡在我路上。他们是些什么人？看看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多么令人厌恶，他们在结账的队伍中看起来是多么愚蠢，像牛一样，目光呆滞，简直不像人，那些旁若无人地在手机上大声说话的人是多么讨厌和粗鲁。这是对我极大的不公正！

或者，当然，如果我当时采用的是被人文教育赋予的更具社会意识的默认设置，我可以在堵塞的交通中花时间来厌恶那些浪费地、自私地驮着40加仑油箱的巨大、愚蠢、塞满车道的SUV 和悍马和卡车。我可以细想这样一个事实，那些宣扬爱国或宗教的贴纸似乎总贴在由最丑、最肆无忌惮、最咄咄逼人的司机驾驶的最大、自私到最令人作呕的车的背后。我可以想想我们孩子的孩子会如何鄙视我们浪费未来的燃料，破坏气候，我们都是如何地骄纵、愚蠢、自私和恶心，现代消费社会是多么糟糕，等等，等等。

你应该明白了我的意思。

如果我选择在商店和高速公路上这样想，没问题。我们很多人都是如此。只是以这种方式思考非常容易，非常自然，它不是有意识的选择。当我自动地、无意识地相信我是世界的中心，我的直接需求和感受应该决定世界上事情的优先次序时，这是我的默认设置。

问题是，当然，在这些情景中也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思考方式。在这些停在路上空转的车中，有些人过去可能发生了可怕的车祸，他们现在对开车非常恐惧，以至于他们的治疗师几乎是命令他们去买一辆巨大沉重的SUV，这样他们可以感觉比较安全。

又或者刚才突然插到我前面的悍马可能是由一位父亲驾驶，他的受伤或生病的孩子就在他旁边的座位上，他正在送孩子去医院的路上。他才是有急事的人，实际上是我挡了他的路。

又或者我可以选择让自己考虑，在超市排队付账的其他人也和我一样沮丧无聊，他们中间有些人的生活可能比我更艰难、痛苦、乏味。

再说一次，请不要以为我在给你道德建议，或者我在说你应该这样想，或者有任何人希望你能自动做到这一点。这很难，需要意志和努力。如果你像我一样，有些日子你将无法做到，或者你根本不想这样做。

但大多数时候，如果你有足够的意识给自己一个选择，你可以用不同的眼光看待那位刚才在结账队伍中对孩子大喊大叫的肥胖、眼神呆滞、化妆过度的女士。也许她平时不是这样的。也许她牵着即将死于骨癌的丈夫的手连续度过了三个不眠之夜，或者也许她是机动车管理局的一个低薪职员，就在昨天，她的一个小小善举帮你的配偶绕过官僚机构的繁文缛节，解决了一个恼火的问题。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太可能，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这取决于你选择想什么。如果你在默认设置下运转，自动地确信自己知道现实是什么，那么你和我一样可能不会去考虑那些不那么烦人、不那么让你痛苦的可能性。但如果你真的学会了专注，那么你就知道还有其他选择。你将有能力体会到，这种拥挤、炎热、迟缓的消费者地狱式的情景不仅有意义，而且甚至和那种创造星星的力量——爱、友谊、万物在深层的神秘融合——一样灿烂和神圣。

并不是说神秘的东西就一定是真实的。唯一大写的真相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完全可以由你自己决定。

这，我认为，就是真正的教育带来的自由，也就是学习如何适应的自由。你可以有意识地决定什么有意义，什么无意义。你可以决定崇拜什么。

因为还有一件奇怪却真实的事情：成年人的日常生活中其实是没有无神论的。没有不崇拜这回事，每个人都崇拜，唯一的选择是崇拜什么。选择某种神或精神类的东西——无论是耶稣，阿拉，耶和华，还是巫术母亲女神，四圣谛，或者一些不可侵犯的道德原则——来崇拜的令人信服的理由是，几乎所有其他你可能崇拜的东西都会把你吞噬。

如果你崇拜钱和物，如果它们是你从中挖掘意义的东西，那么你会觉得自己拥有的永远不够。这是事实。崇拜你的身体、美丽和性诱惑，你会总觉得自己太丑。当岁月的痕迹开始显现时，它们在最终让你伤心欲绝之前会让你死千百次。在某种层面上，我们已经知道这一切，它们已经被编在神话、谚语、警句、寓言当中，它们是每一个伟大故事的骨架。难的是在日常生活中不把它们忘记。

崇拜权力，你最终会感到虚弱害怕，你将需要更多权力来麻木自己的恐惧。崇拜你的智力和聪明，你最终会觉得自己很愚蠢，是个骗子，随时可能被人识破。但这些崇拜最阴险的地方并不在于它们邪恶或有罪，而在于它们是无意识的。它们是默认设置。

它们是你日复一日地逐渐陷入的那种崇拜，它们让你对注意什么，如何衡量价值，越来越有选择性，而你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这么做。

所谓的现实世界不会阻止你使用默认设置，因为由人、钱、权构成的所谓现实世界正在恐惧、愤怒、沮丧、渴望和自我崇拜的染缸中欢快地运转着。我们的文化利用这种力量创造了非凡的财富、舒适和个人自由，成为我们头脑王国的主人，独坐在所有创造中心的自由。

这种自由有一些值得推荐的地方，但还有其他种类的自由，而最珍贵的正是你在欲望和成就组成的外面的世界里不太听人谈论的。真正重要的自由包括关注、觉知和自律，包括真正关心他人，并每天以无数琐碎的、不性感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为他们牺牲。

这是真正的自由。这是受教育，这是了解如何思考。否则就是无意识，默认设置，永无休止的竞争，一种拥有又失去一些无限的东西的不断被咬啮的痛感。

我知道这些东西听起来可能不像毕业典礼演讲应该的那样有趣、轻松或鼓舞人心。但这是去掉了修辞细节的大写的真相。你当然怎么想都可以，但请不要仅仅将其视为一场指指点点地训斥你们的布道。这些东西不是关于道德、宗教、教条或死后的生活这些花哨的大问题，而是关于死亡之前的大写的真相。

它们是关于真正教育的真正价值。它们跟知识无关，却与简单的意识有关，意识到就藏在我们视野中的真实和重要的东西。因此我们必须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

“这是水。”

要做到这一点，要日复一日地在成年人的世界中保持清醒和活力，非常难。这意味着另一个老生常谈的说法也是对的：教育真的是一辈子的事。它开始了：现在。

我祝你们不止有好运。

_____

点击阅读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