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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安眠被灼火搅醒，

眼见我们又重蹈覆辙，

个个身处一个人的囚牢，

渴望与人交流，

又因此感到绝望。

1923年的某一个时刻（迄今恰好100年），或许是在库克图书馆、或许是在拉尔夫斯特植物园、或许是在泛着昏黄灯光的寝室，在读完TS艾略特的《荒原》之后，19岁的奥本海默在哈佛大学的某一个地方写下上头的这首诗。

100年后，关于他自己的故事，在全球已狂收超8亿美元票房。先声明一句：这片子因为信息饱和程度过高以及有准限制级镜头，我强烈不建议带娃一起看。

所有天才都是不吝“羞辱”时代的先知，把他从科学众神殿里请出来的诺兰亦如此，用一部任性的作者电影，以诘屈与密度超标的文本，来考验当下观众对电影的认知。

于是，《奥本海默》成了一部几乎不可能完成剧透的电影，它是对曼哈顿计划的一次回望、是麦卡锡主义的一种影像解读，是对「爱国主义」的清醒旁观，是旗帜鲜明的反核宣言，也是对「24k纯金天才」这一物种的一次深度“体检”……

你很难只用3小时就看透这部电影，它几近爆表的对话密度与65mm胶片带来的超额细节溢出，似乎成了某种隐喻——很少有天才能够在世界的复杂性面前全身而退，一旦它想要窥其全貌，19岁的奥本海默稍显稚嫩的诗句就会浮出水面：

个个身处一个人的囚牢，

渴望与人交流，

又因此感到绝望……

所以，仅凭一次观影，想要对《奥本海默》做深度解读，恐怕是一种不自量力，我确实已买好了第二刷的票，但在此之前，刚读完半部《奥本海默传》，我还想关于「天才的宿命」说几句。

是的，你没看错，鉴于我们是一个教育公众号，总是会有一些几近全能的「六边形战士牛娃」出现在头条，《奥本海默》所留下的诸多思考，对那些因为天赋异禀而行走在“成圣”之路上的明日之星而言，是不折不扣的生存指南。

奥本爱默差一点成为杀人犯。

没错，诺兰在电影开场还不到30分钟就告诉我们，他不想给奥本爱默树碑立传。这位自负的男青年，因为拉垮的实验能力在剑桥被导师羞辱后，把剧毒的氰化物注入了一颗苹果之内，然后放在老师的桌子上。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在奥本海默传记里，他甚至没有如电影里那般去“修正那个错误”，当然，他注入的并非氰化物那样的剧毒物质，但年轻的奥本爱默，确实就任由那个毒苹果躺在自己导师布莱克特的桌子上。

幸好，布莱克特没有咬那只苹果，谋杀没有兑现，奥本海默因为家境丰厚只收获了一个留校察看，布莱克特留着一条命，20多年后拿下了诺贝尔奖，而想要毒死他的我们可爱的男主角，3次提名，全部落选。

历史永远都不吝嘲讽天才的，但年轻的奥本海默极低的崩溃阈值，确实源于他的自负，起因可能只是布莱克特让他做了自己最讨厌的物理实验，于是他就除之而后快。

你说他是天真好呢？还是天真好呢？

诺兰在前半段，对原子弹之父是有点先抑后扬的意思，但奥本海默也确实争气，提供了足够多的自负段子，比如他哈佛一毕业，跑去荷兰莱顿大学演讲，面对一群虎视眈眈（许多学生年纪确实比大大）的青年才俊，他的荷兰语简直开口脆，然后在火车上跟几乎同样优秀的伊西多·拉比卖弄：

拉比内心的白眼呼之欲出。

但这个习惯于“孔雀开屏”的奥本海默，其实是有来处的：在中产公子的少年岁月里，有两件事或许是自负的源头：

犹太商人之子的身份与他在数学和实验上的弱势，成了青年奥本海默的两副担子，他的一切防御机制，都来自于对血统的介怀与对完美仅一步之遥的遗憾。

奥本海默在纽约伦理文化学校的老师史密斯曾经回忆过这样一件事，在1922年的西部旅行中，当他们收拾行李时，史密斯转过头让奥本海默替他把一件夹克叠起来放进手提箱。“他狠狠地看着我，”史密斯回忆道，“然后说：

这次充满哀怨的苦毒对话，被写进了《奥本海默传》，他究竟有多厌恶父亲作为一个犹太服装商人的身份，我们不得而知。

但青少年时期，他的防备是围着这个身份打转的，1920年代的犹太商人，在欧洲大陆所承担的名声负累，已然漂洋过海，让身处纽约的小天才殚精竭虑，他曾经在与朋友的聊天时，甩出这样一句哀怨的玩笑话：

可以说，这种哀怨几乎贯穿了奥本海默人生的始终，带着沉重的基因原罪，某一天他还发现，自己并非全能战士，他的数学在一群天才里，并没有出类拔萃，从化学半路出家转入物理学，他的实验能力又跟不上高速运转的大脑……

于是，他因为身份生出铠甲，他的炫耀、孤傲、甚至是杀意，都成了一种自我防卫机制。

联想起那些震碎你三观的天才少年堕落事件，是不是一切都似曾相识？但在奥本海默的人生剧本里，他将迎来一场重要的战争，把自己送入了另一个轨道，在那里，他会与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一起，终结这个星球迄今为止最大的劫难，同时，开启另一个更黑暗的未来。

在极致的善恶追问里，我们在一个天才身上，将会看到更有趣的东西。

饰演奥本海默的基里安.墨菲坐在交叉询问室，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巧合，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头部特写，一半享受充足光照，一半在灰暗里模糊不清。

这个雷打不动的特写，如符号一般贯穿影片始末，它像极一本书的序跋——使诺兰的野心昭然若揭：塑造一个复杂的伟人。

这种复杂性首先从形式肇始，因麦卡锡主义催生的猎巫行动，被满满当当地塞进了一场大型听证会与一次交叉询问，它像是歌剧里喋喋不休的宣叙调，让各色人物登场，丰满一个故事的骨肉皮。

但转入使原子弹「从无到有」的曼哈顿行动，则是不折不扣的咏叹调，诺兰汪洋恣肆的抒情在里头横冲直撞，直到试爆成功的那一刻，万物静默、烈焰升腾、杜比环绕声里，隐约有谁的喘息，渐渐弥散在两层楼高的屏幕内外，有那么一瞬，我产生了错觉：这太庵野秀明了！

让高潮像高潮，诺兰是懂的。

宣叙与咏叹、在无止尽的对话与洛斯阿拉莫斯的荒原上渐次前行，融合、缠绕、派生、编码，最后，重组了一个早已被碎片化了的奥本海默。

在这个过程里，诺兰成功地把观众引向他私人定制的斯芬克斯像，然后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如果一个人因为正义目标，释放了极端邪恶的力量，他要如何与自己和解？

奥本海默的选择是——受难。

是的，我可太喜欢全片大反派施特劳斯先生（小罗伯特唐尼饰）片尾的嘤嘤嘤了：他简直就是奥本海默心里那个殉道者的无情嘴替：

他只是以受难的姿态来惩罚自己的“伟大错误”。

一语中的。

被誉为普罗米修斯的奥本海默，比起日晒鹰啄的希腊英雄，还要多承担一件东西，那就是——罪感。麦卡锡主义带来的伤害、一切的调查、怀疑、羞辱，于它而言，极可能仅仅是一种解脱，在他的逻辑里，似乎藏着某些极为任性的东西：

被迫害的愈深、在那两颗已爆炸、以及未来将会爆炸的千千万万颗核弹面前，他所承担的罪感愈弱。

这种殉道者的姿态，迫使他始终选择隐忍，不反击不回避也不逃避，因为在受难里，他获得了道义上的自洽。

然而，残酷的诺兰连这点自洽也不打算给，他让加里奥德曼饰演的杜鲁门，拿出白色手巾，轻飘地甩一甩，给予奥本海默最后一击：

我听见赎罪大门永久关闭的声音。

天赋异禀的加里奥德曼，在三秒钟的特写里，只用一个眼神，就把几乎要将自己压垮的「罪感」生吞活剥吃了下去，而闪着天才之光的奥本海默，却用整个余生在哀悼自失。

纯粹的政客与纯粹的科学家，各司其职。

为道德绝境操碎了心的大科学家奥本海默低眉、掩门而出的同时，退回远景的总统对国务卿抱怨：

政客与科学家、哲人与市长、诗人与企业主、赤子与枭雄……你会突然发现，这些买一赠一、彼此唾弃的双星系统，到底还是今日世界没有分崩离析的安全带，「多样性」立住了，「善恶」就立住了。

「 写在最后 」

看完奥本海默，从教育角度，它更适合爸妈们独自观看，虽然种级别的天才并不具备普遍性，但通过电影，我们可能需要与孩子再次共同学习一件事：

如何应对这个世界复杂的真实性，它直接关乎一个孩子信念感与幸福感的建立。

在这个问题上，科学与政治分立潮头，一个是严密逻辑掌控下的非此即彼，一个是充满算计、读心术与权力倾轧的混沌世界，两者看似水火不容，但却常常能在生死关头各守一方、互相搀扶行一程路。

但于个体而言，跨阵营是困难的，他一定会遇到「失语」的状况，就如坐在问询室的奥本海默，对方的目标他了如指掌，但抵达目标的路径却让他困惑，他不懂也不屑，用「同流」的姿态与其成为「同志」，反之亦然。

这让我想到曾经读过的佩雷尔曼传记，作为或许是本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他因为对「庞加莱猜想」的证明而拿到了菲尔茨奖，但他很可能有严重的社交障碍、这位天才宁愿在圣彼得堡附近的山林里采蘑菇，也不想去拿奖，而100万美元的奖金，对清贫的他完全不构成诱惑。

但我相信，在这样一种隐士的生活里，他获得了自洽与满足，尽管唯一的社交只是偶尔去附近的超市买生活用品，但在传记里，他对这样的日常乐此不疲，你会发现，所有这一切，或许本该也是奥本海默的生活主题，只是因为被历史甩进了政治的浑水，

然后，一切都变了。

所以，对于一个真正的学术天才，如何获得极致的幸福？或许2000多年前，那个叫苏格拉底的男人的境遇早就给出了答案——不想死？就别让研究员和工会主席同处一室。

凯撒的，就归给凯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