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羡慕她的才华,但你不敢过她的人生
1
1995 年中秋前一日,作家张爱玲在美国洛杉矶孤身离世。
这是我今晚想写张爱玲的原因。
蔡康永曾在一个讲座上半开玩笑:
一生终结在一个阖家团圆的节日前,乍听起来,确实“糟透了”。
孤独终老,客死他乡,传统观念里没有比这更惨的晚年了。
但转念一想,如果张爱玲女士本人听到我们说她“惨”,大概会冷笑吧。(用绝妙的比喻)骂人也是有可能的。
在 48 岁的一次访谈里,她就看得很透:
“人生的结局总有一个悲剧。老了,一切退化了,是个悲剧,壮年夭折,也是个悲剧。但人生下来,就要活下去。生和死的选择,人当然是选择生。”
所以,在今晚,这个一切归于圆满的节日,我想谈谈张爱玲不圆满的晚年。
我依然不建议你拿她的人生当参考。她也不会建议。
但我建议,不要轻易地怜悯这样的人生。
2
你熟悉的,是 30 岁之前的张爱玲。
她最有名的那几部残酷又美妙的小说,她的大多数“金句”,还有她和胡兰成的韵事,都发生在 20 到 30 岁间。出名趁早。
1950 年代,她去了美国,从此几乎成了个谜。读者找不到她,记者找不到她,家人也找不到她。至多听说,她嫁了个不知名的美国作家,还写了些英文小说。
关于她在美国过得怎样,我们如今的互联网上有两套说法。
一套说法流传甚久
——说她“晚景凄凉”。
在短视频平台搜索这 4 个字,你能搜索到的大体是这样的标题:
“民国一代才女落得晚景凄凉,玉殒香消”
“张爱玲晚年搬家 180 次,活得像流浪狗,死时衣不蔽体”
“旷世才女为生存在美国堕胎结婚”
“张爱玲爱得卑微,死得悲惨”
总之,凄凉,孤苦,悲惨,不得善终。
另一套说法最近几年比较流行
——说她的晚年“很潇洒”。
说她有钱有闲,想吃龙虾就让饭馆做好,送上门。
说她整日在家看电视,看美国综艺,是个“快乐宅女”。
说她临死还穿着一身华美的“赭红色旗袍”。
听起来,活色生香。
但是,不对劲。你隐隐会觉得,这两种说法似乎都不太对劲。
关于一个没有家庭也没有后代的有才学的女人要如何过完一生,我们的想象竟然只有两个如此扁平的极端:
要么贬损,要么一厢情愿地庸俗化。
不该是这样的。
3
我试图搞清楚张爱玲晚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读了她与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宋淇、邝文美、庄信正、夏志清)的往来通信,少数几个在美国曾见过她的人撰写的回忆录,以及她晚年留下的寥寥几篇散文和访谈。
我读到很多的病痛。
她几乎每个冬天都在感冒。
她的牙齿总出问题。
“我过年牙痛接着感冒,拖到现在还在看医生……”
“……牙齿又要rootcanal[根管治疗]……”
眼睛不好。
“急需去看牙医生与两个眼科医生,要配新眼镜,过街连红绿灯都看不清楚……”
肠胃也不好。
“最近刚好,肠胃老毛病又加剧……”
她的朋友,文学评论家夏志清推断,是她十几岁时被父亲毒打、囚禁,患上痢疾,差点送命,落下的病根。
我读到很多的漂泊和狼狈。
丈夫去世后,她独居,总是在搬家。
搬家最频繁的,是 64 岁到 68 岁间的四年。她辗转流离于洛杉矶地区的汽车旅馆间,过着半流浪的生活,每隔几天就搬一次。
“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远道上城,有时候回来已经过午夜了,最后一段公交车停驶,要叫汽车,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
搬得很匆忙,一路都在遗失旧物。今天丢信件,明天丢书,后天连证件都丢了。
之所以不停搬家,是为了“躲虫子”。
她总觉得家里有虱子。她说虱子在追着她跑,爬上她的衣服、眼球,还有伤口。一旦发觉家里有虫,她就搬家。
后来,甚至看到蚂蚁,也搬。
“从 Wilcox 信箱取回的报上发现一只蚂蚁,吓得我赶紧换地方。”
她搬家不只是为了躲虫子,也为了躲人。有记者曾摸到她的住处,住到隔壁,偷听她的墙角,翻她的垃圾。
她发现后,连夜仓皇搬走,仓皇到遗失了辛苦翻译多年的《海上花列传》英文手稿。
19 岁,她形容“人与人的交接”是一种“咬啮性的小烦恼”,形容生命是“华美的袍,爬满虱子”。晚年,人和虱子都咬啮着她,不得安生。
我还读到很多的挫败和失落。
她晚年一直渴望打入美国出版界,在英语文学圈获得一席之地。
但总是碰壁。一封接一封的退稿信击打着她的天才梦。
这一切,无论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都不能算是一个幸福美满的晚年。
张爱玲是一个狠绝的人。她的小说洞察人心,人的卑劣和算计在她笔下无所遁形。
她对自己也狠绝。说这样的晚年“潇洒”是残忍的。为了所选的这条路,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直到终点。
据她的遗嘱执行人,建筑师林式同回忆,她的尸体被发现时,场景是这样的:
“张爱玲是躺在房里唯一的一张靠墙的行军床上去世的。身下垫着一床蓝灰色的毯子,没有盖任何东西,头朝着房门,脸向外,眼和嘴都闭着,头发很短,手和脚都很自然地平放着。她的遗容很安详,只是出奇的瘦,保暖的日光灯在房东发现时还亮着。”
没有腐烂,也没有“衣不蔽体”,也没有像传闻中一样,穿着华美的旗袍。
她只是平静地独自迎接了死亡,死于心血管疾病。
4
上面这一千多字看起来像是琐碎无聊的考据。远不如她的小说有趣。
我想暂停下来,说一下,为什么我执着于搞清楚张爱玲晚年发生了什么。
发端在去年,和几位同事讨论张爱玲的生平的时候。我被她晚年生活的一些细节吸引了。
比如她只穿便宜的塑料拖鞋。买很多,坏了就换。
比如她带着极少的行李不停搬家,坐公交,吃罐头,使用一次性餐具,没有家具,没有书桌,在一堆纸盒上写作。
比如她不见客。记者寻她,给她门缝里塞纸条,等再去,只剩空房子,人已经搬走了。
比如她遗产只留给了好朋友。
在尚未探究其中原委的当时,这些细节给了我莫大的安慰,甚至鼓舞:
人是可以这样生活的!
人是可以主动丢弃掉外部世界,只按自己的意志生活的!
我在其中看到的不是落魄,不是孤苦,也不是潇洒自如,而是自由。付出巨大代价换来的自由。
我想知道,丢弃了人间的张爱玲有没有后悔过。
我想借由她来想明白,人类这个东西,能有多大的精神意志,去决定自己的生活。
5
我想先展示一张张爱玲的照片:
这是她 74 岁,去世前一年拍摄的,也是她生平最后一张照片。
那年《联合报》颁她终身成就特别奖。她戴着假发套,手持标题“主席金日成昨猝逝”的报纸拍了一张照发到台北隔岸领奖,眼里带着狡黠的笑意。
《锵锵三人行》里,窦文涛和马家辉指着照片大笑:
“她拿着当天的报纸,不就是想说,你们看,我还活得好好的呢!”
没有人知道张爱玲为什么要这样拍照片,她没说过。
张爱玲晚年很少写到自己的想法。但我在她的遗嘱执行人林式同的回忆录里,看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林式同在美国长大,搞建筑的,不懂文学,对张爱玲的盛名闻所未闻。他这样一个不带“粉丝滤镜”的视角,格外有趣。
他提到了两个细节。
一个是 1991 年,他陪同张爱玲找新的住处时。
“她提到三毛,说她怎么自杀了,言下甚不以为然。我没有表示什么意见,因为我没有看过三毛的作品。”
对“自杀”这个选择,她听上去貌似有自己的决断。
一个是张爱玲和他闲话家常时提到的。
“她常常提到她的牙齿给她许多痛苦,我说我的牙齿也有毛病,但没有像她说的那么痛苦,原因是我舍得拔,毛病不能在我的嘴里留下来。她听了自言自语地道:‘身外之物还丢得不够彻底!’”
“丢”,这个动作似乎是她后半生的主线。
她先是丢掉了前半生拥有的绝大多数东西——显赫的家世,趁早出名的文坛地位和人脉,恋人,故乡上海的美丽小马路和最新式样的旗袍。
然后,她一路走,一路丢。丢掉行李,丢掉稳定工作,丢掉社会关系,丢掉一切不想见的人和事。
丢到末路,还在说:“身外之物还丢得不够彻底!”
6
可也有她不肯丢弃的。
她不肯丢弃美。
林式同回忆:
“她买了好些化妆品,多半是保护皮肤的。”
“她喜欢买衣服,各色各样的都有。”
“她穿的拖鞋是胶底的,可以上街,但是那毛松松的鞋帮,很好看,但不能防雨,又容易脏。”
她不肯丢弃“市声”。
早年,她写到,
“我喜欢听‘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的。”
晚年,她从早到晚都开着电视机。那个搬到她家隔壁听墙角的记者发现,她整日播着的都是些智力问答节目。
她不肯丢弃朋友。
毕飞宇曾评价张爱玲为“中国作家里基础体温最低的”。
“我要是遇见张爱玲,离她八丈远我就会向她鞠躬,这样我就不必和她握手了。我受不了她冰冷的手。”
但在和几位挚友的通信里,她的体温暖得让我想流眼泪。字里行间,是极温柔的爱、关怀与想念。
“我胖了——就因为你常常来陪我聊天呀!”
“你没有空就不必赶来看我。不要担心我想念你——因为我总归想念你的。”
“在超级市场看见洋芋色拉,就想起是自珍唯一爱吃的。你只爱吃西瓜,都是你文内提起过的。”
“那次听见 Stephen 病得很危险,我在一条特别宽阔的马路上走,满地小方格式的斜阳树影,想着香港不知道是几点钟,你们那里怎样,中间相隔一天半天,恍如隔世,从来没有那样尖锐的感到时间空间的关系,寒凛凛的,连我都永远不能忘记。”
她还不肯丢弃自己的笔。
在美国出版业发展不顺,但她不愿迎合:
“我一向有一个感觉,对东方特别喜爱的人,他们所喜欢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
她也不关心读者的反应:
“一般读者的反应我如果关心的话,早气死了。”
她从来没停止过写作,寄出的最后几封信里,都在哀叹自己精神不济,有太多想写的东西没有写完。
“顺便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这样莫名其妙,不乘目前此间出版界的中国女作家热,振作一下,倒反而关起门来连信都不看。”
“各种医生派下的任务再加上我确实精力不济,做一点事要歇半天。为了出全集写的一篇长文迄未写完……”
最后留下的遗嘱里,惦记的仍是写作:
“如果我的钱有剩,那么,用在我的作品上,例如请高手译,没出版的出版,虽然早已明日黄花……”
在整理这些张爱玲不肯丢弃的物什时,我感受到的震动比看她丢弃的动作时还要强烈。
当一个人能下定决心,头也不回地抛弃整个人间,他/她的心绝不会是凉的。
剪除掉杂草和枝桠,是为了用上最狠的力气去活,绝不浑浑噩噩地对待自己的生命。
7
昆德拉在《不朽》里,把人的灵魂分成两类:
一类是做加法的,要与这个世界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否则就失去了生活的意义。
一类是做减法的,总是自动给自己的灵魂降噪,希望有一天偷偷的挖个去另外一个世界的洞,就消失掉而不被人发现。
在人生的最后二十年,张爱玲给自己的灵魂不断降噪,无限趋近于零。像是悄无声息地挖好了去另一个世界的通道,消失不见。
她手势坚决,像《肖申克的救赎》里挖凿墙壁的安迪。
如蔡康永所说,“从人生狠狠劈下几块黄金,犯下几件巨案,再大大留下几条线索,然后,飘然远去。”
而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在加和减之间纠结不定。想避世,又舍不得华美的袍子。
我想我得到自己的答案了。
8
最后,想补充一件事。
明天,9 月 30 日,不只是张爱玲逝世的农历周年纪念(1995 年农历八月十四)。
也是她的 103 岁冥诞(1920 年公历 9 月 30 日)。
还是她的骨灰撒入太平洋西海岸 28 周年的日子(1995 年公历 9 月 30 日)。
海葬那天,天气特别好,“晴天无云,波平浪静,海鸥阵阵”。
她就在这样晴朗的蓝天下,飞入不再有牢笼的海。
所以,在这个月圆之夜,如果你的窗外也有晴朗的夜空,请看向月亮的方向,祝福她:
爱玲女士,生日快乐。
晚祷时刻:
今天这月亮特别有人间味。
它仿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
——张爱玲《半生缘》
有空的话,
去读她的小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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