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兰与奥本海默
诺兰的最新大作《奥本海默》是一部野心勃勃的传记片,在三小时里试图演绎“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的生涯故事。全片的高点是1945年7月全世界第一颗核弹在新墨西哥州沙漠里试射成功给曼哈顿计划所有参与者带来的震撼。诺兰精准地调用了画面和声音语言,带给了观众清晰的印象:原子弹不只是一种新型武器,它是人类与宇宙关系的一场剧变,它可能会成为吞噬地球的科学怪兽,也可能会成为确保世界和平的全新工具。
诺兰的电影编剧依从的《奥本海默传:美国“原子弹之父”的胜利与悲剧》(原作书名是《美国普罗米修斯:奥本海默的胜利和悲剧》)25年磨一剑而成,用普罗米修斯盗火的经验来比喻奥本海默的人生经历,无比贴切。作为美国研制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的负责人,奥本海默从一开始就抱有着科学家的天真,认为“把能控制世界的最强大的力量交给人类,并依据它的潜力和价值而善用之,这也应该是件好事”。但盗火者的悲剧在于,一旦超人的力量被发现,就不可能再仅由发现者来掌控。大国博弈、军备竞赛、地球毁灭的危机……纷至沓来,也注定了奥本海默悲剧的宿命,物理学家“超人的战袍”(《生活》杂志语)尚未穿暖,麦卡锡主义的政治迫害莫须有罪名已经扣上头来,让他成为现代核科学家悲剧的象征。
麦卡锡主义加诸奥本海默的猎巫行动成为诺兰在电影中用力过猛的第二主线,有点冲淡了原爆的冲击力,也将复杂如奥本海默的生涯简化成了鸡蛋里挑骨头的猎巫者与朴素爱国的科学家之间的正邪斗争。
或许,将七百多页厚的《奥本海默传》改编成电影原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想要还原这位经历和性情如此复杂的人物,展示量子物理学领域和参与曼哈顿计划(两者紧密相连)众多科学家的故事——奥本海默是他们的核心连接者——并诠释原爆引发的反思,原本就不是一部电影可以容纳下的。如果想要不做取舍,其实应该拍成三部曲:年轻的奥本海默,从欧洲将量子力学带入美国的理论物理学家;因为曼哈顿计划而闻名全美的奥本海默,原子弹之父,300年物理学之集大成者;将世界带入核武世界,有可能因为军备竞赛而让地球毁灭,为此而陷入深思和努力参与控核的奥本海默。
当然,电影与原著还是构成了巧妙的互文。如果说电影带来的是诺兰和一票著名演员对奥本海默经历的浓缩演绎,原著则为我们更详尽地展示了那个量子物理学耀眼到令人瞬时目盲的时代。
奥本海默选择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拉莫斯这一片沙漠上的台地作为曼哈顿计划的地址有自己的私心。新墨西哥沙漠深处渺无人烟的地理环境符合秘密武器研发的要求,也提供了隐秘的试验场。但为什么是洛斯阿拉莫斯,因为这里是奥本海默年轻时夏天常去的度假地,他自己很喜欢骑着马在这片荒原野营露宿。选择这里,正好把他对物理学的热情与新墨西哥州沙漠高地的迷恋结合了起来。而这种选择与当下流行的许多高科技创业故事非常契合:一个充满热情和想法的创始人聚集了一群超群的研究者开创出一段伟大的传奇。
曼哈顿计划聚拢了一个年轻的团队,在平地而起的小镇上,几乎没有人超过50岁,平均年龄只有25岁。如果说奥本海默是01号员工,其他人也有各自的编号,确确实实的编号。因为保密的原因,每个人驾照上只有编号,没有姓名。
虽然军方希望洛斯阿拉莫斯成为一个严格管理的军营,但奥斯海默很清楚,要把理论物理学加数学推倒出来的撞裂原子产生巨大能量的构想变成现实,制成一颗可以在实战中使用的武器,需要多元背景的科学家和工程师跨学科通力合作,需要对各种各样跨学科问题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而这种通力合作需要营造一种自由探讨的氛围。虽然军方总是希望通过人为的信息分割来防止大多数科学家了解科研的全貌,减少信息泄露的风险,奥斯海默却努力说服了军方,允许所有戴“白色徽章”的科学家自由地讨论他们的想法和问题。因为他很清楚,如果每位科学家只了解自己需要了解的信息,而缺乏清晰的全局认知,缺乏相互之间的思想碰撞,曼哈顿计划是很难在短期内取得突破的。
在电影中,基里安·墨菲饰演的奥本海默与马特·达蒙饰演的格洛夫斯将军有不少出彩的对手戏。格洛夫斯是曼哈顿计划的军方负责人,工程师出身的他最欣赏奥本海默的地方就是他对跨学科协同的理解。两者的关系也很像创业者与投资人的关系,美国政府最终在曼哈顿计划中投入了20亿美元(换算成现在的美元是一笔天文数字的巨额投资),参与项目的人数也从初期的几十人一度扩张到几千人,几百名科学家和他们的家属搬来,再加上两千多名军人。小镇的生育率也因此特别高,“第一年出生了80个孩子,第二年则是以每月10个孩子的速度增加”,诺兰把这句书中的数据编成了格洛夫斯将军嘴里的台词。奥本海默的小女儿也在这里出生。
高科技创业企业成功的核心要素的如何吸引、管理和激励聪明的头脑,奥本海默显然是无师自通。他的存在给予了一群顶尖科学家以凝聚力和归属感,每次项目取得新突破时,他都在现场。有一位科学家评价说,没有奥本海默,曼哈顿计划或许也能获得成功,但每个人承受的压力肯定更大,也一定不会有那么高涨的热情和那么快的速度。
除了在现场参与每一场重要的科研讨论,每每能够在讨论结束的时候做出精当的总结,帮助科学家们找到突破的路径,奥本海默还是小镇的市长和警长。他创建了一个镇议会,让科学家们可以充分践行自治和民主,讨论生活相关的各种议题。
这种自治当然不会局限在生活领域。随着原子弹的研发与二次大战的进程赛跑——第一次沙漠里的原爆成功在1949年7月,当时希特勒已经自杀,而德国已经投降——科学家们讨论的焦点开始转向原子弹作为一种武器在战争中使用的伦理问题,并进而开始思索一旦原子弹被使用,会对未来的战争和全球政治带来哪些深远的影响。
这种关乎伦理和政治的讨论,一开始是从非正式的聚会,题目涉及“这个可怕的武器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我们是在做好事还是坏事”,“我们是否应该担心它将被如何使用”。原爆成功,聚会发展成由40多名科学家参与的正式会议,题目也变成了“世界政治中的原子弹”。在美国决定8月初向日本使用原子弹之前,有155名参与曼哈顿计划的科学家在请愿书上签名,敦促杜鲁门总统在没有公开声明投降条件的情况下,不要对日本使用原子武器。
类似的讨论,在美国高科技企业中一直存在,比如今年关于AGI(通用人工智能)伦理的讨论,聚焦于需要在GPT的使用上添加什么样的安全围栏;又比如在上一轮AI热潮期间关于AI用于未来武器中的激烈讨论。
这一点凸显了科学家作为一个群体的特质。奥本海默很清楚,科学家加入曼哈顿计划是为了科学研究,不是为了挣钱,他给所有人开出的薪酬都比照他们在加入项目之前的薪水。但这种为了科学研究的使命感也让他们有一种为自己创建的技术负责任的态度。奥本海默虽然没有直接参与科学家们的请愿,但当他清晰认识到原子弹在实战中的巨大杀伤力之后,他也清楚地认识到,限制核武、防止军备竞赛、避免地球因为核武器而毁灭,是自己的责任,谁让自己是那个盗火的普罗米修斯。
奥本海默是在量子力学在欧洲完成迭代之后进入历史舞台的。他1920年代在欧洲的求学经历,恰恰证明当时的欧洲——更确切地说是德国——仍然是科学研究的中心,而他则是那个中心的朝圣者。他最大功绩是把量子力学的最新研究带回美国,在伯克利和加州理工开宗立派,为美国人有机会在核能领域与德国人一争高下埋下伏笔。
本质上讲,曼哈顿计划是一场“德国人”与德国人的竞争(甚至可以说犹太人与犹太人的竞争),是像奥本海默这样的第一代土生德国移民和一大批流亡美国的德裔或者讲德语的犹太科学家,对阵德国本土的物理学家。
德国在20世纪30年代之前一直全球最重要的科学研究中心,犹太科学家在物理和数学领域扮演了重要角色。1933年希特勒上台之后,学术系统内开始排斥犹太人,因为教授属于公务员,一旦大规模解聘,这些人就必须自谋出路,出于自身安全和未来发展的考虑,大多数人选择移民美国。二战之后有研究人员统计,因为排犹导致的人才损失,德国直到1980年代才逐渐恢复过来。
奥本海默的挚友物理学家拉比就曾经这么评价自己的对手:“那群德国科学家都有谁,那些人我们其实都认识……我们最终的结论是,他们可能与我们不相上下,或者领先一些。”值得八卦的是,领衔担纲德国核武项目的是德国诺奖物理学家海森伯(在电影中由经常饰演德军反派的马提亚斯·施维赫夫客串),奥本海默曾经与他在海德堡大学相识,也一起追求过同一个女孩。这名女孩曾短暂旅居纽约,受到了奥本海默的殷勤款待,但最终还是选择回德国嫁给海森伯。诺兰的这部影片最大的槽点可能就是对奥本海默复杂男女关系的处理。
核武计划是烧钱项目。与希特勒对物理学家始终无法信任相比,奥本海默获得了美国政府的全力支持。影片中有一幕刚刚从丹麦被偷运出国的著名量子物理学家波尔来到了洛斯阿拉莫斯,分享了他最近一次与海森伯的对话。当知道海森伯的研究方向是反应堆时,奥本海默不禁额手称庆,他知道海森伯的研究方向错了,这意味着曼哈顿计划的胜算更大。
1943年奥本海默就邀请著名的数学家冯·诺伊曼到拉斯马拉莫斯(很可惜诺兰的电影中没有给冯·诺伊曼一次露脸的机会)。冯·诺伊曼是流亡美国匈牙利犹太科学家,成长在奥匈帝国,讲德语。奥本海默向冯·诺伊曼请教原子弹的内爆设计是否可行。冯·诺伊曼经过计算认为至少从理论上说是可行的,增加了奥本海默的信心。
参加曼哈顿计划的有一群来自布达佩斯的犹太科学家。这些操着口音的外乡人在美国人看来,就好像是一群来自火星的异类,也被戏称为火星人,仿佛他们是来自未来给地球人带来智慧。这群匈牙利科学家自己却并不认为有多了不起,谈起各自的不同,他们最夸耀的还是冯·诺伊曼,认为他才是其中的翘楚。
与冯·诺伊曼这样的数学天才,或者曼哈顿计划中众多诺奖物理学家相比,奥本海默是更年轻一代的学人,为什么会被选择成为负责人?
的确,当时很多人都会担心一个没有获诺奖的相对年轻的科学家如何能够吸引和驾驭一群诺奖得主一起工作。但奥本海默有自己的特长。他擅长将复杂的科学概念用简单的,常人能够理解的语言表述出来,所以他是那种特别有跨度的科学家,理解物理学全方位的发展。他的跨度让他能够将更多科学家联络起来,成为曼哈顿计划的坚实后盾。
在实践中,奥本海默也表现出惊人的管理者天赋,将项目管理条理分明,能够抓住问题的核心,善于做人的工作,也能够凝聚科学家的信心。同时他又有DAPRA创始人,著有《科学:无尽的前沿》的万尼瓦尔·布什等人的支持,可以与华盛顿的核心政治圈建立比较稳固的联系。换句话说,经历了曼哈顿计划,奥本海默展示出一种政治家的能力。原爆成功,他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登上《时代》封面,被誉为“原子弹之父”。他即兴演讲的才能更让他瞩目夺人。
如果诺兰现象可以持续
诺兰有一批忠实的粉丝。随着他电影题材的不断切换,也会引发观众对全新领域研究的热潮。《星际穿越》激发了大众对光速旅行和虫洞等宇宙科学与科幻题材的热情;《信条》则更是颠覆了我们对传统时间线的认知。《奥本海默》会延续这样的诺兰现象吗?如果诺兰现象持续,作为一部科学历史题材复杂人物的传记片或许可以开启两大领域的深入讨论:一是量子计算背后的量子力学发展史;二是从历史、伦理和权力的视角深入探讨原子弹所引爆的科学与政治之间激烈的讨论。
要真正读懂《奥本海默传》,看懂电影《奥本海默》,还真得对20世纪初全球科学的发展以及具体到量子力学这一单个领域的发展下一番功夫。
20世纪初,物理学在短短两代人就从宏观和微观两个领域彻底颠覆了牛顿力学构建的世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彻底改变了我们对宇宙的认知。比他更年轻的一代北欧和德国学人则构建了量子力学,重塑了我们对微观世界的理解。物理学家费曼说,“以常识来看,量子力学对自然的描述简直荒谬。但是它与实验结果完全吻合。所以我希望你能接受大自然的本来面目,她就是荒谬的。”
爱因斯坦一直没能充分理解量子力学。他坚持认为,“我无论如何都确信,上帝不会掷骰子。”新一代学人波尔却回应说,“不要告诉上帝怎么做。”物理学发展的诡异之处恰恰在这里:后来者永远会颠覆前人,即使这位前人在几年前还是一位“叛逆先锋”。
诺兰的电影中有太多影星客串物理学大师,不少人只有一两个镜头。要清楚他们到底扮演谁,还真得下苦功。
要全面理解原爆开启的核时代的一系列问题,需要对奥本海默和他所处的时代做深入的挖掘。看完诺兰的《奥本海默》,相信大多数人都会对原爆的威力,以及其对人类的潜在威胁充满敬畏。拉比的评价毫不留情,认为曼哈顿计划“使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成为300年来物理学的顶峰。”
美军在广岛和长崎投下两颗原子弹之后,奥本海默开始了对原子能更深远的思考。他一方面为平民的大量伤亡而内疚,另一方面也为自己没有能够阻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使用而后悔。他更担心世界陷入全新的军备竞赛,因为苏联看到原子弹的威力之后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成,而苏联也绝对不缺乏优秀的物理学家。
电影中重现了奥本海默觐见美国总统杜鲁门的一幕。当他结结巴巴讲出“我担心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时,杜鲁门大倒胃口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手帕,寓意是帮你擦手,我手上的血比你多,轮不到你操心。
理解奥本海默的复杂,就要理解他作为科学家和潜在政治家的双重角色。换句话说,奥本海默有野心的一面,曼哈顿计划能够调动如此众多人力和资源来完成伟大的项目让他尝到了权力的滋味。显然,他希望利用自己上《时代》封面,成为全美名人的效应,推动大众对原子能的认知科普,推动全球范围内对原子能发展的监管,避免核武器的军备竞赛。但他忽略了政治肮脏的一面,表面上名人的光环让他可以与权势人物交杯换盏,但幕后他要面对的却是政客背后捅刀子,利用明规则和潜规则等各种方式下绊子,甚至深陷阴谋论的泥潭,对此他显然毫无经验也不知道如何准备。
另一位著名物理学家弗里曼·戴森这么评价奥本海默的野心:“参与制造灭绝种族的武器是浮士德式的交易……后来他还像浮士德一样,想与魔鬼讨价还价,结果自取灭亡。”
奥本海默人生最后的岁月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度过。院长的角色与曼哈顿计划时的叱咤风云不能比,与他野心中的平台也一定有很大的差距,但这并不妨碍他去营造一个把科学世界与人文世界结合起来的“学术旅店”,供短暂驻足的思想者休息、恢复和养精蓄锐,以便他们休憩之后继续上路。
在这里,他还可以跟爱因斯坦一起漫步。1950年,爱因斯坦在71岁生日的晚上对奥本海默说:“一旦人们受命做某件明智之事,之后的人生对他而言就异乎寻常。”《时代》评价爱因斯坦是一座里程碑,而不是灯塔。作为传主的奥本海默和作为影片的《奥本海默》何尝不是一座里程碑。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