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俞敏洪:心怀一份同情,世界就不会变得太坏
--以下内容节选自俞敏洪新书
《心灵激荡:老俞对谈录》--
一
金庸小说和其他侠义小说区别在哪?
俞敏洪:金庸写小说有一个自我改变的过程,从他最初年轻的时候到后来的成熟时期。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它是一个从描写武侠到主题不断升级的过程,直到最后“为国为民,侠之大者”,更多挖掘出了人性中的一些东西。金庸小说跟别的武侠小说相比,阅读时更加广泛、持久,你觉得主要原因是什么?
六神磊磊:在小说里有这么一个段落,郭靖要保卫襄阳,反抗侵略,他的对手忽必烈问他,郭叔父,你这么大一个英雄为什么要为赵宋的君臣卖命?郭靖给了他一个回答,郭靖说,郭某纵然不肖,岂能为昏君和奸臣所用?郭某一腔热血是为了神州千万百姓而洒。
年少的时候,我看过去就看过去了,后来才理解,这意味着郭靖对于他为什么参加这场战争,有着自己明确的答案,那就是我一腔热血是为了神州千万百姓而洒。我才意识到,这已经超越了我们过去很多年以来的侠义小说。
可以想一想,之前历史上一流的著名侠义小说,那些英雄人物,他们也斗争、献身、流血,但有谁是纯粹地为了神州千万百姓而洒热血?没有。宋江,忠勇忠义,他的热血是为了神州千万百姓而洒吗?肯定不完全是。大英雄展昭,他的热血是为了神州千万百姓而洒吗?不完全是,他一半是为了包大人而洒,为了朝廷而洒,不是为了百姓而洒。
所以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金庸的爱国主义里还有着人本主义、人道主义,几者是结合的。他的小说里有一种时代的光辉,小时候我们意识不到,这是他小说里打动人的地方。
二
“爱情”在金庸小说中的分量
俞敏洪:金庸最初的武侠小说其实就是写武侠,到后来爱情变成了主线,再到后来在爱情背后还涉及了人身自由的主题,在其中融入了家国情怀,我们在读的过程中能够看到金庸在这个方面不断地升级和进步。你觉得他是不是有一个自我意识?这个不断提升自我格局的过程能从书中读出来吗?
六神磊磊:是的。恋爱是文学里一个永恒的、特别伟大的母题,但我们去看金庸成长的过程,他一开始写小说,他书中的恋爱完全就是一个添头和陪衬。金庸最开始写的小说,《书剑恩仇录》《碧血剑》等,把里面恋爱的部分拿掉,那个书也成立,不影响书的完整性,恋爱就是个陪衬。
后来金庸意识到,爱情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文学母题,所以他接下来的小说,比如《射雕英雄传》,如果把郭靖、黄蓉的爱情拿掉,这本书就没法看了,没价值了。
接着金庸开始探索,他做了个尝试,能不能把爱情当成一个英雄豪杰人生的最高价值。这在我们今天看来是不赞成的,我们会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但金庸做了这个尝试,在他后来的小说里,爱情的成功变成了人生成功的最高标准。
杨过、小龙女追求什么?他们也为国为民、伸张正义,但他们最后人生圆满是因为爱情而圆满,爱情在金庸小说里越来越重要。
接着金庸开始对自己做了一种突破,就是爱情很重要,但还有比爱情更重要的,就是人的自我意志。人不是为了爱情可以牺牲一切的,爱情不是人的终极目标,典型的就是令狐冲。
令狐冲和任盈盈非常相爱,但他们遇到一个难题,有人提出来你们想在一起,那你们就加入魔教。令狐冲觉得我和任盈盈固然相爱,但如果让我加入魔教,牺牲掉我的个人意志,让我个人不得舒展,那我受不了,任盈盈也觉得如果让冲哥加入魔教,他们两个人不会得到幸福。
在 80年代特别流行一首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令狐冲就是“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典范。
到金庸最后一本书《鹿鼎记》,金庸干脆做了一件事——不要爱情。
《鹿鼎记》主人公韦小宝有爱情吗?我觉得他没有爱情。他有 7 个老婆,但哪个真心爱他?好像都要打个大问号。甚至金庸把爱情变成了嘲弄、调侃的对象,在小说里谁爱得深,谁就会被调侃,谁就步履维艰。金庸就是把自己最擅长的武器练好之后又抛掉了。
三
今天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侠客精神?
俞敏洪:你认为在中国过去的历史中,侠客对中国的文化、历史起到了什么作用?
六神磊磊:虽然侠的文化有几千年,但古时候的侠跟我们今天讲的侠不是一个意思,就像大家都说我追求正义、信奉正义,但现在大家都能发现,在网络世界,你讲的正义和他讲的正义不是一个正义。我也说热爱和平,他也说热爱和平,可是你讲的和平和他讲的和平不是一个和平。
侠也如此,古时候的侠,它的精神、本质是一种忠诚,主人对我好,给我钱,我这条命就是你的,我不需要认同主人的理念,我也不需要对主人的事业有什么思考。好比俞老师对我好,我的命就是俞老师的,俞老师看谁不爽我就把他干掉。这就是古时候的侠,比如荆轲、聂政、专诸。金庸的侠不一样,他的侠为国为民。
俞敏洪:你刚才说的侠是金庸小说中的侠,在现实生活中,中国人也有很多有关侠的描述,侠义、侠气、仗剑行侠等,这让人觉得中国老百姓其实对侠有一种痴迷,因为他们总觉得,侠,第一代表了自由,第二代表了帮助老百姓获取社会公平的英雄人物。
如果侠在中国老百姓心目中是这样一个形象,实际上老百姓在追求的是社会的公正和公平,希望有人帮他们仗义执言。今天的社会已经是法治社会,不需要“行侠”或者非正规地去做这样的事,那现在的人还能从仗剑天涯的侠客身上学到什么东西?
六神磊磊:我觉得今天侠客的本质就是同情。侠客为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根本就是同情别人,把别人的痛苦当成自己的痛苦。
俞敏洪:所以,现在敢于用笔对社会不公平现象仗义执言的作者,也可以归入到侠客一类?
六神磊磊:只要我们心里怀抱一份同情,我觉得一切就不会是最坏的,一切就还有希望。比如,我的课桌不要了,我劈掉也是劈掉,扔掉也是扔掉,但我可以花点钱运给乡村孩子,就像俞老师做的这种事。
俞敏洪:我跟你有一样的感觉。这两天有点像吃了苍蝇一样,某地正在发生战争,结果有好多人还在进行各种无聊的调侃,我觉得这是严重缺乏悲悯心理和侠义精神的表现。
六神磊磊:所以才说,如果大家帮不上忙,或者不能为之做什么的时候,至少要心怀一份同情。如果心里有这个东西,世界不会变得太坏。
世界坏有时候不在于挑头的人坏,而在于附和的人多。挑头的人永远有,附和的人多,事情就不可收拾,没有人附和,那再挑头也就那样,所以我们应该心怀一份同情。
好比我刚刚看到一条评论说,真理永远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我觉得需要解释一下,如果真理在大炮射程之内,如果世界就是这么简单,请问我们还在这儿干什么?我也不要读金庸,俞老师也不要搞教育,大家都造大炮不就好了吗?
大家今天晚上为什么要来看我们两个人聊?去看大炮不就好了吗,聊什么读书呢?我们今天之所以在这个地方讲读书、讲金庸、讲唐诗,正是因为真理未必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这个世界除了大炮之外,还有很多其他东西。
俞敏洪:我觉得真理从来没在大炮射程之内过。也许有时候强权可以暂时威慑世界的文明,但世界文明的发展永远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合作、仁慈、同情。就像刚才说的,这是侠义精神起到的最重要的作用。
六神磊磊:是的,人有的时候懂了一点点利害,就以为自己掌握了宇宙终极真理,就反复跟你讲利害,他不相信人类除了利害之外还有别的东西。我觉得懂利害没什么了不起,谁不懂利害呢?我们在这里正是因为我们追求利害之外的其他东西。
—节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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