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视的力量：十七世纪印第安人在北美殖民地投下的震撼弹

一般来说，在讲到美国早期史的时候，人们对印第安族群都有一种接近于“被动挨打”的刻板印象，即使人们偶尔也会想起印第安人颇为勇猛善战的一面，但总体上，没有人会认为印第安人其实曾一度能够主动地对来自欧洲的殖民者造成相当巨大震动（主要因为双方技术手段差距很大）。而今年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的  《无政府盛行的年代：早期美国土著印第安人的力量和殖民主义的危机》（Time of Anarchy：Indigenous Power and the Crisis of Colonialism in Early America） 一书，为我们提供了观察此问题的别样视角。此书作者Matthew Kruer是芝加哥大学历史学系助理教授。此书也是由Kruer于2015年完成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博士学位论文改编而来。此书主要关注的是北美印第安土著中的苏斯克汉诺克人(Susquehannock)   在1675-1685年间对整个北美殖民地投下的巨大震撼影响力。

在1675-1685年间，北美殖民地发生了一系列剧烈的动荡，在纽约和新泽西，大规模的种族暴乱和分离主义运动席卷全域；在马里兰，当地的殖民者向英统治当局发起了两场大型的起义，一些殖民者们认为当地天主教徒正在与印第安人密谋，意图发动对他们不利的举措，因此这些人决定先发制人，揭竿而起；在弗吉尼亚，当地的殖民者揭竿而起，反对其政府机构，全域基本陷入内战状态，反叛阵营的殖民者们宣布掌权的种植园主寡头们是腐化堕落的，他们还组织了针对印第安人的谋杀；在北卡罗来纳，殖民者们几乎要发动起一场激烈革命，异议人士们宣称他们不接受任何人的管治权威，而只服从他们自身所愿 。整个英属北美殖民地遍地烽火，看起来风雨飘摇，几乎陷入全盘的无政府状态。过往学界并非不知道这一系列动荡的存在，但是并没有人直接点出这些动荡都归属于同一个源头的单一历史性事件，且都与苏斯克汉诺克人有关。

虽然乍看起来好像并无联系，这些在殖民地发生的动乱其实与当时从五大湖区到美洲殖民地南方区域广泛发生的印第安人各支之间的战争是密切相关的。其实，将这两部分的动荡勾连起来的，恰恰就是苏斯克汉诺克人。这一支印第安人其实人数并不多，据说在当时人口甚至不超过五百人，他们先是在和殖民地民兵团伙的冲突中落败被赶了出来，然后流散的苏斯克汉诺克人修补了他们与其它印第安部族中相敌对力量之间的关系，发展了与那些相友善部族之间的情谊，团结各方势力一致针对殖民者武装。苏斯克汉诺克人看起来势力非常单薄，流散于各地之后更是好像无足轻重，但正是这群人，却在北美早期历史上发挥和投射出了与其部族规模远不相当的巨大影响力和震撼力，甚至形塑了整个北美（当时正在走向成长和定型阶段）的发展进程。苏斯克汉诺克人力量所到之处，印第安人皆与殖民者势力发生冲撞，使得殖民地当局一时慌乱无措，不知道究竟应怎样应对印第安人才好。此书要旨，即在于将苏斯克汉诺克人看成是一张大网的中心所在，正是这张大网撼动冲击了整个英属北美殖民地的政治秩序和政治结构。

苏斯克汉诺克人原本生活在今日马里兰、宾夕法尼亚和弗吉尼亚三州交界的谷地，早在1608年时，其部族首领就已与欧洲来的拓殖者打过交道，到1670年代早期，苏斯克汉诺克人已变得非常有影响力。但到1670年代时，苏斯克汉诺克人与殖民者和别的印第安人部落开始日渐发生激烈冲突。此后百年间，苏斯克汉诺克人内部也发生了若干分化，逐步裂解为一系列各自独立的小群体，所同之处，则是皆致力于攻击殖民者。

1606年，伦敦的弗吉尼亚公司组织首批移民迁往北美；1607年5月在詹姆斯河河口处建立定居点，此即英国建立北美殖民地的开端。此后数十年间，按照Kruer的整理和描述，苏斯克汉诺克人和弗吉尼亚州的殖民者曾有长期的友谊与联盟关系，但在1675年，因为一件饲养的猪被盗窃的小事件，这两批人之间发生了非预期性的误解，并最终导致了战争。过往的历史学家一直倾向于轻描淡写这个事件的重要性，仅仅将其称作“培根起义”（Bacon's Rebellion）而一笔带过，但在Kruer看来，这种处理手法是有误导性的。因为一旦将这个事件仅仅理解为一场殖民者内部彼此间的内战，就会忽视了这事件背后极大的牵连网络，那其实是一系列的大动荡交织的年代。

整个故事的主轴就是苏斯克汉诺克人，他们散在北美各地，且都在寻求如何存活下来，如何复仇，如何重建他们的部族。正是他们，串联起了那一系列的冲突行动。苏斯克汉诺克人被殖民地的民兵团体所驱赶，遂流散于北美的东海岸各地， 而流散的苏斯克汉诺克人虽弱却目标一致，四处串联，发动和影响印第安土著各部落，常能使殖民地社会陷入混乱和无政府状态。从宏观上来看，存在着两组冲突，一是英国殖民者和印第安人之间的冲突，另一是殖民地人民对英国派驻殖民地政府的反抗，这两组冲突互相间起着加强彼此的作用，一方的存在会不断地滋养另一方的失序、暴力和混乱。1675 年由于殖民者对苏斯克汉诺克人的进犯，他们流散于北美各地，进而产生了类似于涟漪的效应，导致各地（既包括殖民地，也包括北美印第安人社区）脆弱的权力平衡态势被打破。对于自己所爱之人的去世而感到的悲痛，和对未来可能进一步激化的暴力的担忧相叠加，促使英国血统殖民者和印第安人之间斗争不休，构成了美国早期史中殖民主义（Colonialism）的一次大危机。实际上，苏斯克汉诺克人和弗吉尼亚州的殖民者之间的这场纷争持续了很久，对当时的整个美洲殖民地产生了重大的冲击影响，使得弗吉尼亚的土地上产生了基于种族的界限区分，也使得苏斯克汉诺克人与其他印第安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紧密牢固起来。

Kruer颇具慧眼地指出，当时殖民地人民最害怕和担心的就是那些和英国势力结盟的印第安人部落与苏斯克汉诺克人之间秘密地结合起来，尽管似乎这仅仅只是一种传言。英方拒绝就此做出任何行动，于是殖民地人民开始进行愤怒的骚乱，他们宣称那些殖民地政府里掌权的寡头们和那些与殖民地人民相敌对的印第安部族势力其实是一伙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尽管殖民地内部骚乱较快地即被平息，但苏斯克汉诺克人发起的战争却多持续了好几年。最终也是因为苏斯克汉诺克人获得了胜利，新的美洲秩序得到确立，东北部复归于平静，东南部则被打乱为支离破碎的状态。

Kruer书中还专门讲了一个叫Jacob Young的人的故事，此人原是马里兰州殖民者社会的上流人士，他娶了一个苏斯克汉诺克女人，后来被殖民地当局说成是叛国，并遭到逮捕，殖民地当局原本说是要对他执行死刑，但苏斯克汉诺克部落回击说，如果Young被执行死刑，部落将杀掉500个殖民者以作为回敬，殖民地当局接到这样的威胁后，权衡再三，最后还是释放了Young，并将他驱离殖民地。这个故事相当令人寻味。

若说到此书潜在的问题，大概主要是两个，一是此书涉及材料过于繁复，让读者常有跟不上节奏的感觉，二是此书也许过于强调和渲染了苏斯克汉诺克人的历史影响力，因此或多或少超出了其实际所占地位。但不论如何，此书确实为我们审视美国早期史提供了相当新颖而犀利的视角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