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归博士留在黔东南乡村:为村民盖房子、改造生态厕所!
贵州黎平县城一条六百多年历史的老街上,有个叫翘街的地方,年轻小伙子清晨推门而出,把几扇栅格木窗往外翻起,在上方固定。
回屋烧一壶水,称取适量咖啡,咖啡香弥漫开来,無名营造社算是“开埠”了。
無名营造社的一楼:白天咖啡奶茶,晚上是小酒吧
住在附近的当地人习惯性地搬了椅子坐在附近,三两成群。
他们喝不惯咖啡,但是知道在二楼工作的年轻人来自全国各地,他们在这里办公,常常会去各村造房子。
夜间的無名营造社
也有从城市回来的年轻人,更喜欢夜间的無名营造社,灯光透过栅格,暖黄温润,调酒师变幻出一杯有层次的鸡尾酒。po在社交媒体上时,人们在底下留言:哇,好日式啊!
黔东南随处可见木结构的房子
营造社社长陈国栋很少回应。不可否认,他在日本生活了8年,無名营造社也成立于京都。但仅就木结构营造出来的气氛,以及榫卯穿斗这种传统工艺的话,应该是日本像中国才对啊。
但的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不是在一个木结构大国生活了那么久,也许不会对这种建筑形式感兴趣,继而又来到了黔东南。
無名营造社的成立纯属偶然,也没有深思熟虑的定位。
东京多摩美术大学念研究生,京都府立大学读完博士,广东人陈国栋试着用無名营造社来实现某种理想的假设:既做研究也俯身实践。而“無名”指的就是和地方上默默无闻的匠人们一起工作。
匠人们不用图纸就能建房
“在没有建筑师这个职业和建筑学这门学科前,那些默默无名、甚至称不上是匠人的人们,没有图纸,没有所谓专业训练,却造出了房子,他们是建筑师吗?”
美国建筑师鲁道夫斯基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做的名为“没有建筑师的建筑”的展览引发了陈国栋的思考,继而发问:建筑为什么非得那么酷?
無名营造社 日本京都事务所
从东京到京都,从日本海沿岸到太平洋沿岸,从建筑这个大类到社区营造这门边缘学科,8年日本生涯,陈国栋有6年都在和乡村打交道。尤其在结识了地域创生学者奥谷三穗并成为她的课程教学助手,陈国栋意识到,乡村建设是否可以成为学科?
陈国栋日本读博期间乡村调研手稿
他和教授一起,邀请地方匠人到高校讲课,又把学生带去乡村实践,让乡村不再只是冷冰冰的被研究的对象。
陈国栋不会想到,几年后,他也做了类似这样的事,将黔东南的掌墨师带到了美术馆,我们后文再说。
無名营造社 黔东南工作室
2017年,因为曾在贵州村落调研积累的缘分,陈国栋带着社员回国,直接搬到了黔东南茅贡。
在京都只有三名社员的無名营造社很快吸引了年轻建筑师,有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北京人,父母起初还怕他入了传销机构;在上海工作的李磊入职前申请缓几天到,说要骑摩托车来贵州。这么好的势头,让陈国栋很受鼓舞。
無名营造社团队;图为2020年初
而现实的反差是:这一年,颗粒无收。
陈国栋后来形容惨状:设计了很多房子却没被盖出来;就算基本建好,也由于项目操作原因被废弃;乡村社会结构的复杂性和所有这些造成了极大的职业层面上的失落。他开始怀疑过去十几年接受的教育和研究是有缺失的。
自己的极度理想化也被现实冲击。曾有一笔项目资金,陈国栋天真地告诉对方“我不需要这个钱,放到建设资金里去吧。”但后来,这钱并没放到建设里去,自己也没拿到。他才意识到,这里面关系很复杂,有不同的社会协作机构的利益。
中国乡村自有其运转系统
黔东南并不是特例,中国乡村的复杂性让陈国栋开始反思自己——
“从日本直接搬到黔东南,更像是空降,中间毫无过渡,就算过去来过黔东南,但对中国乡村这个系统并不了解。我和中国大多数研究者一样,其实是带着偏见、功利心甚至是已有答案去的,尽管我们内心觉得自己尊重和理解乡村。
陈国栋学着像当地人一样去田里抓鱼
我觉得自己是博士,是文化人,所以视角是居高临下的,姿态是端着的。当乡村并不好的条件以及人文隔阂成为常态化后,就受不了了。
这也是中国乡村建设的通病。
有过这样的反思,無名营造社在2018年后开始顺起来。
施工队长姜继俊和掌墨师吴良玉在现场沟通
工作顺起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陈国栋理顺了和掌墨师们的关系。
在民间,掌墨师就是掌控墨线的师傅,即传统修屋造房时全程主持建设的“总工程师”。無名营造社的大部分工作都要和掌墨师发生关系,冲突也最多。
村民伐木造房;Photo by 杨通荣
在前期调研中,無名营造社了解到,黔东南生态好,森林种植几乎都是杉木。孩子出生种一棵树,二十岁砍下造房,每个老百姓手头都有1.5-2栋房子体量的木头储存量,政府20%税收来自木工。因为有师傅,有木材,老百姓也都愿意住木房。
只不过,掌墨师在贵州很活跃的同时,也和多数传统手工艺者一样,面临严重的断层——时下最年轻的掌墨师都已五六十岁。
黔东南掌墨师
另一方面,掌墨师这个群体,在过去是地方审美的界定者,技术的制定者。随着城乡经济发展,掌墨师们显然有点跟不上老百姓的诉求。
“拿黎平县来说,当地人都去浙江广东这些发达省份务工了,而掌墨师们连贵阳还没去过。对于复杂的消费语境,只凭口诀和经验的传统掌墨师们没有概念,也接不住。”陈国栋说。
现实落在具体的工作中,就是无尽的琐事——
掌墨师看不懂图纸,他们认为外来年轻人做出来的房子“很奇怪”;原本一天就可以建起一栋房子,现在要拖至2、3天;陈国栋通过模型不断做解释的时候,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掌墨师吴良玉在念上梁咒
比起语言不通,更多的是思维方式的不通。
“还好我们适应能力强!”陈国栋笑着说团队总结出了一个方法,没有一顿酒解决不了的事!
他们和掌墨师以及工人们一起蹲在工地上抽烟喝酒吃饭,久而久之,他们感觉到这些外来年轻人似乎和政府、老板、设计院的人不同。
看起来是成为了“酒肉朋友”,背后则是“无名”的精神——陪伴无名匠人工作,不去改变师傅们的营造习惯,不去改变他们的工作逻辑,如果能增强他们的自豪感就更好了。
经验丰富的掌墨师有其自己的工作习惯和流程
無名营造社有个“掌墨师计划”,就是集结各地掌墨师,成立集生产、体验、研发于一体的木构研发基地。简单来说,就是在地装备式建筑,在黔东南装好房子,输送到各地去。
从“需要房子从而去找设计师”,到“先造房子再送到需要的人手里”,工作前置的做法参考七八十年代的日本。
那时,日本住宅基本实现了工业化。2010年,muji研发并开始售卖五六款装备式住宅,也使得日本木结构建筑保有量高达80-90%。
陈国栋就是希望找到志同道合的年轻师傅,一起造出这样的房子。
城市的展览里专门设有掌墨师章节空间
同时,为扩展掌墨师们的视野,陈国栋还带着师傅们走南闯北。
在广州时代美术馆的展览中,陈国栋和掌墨师带去了禾仓——南侗聚落中形制简单且功能单一的生产类建筑;在重庆原美术馆中,陈国栋和掌墨师们把屋顶修到美术馆,帮孩子们实现上房揭瓦的梦想。展览结束后,屋顶又重新捐赠给乡村。
禾仓屋顶在重庆原美术馆展出
尤其是移筑禾仓,本身已充满了太多可能性。先在禾仓主人的帮助下找到当地掌墨师吴汉慈帮忙分解。先将瓦片顺下,从顶部抛给平台上的师傅,师傅们配合着将瓦片、椽皮、檩条拆除,掌墨师来到禾仓内部,同时使用符号、数字、文字,对禾仓围板进行编号。
到了广州后,由于电梯尺寸不能满足大型物品的搬运,最后通过人力将材料运至19层高的住宅屋顶上。
最出乎意料的是,最后,因为在一步步搭建至拼装仓体地面时,禾仓屋架呈现的效果让美术馆工作人员感叹。最后大家商定,禾仓停留在“未完成”中。
一件作品,并没有完成,留给了掌墨师和陈国栋无尽思考。
禾仓屋架在广州时代美术馆展出
理解当代的思维,未来乡村才有可能性。掌墨师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陈国栋也计划陆续邀请掌墨师们给高校学生讲课,年末还想做个掌墨师大会,大家喝酒聊天。
“你喜欢跟着我们到处跑吗?”陈国栋问掌墨师们。
“喜欢!”他们答。
無名营造社在黔东南(2019年)
無名营造社在黔东南的工作主要包括整村规划、公共空间营建,以及民居改造。最有名的莫过于公厕改造,以及“反舒适”的以粮仓为原型的黄岗“创客中心”。
有着800年历史的黄岗村有个稻、鱼、鸭共生系统,水上厕所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人类尿粪直接拿来当肥。加上当地民居家里不能建厕所这样的传统,厕所一直以来都是露天公共的。但在当下的使用习惯上,就很尴尬了。
黄岗村传统生态厕所
陈国栋第一次来村里,发现老百姓蹲在露天上厕所,有人走过还能自如地互相问好,觉得很有趣。随着越来越多游客进入村庄,有人举着相机拍,村民就变得害怕上厕所。
黄岗村第四代生态厕所
那时,刚好有个大哥家的厕所坏了,無名营造社便花了4800块钱给他造了个新厕所。新厕用了“潜望镜”的原理,把人们保护了起来,但通过里面的镜子,外界景观折射进来,和过去一样不影响上厕所的人的视野。
新厕刚盖起来的第一周,陈国栋和同事躲在旁边观察,大哥进去上厕所的时候一个人在里面咯咯笑。
厕所内的人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又不会暴露隐私
“他可能在想:这回哥蹲在里头可以安全地观看外面走来走去的游客了,而你们看不到我。”陈国栋笑说。也是通过这个厕所,無名营造社试着思考不被人关注的建筑是否具有文化价值,以及如何将其有效活化。
黄岗创客中心 外观;Photo by 强子
黄岗村的创客中心沿用的是“粮仓”这种当地附属建筑,通过提炼,粮仓变成了青年人交流、办公、住宿的多元空间。
起初不被理解的是故意制造出来的障碍——二楼青年公寓进去就一张床,有一个很高的门槛,门和放粮食的粮仓一样低矮。
黄岗创客中心 内部空间;Photo by 强子
略带费劲的进入门槛恰恰用来回应陈国栋初到黔东南时的不自洽,就是他自己反思的:居高临下地带着偏见,看似诚恳地来乡村寻找答案。
当下大多村落的开发逻辑,基本都是假设城市人来消费这样一种观光旅游策略。在考虑如何平衡外来以及在地良性对话的基础上,無名营造社通过公共空间,创造不同人群的对话。
黄岗村大会堂
陈国栋推崇美国瑞士建筑师伯纳德·屈米提出的“事件建筑”。决定建筑形式的不是功能,而是事件。我们在乡村,常常看到不怎么开门的文化礼堂、博物馆、村史馆,要进去基本得等领导来。
“房子就是一个物件,需要通过不同事件让它流动起来。而空间未必是一成不变的,伴随着时间,也许一个空间既可以是咖啡厅也可以是民宿,也可以是村史馆。”陈国栋说,“乡村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需要被试验和实践的,大家都没有答案。”
無名营造社给当地女教师设计的房子
很快,在黔东南看起来已经很顺手的陈国栋又发现了一个矛盾——想去给村民盖房子,折腾有意思的事,但村民没有钱请他们做设计,而他们还得生存。
無名的测录是内部反哺。
两年前,無名营造社在广东开平成立了另一个工作室。说得直白一点,这个工作室用来“努力赚钱”,而黔东南的無名营造社则是“努力折腾”。
“黔东南的活儿不赚钱,我们就用赚钱的活儿来反哺。”陈国栋表示大方向不会变,都是在地营建。
村庄俯瞰图,原木色建筑即为女教师新家外观
也因此,专门从事事件生产的“無名”的另外两个品牌,“無名青年”和“無名有物”也在逐渐发声。
無名青年,就是邀请当地年轻人到那个“很日式”的办公室,通过b站分享各自对于乡村、营建、生活的感受。
“他们有特别棒的在地思考和实践,外界可能关注度比较少。所以我们就通过网络直播的方式,邀请更多在地和城市青年朋友一起交流。”陈国栋说。
無名青年分享会现场;Photo by 昭益&無名有物
無名有物,则是通过事件策划介入乡村,在村里构建更多元的可能性。
比如2019年跟重庆器空间联合策划的重庆艺术家王俊老师的“三天三夜”。2020年,邀请广东梵籁乐团到黄岗村开展的为期一周的音乐节。
上为包几鼓楼音乐会;下为黄岗大会堂音乐会公演
“养活自己的同时,我们折腾了很多。从侧面指导并反映我们的工作,不只是造房子。这让乡村营建更立体。”陈国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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