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张霸总脸，却在古风出了圈

2023-09-06 05:09

作者 | 刘之静

26岁的戈梽臣学评弹十年了，在抖音上，他的艺名叫戈伊。他常在短视频里分饰两角，一个身着现代装唱流行歌，一个身穿长袍唱苏州评弹。网友被短视频里的国风少年吸引，点进直播间，见他正拉着三弦唱《宝玉夜探》和《钗头凤》，总会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曲艺？”

江浙沪以外的地方，苏州评弹的确不是主流。这个以吴语为唱词的曲艺形式，“渔鼓弹词，声音鼎沸”，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但因语言的限制，对于吴语区以外的人，它犹如天书一般难懂。

戈梽臣出生于评弹世家。父亲戈正平以前是苏州评弹团的演员，现在是戈梽臣的“主播”同行。民间演出不比体制内，市场好坏直接关联生计饭碗，对于演员来说，直播间多一个人问，便是多一个机会。父子俩倒不把责任与使命挂在嘴边，早年的“跑码头”经历和前两年“一场演出没有一个观众”的至暗时刻已经教会了他们，面包与理想同样重要。

“没有稳定舞台，从高点坠落”

戈梽臣从没想过会失去舞台。他2018年从苏州评弹学校毕业，2019年正好赶上苏州取景的电视剧《都挺好》热播。“苏大强”成为“顶流”，连带着他爱听的评弹也成了外地人到苏州旅游的必做选项。唱了几十年评弹的老艺人们从没遇到这样的场面：“几乎每家都爆满，今天听不到就排明天的票，队伍都排到平江路上了！”

父亲戈正平反倒是习惯了评弹舞台的起起伏伏。戈正平记忆中，这是苏州评弹第一次拥有江浙沪以外的影响力。他1967年出生于苏州姑苏区的调丰巷，附近住的全是徐云志、金声伯这样的弹词大家。因为从小热爱文艺，他小学四年级就被戏曲学校的昆曲班录取，不过由于年龄太小，父母没让去。1981年戈正平入学苏州评弹学校，1983年进入苏州评弹团，拜张君谋、徐雪玉两位老师，学习《玉蜻蜓》《明珠奇案》，成为苏州评弹蒋调第四代传承人。

戈正平年轻时，做评弹演员并不容易。青年演员演出机会少，最常见的舞台就是乡下的庙台。跑一次码头，绿皮火车、汽车、拖拉机、船得坐一个遍。戈正平是团里的重点培养对象，搭档的都是后来担任中国曲艺家协会副主席的盛小云、上海评弹团国家一级演员周红等名角。但即便是这样的新秀，也因为种种原因被迫转到了团里的书场做服务员。烧水、调音响、打扫厕所，跟其他几位年纪相仿的“演员”一起做了半年，戈正平实在坚持不住，1990年前后，他转业离开了舞台。

戈正平与盛小云演出画面

戈正平说，那也是苏州评弹最不景气的时期。下乡演出没几个人看，体制改革带来的院团合并又致使大量中青年演员流失，“当时这个行业对所有青年是很不重视的”。评弹如何才能拓展观众群、演员如何才能获得好的生活，成了摆在所有从业者面前的问题。

2010年之后，苏州逐渐成为国内炙手可热的旅游目的地，搭着文旅的车，评弹热度也水涨船高。看着平江路和拙政园附近多出了不少评弹社，始终放不下这个舞台的戈正平选择由此复出，成了自由演员。“还是喜欢评弹，即便不从事这个工作了，这十几年还是会在家练唱。”看到市场逐渐火热，青年比赛也越来越多，于是在儿子戈梽臣初中毕业时，戈正平“忽悠”他去考了评弹学校。

“我两年后才发现自己被骗了！”戈梽臣说。他的梦想是做演员，但父亲骗他评弹学校是上海戏剧学院预备班，而当他发现父亲的谎言时，他已经喜欢上了评弹。当时苏州评弹团组织老艺术家汇演，舞台就设在学校，看到多年都不登台的老先生表演了一段“小飞调”，琵琶和三弦叮叮咚咚将剧情一路推到最高潮，戈梽臣彻底被镇住了：“太飒了！”对于戈梽臣来讲，对评弹的感情是耳濡目染根植在血液里的：小时候，父亲在家唱《宝玉夜探》，他会跟着“隆咚隆咚”模仿，甚至还弹断过家里的一把三弦。

戈伊在评弹学校

那几年的评弹舞台完全顺应了戈正平的判断。他与朋友合作，在平江路开书场，光《都挺好》里《赏中秋》一段，他有一天就唱了二十多遍。戈梽臣毕业后则加入了一个叫聆韵社的团体，“在民营剧团，创作上可以更放飞一些”，每天演五六场，过得很快活。

谁都没想到会有疫情，更没有人料到，那几年靠旅游和电视剧捧起来的评弹市场会如此脆弱——风潮过了，没有游客，评弹演出又开始不稳定了。

戈正平的书场关掉了，聆韵社2020年的演出也缩减到了前一年的三分之一。80个人的场子常常坐不满10个人，最惨淡的时候一天一个客人都没有。“有一次底下就坐了一个客人，客人去上厕所了，演员都不知道该接着演还是等他回来。”

戈梽臣没有经历过行业低潮，他说那种感觉好比瞬间从高点掉入了谷底，“正往上冲，突然一下就没了”。社团二三十个人的队伍，最后只剩下几个，戈梽臣也熬不住每月三千不到的工资，离开苏州前往上海，一方面拜师著名滑稽演员计一彪学习表演，同时也入职某培训班教小朋友表演谋生计。

哪里才有更稳定的评弹舞台呢？没人知道答案。

“我想要破圈”

首先跨出“那一步”的是戈正平。去年2月居家隔离时，本着练功和娱乐的目的，他开始在抖音直播间唱评弹。第一天只唱了几个开篇，没想到就收到了两百块的打赏，到4月份，一场演出能收到三四千块了，他便意识到“这不是买菜钱的事了”。到下半年，聆韵社也开始做直播了，戈正平便问儿子：“你有没有兴趣？”

戈梽臣很早就是抖音用户，但拍视频一直是自娱自乐，偶尔做直播也是和网友聊天。得知社里要将直播做成事业后，戈梽臣很兴奋。当时他还在上海做培训老师，即便刚开始每天的打赏收入还不够上海往返苏州的路费，他也甘之如饴。“因为我很看好这个行业，觉得坚持下来，肯定可以。” 老师计一彪当时也在抖音直播，恩师对直播的认可更坚定了戈梽臣的想法。

11月11日开播第一天，戈梽臣就拿出了看家曲目《战长沙》，开篇刚结束，他就收到了第一个礼物：一架“飞机”。“从此之后我就知道了唱评弹真的可以收到打赏。”不久后，戈梽臣辞掉了上海的工作，开始专心经营直播间。

他逐渐有了直播框架：两小时的直播，一个半小时唱《白蛇传》《珍珠塔》这些传统曲目，剩下半个小时应粉丝要求唱“评弹味”的流行歌，像近年较火的《声声慢》《秦淮景》，都是直播间常点曲目。

为了吸引更多原先不了解评弹的受众，戈梽臣还重新设计了账号内容：短视频内容减少传统评弹表演，增加流行歌曲和古风转场。像一些节奏缓慢、或者翻译成吴语仍然押韵的歌曲，都是他的改编范畴。前段时间刀郎的《罗刹海市》火爆全网，戈梽臣就在第一时间用吴语翻唱了一遍。“罗刹国向东两万六千里呀，过七冲越焦海三寸的黄泥地”，一袭灰色长袍、一把蒲扇，他将这首歌唱出了小桥流水的婉约气质，不少人在底下留言：“请问这是什么调儿？”

戈梽臣的目的达到了。他的目标受众就是这些不知道的人。“通过年轻化的短视频内容吸引压根不知道评弹是什么的年轻人来直播间，再用传统评弹曲目培养他们的兴趣，才是我想要的破圈。”为了让更多人听懂吴语，戈梽臣时常会在演出间隙做方言普及，为了方便爱好者学习，他还组建了一个“回课群”，每周教一个选段并要求组员交作业。

对于直播间的存在意义和作用，戈梽臣想得很清楚：如果评弹行业想拥有更强健的抗风险能力，那就不能只依赖游客，它需要培养更广泛、更忠实的观众，而这个起点，就在他的直播间。

“评弹要传承、传播，还是要靠年轻人”

戈梽臣的努力没有白费。清秀的外形配上古老的艺术，人们对江南小桥流水、吴侬软语的想象，全部兑现在了他的直播间。他演唱名段《书房夜读》时，有人称他是二十多岁的老艺术家，有人夸他“小师傅一张口，老师傅上线了”，甚至还有人开玩笑：“看头像是霸道总裁，看服装是唱书人，听三弦嗓音是蒋月泉老艺术家！”

这样的反差，很快为戈梽臣带来了流量，过去十个月，他获得了一批稳定的粉丝，打赏收入既解决了生计问题，也鼓舞了他继续推广苏州评弹。以前演出结束后，戈梽臣喜欢跟朋友小聚放松，现在朋友们却很难在有直播的日子里约他出去。“因为第二天要开播，自己不提前唱熟，直播根本唱不出来。”

这也是戈正平从其他年轻演员身上看到的变化。今年演出全面恢复后，戈正平的工作除了在书场表演，还增加了一项：带着社里的年轻演员开直播。他惊讶地发现，经过直播间的锤炼，年轻人的表演水平有了大幅提升，“以前让学新东西逼都逼不出来，现在为了保持直播间的新鲜感，不用督促，自己就刻苦钻研了”。

而在观众那端，戈正平也发现，越来越多年轻人愿意到评弹社喝茶歇脚了。“以前听长篇评弹的基本都是60岁以上的老年人，现在评弹和旅游结合成打卡，听众的确越来越年轻了。这不能否认体制内专业团体的努力，但抖音的传播面和影响力，的确更广泛、更直接。”评弹圈子里有一句话：苏州评弹成也苏州话，败也苏州话。在戈正平看来，评弹的优势和局限都很明显，优点是雅俗共赏，内行听唱腔、外行听故事，缺点是“太小众了”。“以前就只有苏州周边地区能听懂、愿意听，北到长江、南到杭州就结束了，现在通过抖音主播，全国都开始接受这种咿咿呀呀的语言，而等大家都听得懂评弹了，也就上瘾了，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