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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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破产的车企如何保障消费者、经销商和供应商权益，值得主管部门重视。
2022年12月，河北Jeep车主李刚驾驶的大指挥官车发生了故障，分别是水箱下水管漏水和左后避震漏油。水箱里面装的是冷却液，如果长时间漏水不解决，发动机温度过高，会出现开锅、拉缸、气门杆顶断等问题。
因为车辆还在质保期，李刚向4S店发起了索赔，4S店也把索赔工单发给了厂家，但迟迟等不来配件。李刚数次打电话给厂家400客服，回应总是说反馈给厂家，但也没有下文。直到今年6月，厂家才把配件发给4S店，李刚闲置了近半年的这辆大指挥官才能重新开起来。李刚的经历还不算最惨，河北另一名Jeep车主上月发生事故，车辆底盘受损，4S店告知他没有配件也拿不出处理办法，“4S店说我只能自己想办法，运气好找着配件维修好还能继续开，运气不好找不到配件、修不好，车也开不了了”。由于配件长期短缺，“黑市”做拆车件或副厂件的卖家如同嗅到血味的鲨鱼出现。一条原价两三千元的前保险杠，要价能到4万乃至5万元。如果前后保险杠一起更换，要价七八万元，足以购买一辆全新的别克或者日产轿车。“自从广菲克破产后我开车都文明了很多，生怕出事故，没有配件，也修不起。”一名Jeep车主说。
今年2月6日，Stellantis集团通过官方微博发表声明称，即日起提供广菲克生产和销售的Jeep品牌国产车辆、菲亚特品牌国产车辆及菲亚特品牌进口车辆的日常维保及售后服务。据厂家披露的销量数据，自2010年广菲克成立以来，Jeep品牌在华客户保有量达到95万人，加上此前进口销售的Jeep车辆，在华客户保有量超过100万人。按照国家质检总局出台的《汽车三包政策》和商务部出台的《汽车销售管理办法》，企业如果破产，汽车售后服务必须满足用户在整车停止生产后10年售后服务的需求。但根据全国不同省市车主们反馈的信息、汽车投诉网等各大投诉平台信息、全国经销商备件沟通群、以及记者致电全国20多个省市JeepP 4S店获得的信息，无论进口Jeep还是国产Jeep，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缺配件情况。“我们像一群没有家的孩子，配件确实啥也没有，开的是一次性车。”在一个Jeep车主群中，有车主这样说道。与此同时，债务总额高达80亿的供应商等债权人正焦急地等待着广菲克破产清算的进展。数十家经销商有意起诉克莱斯勒中国，它们的授权经营合同原本到今年底才到期。但从去年底开始，克莱斯勒中国就停止了车源的供应，备件供应也大量短缺，这也让经销商们成为客户投诉的重点。而这些，是广菲克宣布破产近300天后，车主、经销商们经历的普通一天。
百万车主成“孤儿”在总人数超过1000人的多个Jeep车主群中，车主们反映换一个零件最短也要等一两个月，等半年是常有的事，还有一些配件等了1年也没有到货。湖北一名Jeep车主王峰告诉记者，他于去年6月底购买了新款大指挥官两驱豪华版，落地价格将近24万元。去年9月底，车辆发生事故，前保险杠和中网部分损坏，走了车险公司更换配件流程。当时广菲克已经宣布终止运营，武汉的4S店工作人员也称厂家没有配件，让他等待消息。其间4S店把车辆前杠损坏的部位用绑带进行固定，虽然有一定的隐患，但小心驾驶还能继续使用。2022年底，提供服务的武汉Jeep 4S店退网关闭，把王峰的维修业务转给了附近的路虎4S店，由路虎店来跟进后续的配件维修业务。“路虎店的工作人员也挺负责地在跟进这事儿，后来有一天工作人员跟我说前杠从厂家拿到货了，我喜出望外。没过两天他们突然联系我说配件拿错了，是老款的前杠，新款的配件厂家那边仍然是拿不到货。”王峰说。同时期，路虎大指挥官配件缺货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一些来路不明的配件开始出现在某二手交易平台，有自称拆车件的，也有称副厂件和原厂件的。无论来源是什么，价格都出奇的高。正常一个不带总成的前保险杠的价格在2000~3000元左右，但二手交易平台上价格通常报3万~5万元，而且每天价格都不同，能不能拿到货看手速和缘分。如果是带总成的前后保险杠，更换的总费用接近9万元，这个价格足以买到一辆二手大指挥官或者全新的合资品牌紧凑型轿车。王峰的车辆按照广菲克破产前正常备件的价格进行定损，总费用不到5000元，无奈路虎店的工作人员建议他拿定损费用来做常规保养。从去年9月底出险到今年9月份，整整一年，王峰的大指挥官就这样绑着绷带开在路上。
无独有偶，一名深圳的Jeep车主向记者展示了他撞坏了后门和后保险杠的车辆，因为没有配件，这辆车从去年底到今天也没有维修。东北一名Jeep车主告诉记者，他的车辆安全气囊控制器出现故障，因为没有原厂备件，更换了三个拆车件都无法修复。还有一些车主向记者展示的图片显示，它们的车辆仪表盘上故障灯长期处于点亮状态，因为配件或服务能力等原因无法修复，只能驾驶着故障灯长亮的车辆行驶。多位受访的车主告诉记者，目前Jeep品牌缺货最严重的是国产大指挥官的外观件，包括前保险杠、后保险杠、雾灯、大灯、尾灯、轮眉配件、车门、机盖等。尤其是中国特供的2022年款车型，由于全球车型的配件与中国版车型无法通用，外观件缺货尤为严重。汽车内部的配件情况相对好些，但通常也要2个月才能到货。Jeep多家经销商的说法印证了车主们的主观感受。经销商告诉记者，从2022年2月份起，所有国产车型的售后零部件供应已经出现了问题，大部分配件不能及时到货，进口车的零部件虽然还能供应，但许多零件的等待周期长达2个月。到2022年7月份广菲克宣布终止合资运营，零部件供应的问题进一步扩大，水泵、避震、轴承、电机等一些车内的零部件经常要等待2个月以上才能到货，部分配件要等半年以上。“等于说这车如果出事故了，谁都不知道多少钱多长时间能修好，或者最终能不能修好。”上述东北Jeep车主说道。还有不少车主抱怨修车路途遥远，比如烟台的车主要驱车270公里到青岛，才能找到官方授权的门店进行保养和维修——广菲克在申请破产之前，全国经销商超过200家，但如今还在正常运营的只有几十家，平均一个省或直辖市仅有一两家，山东、四川等省地级市的车主只能驱车去省会城市保养或维修。广菲克破产后，Jeep国产车型的二手车残值快速下跌，加上备件长期缺货，一些二手车商开始拒收Jeep车型。山东一名2022年上牌、落地价25万元的大指挥官车主，在咨询了六七家二手车商后才有一家表示愿意收购他的车，但开价只有7万多元，大约相当于原车价的30%。
夹缝中的经销商愤怒的Jeep车主经常向当地的工商部门投诉经销商，但经销商也感觉特别冤屈。一家受访的经销商告诉记者：“我还想起诉克莱斯勒中国呢，我们合同还没到期，它就把我的车源停掉了。”华中一家广菲克4S店总经理张涛告诉记者，该公司2014年拿到克莱斯勒中国的经销授权，2015年广菲克成立后，该公司进一步拿到了广菲克的经销授权。签一份协议允许他们经销Jeep、克莱斯勒、道奇等品牌的进口车，后一份协议允许经销广菲克生产的Jeep品牌国产车。协议均是3年一签，最近一份协议到2023年12月31日结束。该店的销量高峰是2014~2015年，年均销量1700多辆。2016年自由光车型烧机油事件后，该店的年销量开始逐年下滑，由1200辆一直滑落到300辆左右。2022年上半年到年中，厂家产品供货不齐全，国产车型不接受订单，只能在现有的库存里挑选。到10月份广菲克正式宣布破产，国产车型的供货近乎完全中断，这样导致该店2022年销量锐减至180多辆。张涛告诉记者，早在2022年2月份，广菲克售后零部件供应已经出现问题了，大部分都没有现货，“厂家说是在替换供应商，我们心里也在打鼓。通过湖南当地的经销商以及供应商，我们得知实际的情况很可能是广菲克没有支付供应商货款，供应商主动断供”。华东一家经销商投资人赵海向记者表示，广菲克宣布破产前行业内已经有消息在传播，但问区域经理，答复是一切正常，就在广菲克宣布终止运营的前一个月，区域经理还在给该店下发提车任务。一个有意思的细节是，郑海2022年7月18日从媒体上得知了广菲克宣布终止合资运营的消息，但他提供的邮件截图显示，2022年7月20日广菲克才正式通知经销商这一消息。“特别戏剧性，有家公司的店总上午还在跟投资人谈把店买了，下午广菲克就宣布终止运营，之前区域经理、区域督导跟我们说的都是一切正常。”赵海说。
由于经销商还有库存车辆、备件、未使用的返利、保证金等，如果广菲克对这部分债权或损失按照破产清算后的净资产比例向经销商进行偿还，经销商能够拿回来的权益相当有限。这在此前的猎豹汽车、东风雷诺等公司破产案中是有过先例的。2022年11月中旬，26家汽车经销商联合向广州市和长沙市政府求助。26家广汽菲克经销商提出4条诉求，包括经销商缴纳给厂商的保证金、应得返利全额现金兑付等。此后参与维权的经销商数量逐步增加，截至2022年11月下旬大约为50家，经销商汇总的债权总额约为2.3亿。上海市海华永泰律师事务所合伙人陈元熹此前向记者表示，通常来说，经销商的债权较可能属于普通破产债权，不属于法律规定的优先受偿的债权范围内。但在经销商看来，广汽菲克不能直接“一破了之”，罔顾经销商的损失。目前，双方的拉锯战还在持续，截至发稿，经销商与Stellantis的沟通仍存在障碍，部分经销商考虑诉诸法律程序，诉求除了返还保证金、返利外，还包括赔偿不正当中断经营导致的营业损失。多家经销商告诉记者，广菲克中方股东广汽集团沟通和处置较为积极，按照广汽集团所持有广菲克50%的股权比例，目前已经支付了经销商保证金、返利账户等60%（按照50%持股比例，实际为30%）的现金返还，剩余40%将分期支付。但外方股东Stellantis集团，以及经销授权合同签署方克莱斯勒中国则沟通不畅，迟迟没有下文。不会是最后一家2022年12月31日，克莱斯勒（中国）汽车销售有限公司给经销商发送了一份邮件，称“我司与贵司签署的Jeep品牌进口经销商协议将于2023年12月31日到期……考虑到广菲克的破产申请，根据经销商协议14.2（1）（iv）款的规定，我司可能在上述到期日之前相应提前终止经销商协议；在经销商协议有效期内，我司将公平对待所有经销商，但由于中国汽车认证要求的变化，我司预计从2023年6月30日起将不再进口和供应可满足中国合规要求的车辆”。今年2月，Stellantis集团宣布调整中国战略，旗下品牌以新模式在中国发展，其中Jeep全国门店数量大幅收缩。多家经销商称，广菲克/克莱斯勒中国原本全国有500多家经销商，到宣布破产的时候，还有约200家仍在运营；虽然多数经销商与克莱斯勒中国签署的经销协议到2023年12月31日才到期，但2022年10月左右，克莱斯勒中国已不再向他们提供新车，“提车系统停止使用，进不去了”，售后系统虽然还能照常使用，但供货经常不及时，满足率只有30%~40%，“客户的车辆在车间停放2个月等配件是常有的事”。记者同时获悉，一些重新跟Stellantis集团签约经销商备件供应也经常不及时，其中国产车的备件缺货是常态。此外，2020年、2021年广菲克分别推出购车送3年5次免费保养和5年10次免费保养的活动，到宣布破产时不少车主的免费保养政策还未到期。根据汽车三包法“谁销售谁负责”的原则，经销商是履行上述客户权益的主体，但部分经销商与厂家不再有结算关系，还有部分经销商已经退网关闭，这些车主的免费保养权益该如何继续履行也成为了一个难题。多家经销商称，广汽集团沟通态度和实际的举动都比较积极，相比之下Stellantis集团就像是在“踢皮球”。“我们去找Stellantis集团沟通赔偿和客户权益，对方让我们去找广菲克。”张涛说道。由于不能及时对车辆进行维修，经销商们经常被客户投诉到当地的市场监督管理部门。“车间的大门每个月都会被客户堵个一两次，都是因为售后的问题。”郑海表示。在车主群中，有车主认为配件不足是因为广菲克正处于破产清算的程序中，库存备件被封存导致。不过上周记者实地探访广菲克位于长沙的售后零部件中心仓库发现，场地中的货架均空空荡荡，透过敞开的仓库门往里看，视线所及范围内也没有看到备件。
需要说明的是，关于上述配件供应不及时、经销商索赔等问题如何解决，截至发稿，Stellantis集团并未回应第一财经记者的相关提问。北京市康达律师事务所律师韩骁向记者表示，车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三十九条的规定可以拨打12315投诉电话，向当地的市场监督部门咨询、举报、投诉或请求调解，或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Stellantis集团作为广菲克的股东，其本身具有维护其汽车品牌及客户群体利益的职责与义务，车主作为消费者，可以直接向Stellantis集团提出相关诉求，督促其帮助解决困境。同时，因为广菲克已经申请破产，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企业破产法》第四十八条规定，债权人应当在人民法院确定的债权申报期限内向管理人申报债权。故经销商如欲要求广菲克承担责任或向广菲克主张权利，应当首先通过债权申报方式实现，向管理人进行债权申报。如果债务人、债权人对债权表记载的债权有异议的，应当说明理由和法律依据。经管理人解释或调整后，异议人仍然不服的，或者管理人不予解释或调整的，异议人应当在债权人会议核查结束后十五日内向人民法院提起债权确认的诉讼。9月5日和9月6日，记者两次抵达广菲克公司大门口，庞大的车间安静而沉默，“WCM世界级制造”的标语兀自矗立在门口，这个工厂却已闲置了1年之久。安保人员告诉记者，车间里的设备已经被查封，公司大楼里只有清算小组在工作，剩余就是安保和保洁人员。广菲克曾经是湖南省的明星汽车公司，占地75万平方米的广菲克拥有年产25万辆汽车的生产能力，2017年销量达到了22.23万辆，是当年长沙经开区4个产值过百亿的企业之一。但仅仅几年之后，广菲克走向破产清算。根据广菲克申请破产文件，截至2022年9月30日，广汽菲克（未经审计）总资产为73.22亿元、总负债为81.13亿元，资产负债率达110.8%。在中国车市大浪淘沙的洗牌中，广菲克不是第一家，也不会是最后一家。比起一家公司破产更值得关注的，是它们上百万的车主权益如何保障。（应受访对象要求，文中李刚、王峰、张涛、赵海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