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女性,我在十几天前的那些声音里,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在一次次让我们感到愤怒,窒息,以及绝望的消息与言论面前,我们应该如何自处,又能如何自处。
如果要再具体一点来说,那便是要如何消解掉女性在某些事件中,甚至是在整个大环境里的个体无力感。
想到最后,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所谓环境,其实是由我们每一名女性所在的行业、领域和身份所构成的。
我们能做的事情,就是在自己所处的行业领域里,以自己所持的身份,尽可能去为女性发声,争取本该就属于女性的权益。
尽管能做的事情不多,尽管力量微弱,但萤火虫的微光也能照亮黑夜,带领我们找到踏向未来的路。
那作为一名影视评论者,我能做的事情就是,要在对影视作品的观察中尽力保持敏感,保持女性视角。
所以,从那天起,我就开始着手写今晚的这篇文章。
这篇文叫《她早就变了》,我们按照时间将2000年到2022年的中国女性剧,分成了几个不同的发展阶段,用将近6200字的文章,去记录中国女性剧这22年来走过的印迹,去展望我所希望看到的中国女性剧的未来。
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中国女性剧的变迁,跟中国女性的觉醒过程是重叠在一起的。
这是一种抵抗,也是一种提醒吧,让自己不要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
(将近6200字的中国女性剧编年史,可能有些枯燥,但还是希望大家可以读完,谢谢。)
千禧年,不仅是时间意义上的划分线,21世纪的开始,也是中国女性剧觉醒、涌动的开始。回顾2000年以前的国产剧,会发现男性剧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女性角色在其中大多是脸谱化的形象,缺乏表达的空间。而且,市场上鲜少有以女性为题材和主角的电视剧。就算有,类型也很狭窄,一般都局限在宫斗剧、言情剧里,不具备任何的现实意义。但随着近百年来的妇女解放运动,女性逐渐获得受教育权、参政权等,从家庭私有领域回到公共劳动当中,并且从业领域不断扩宽,这些变化也让国产剧跟着发生了变化。进入到2000年以后,出现了一批具有划时代意义、先锋性的中国女性剧,以及打破传统审美和刻板印象的女性角色。像2000年播出的《红蜘蛛》,它以超纪实的手法拍摄10个国内真实的女性犯罪案例。这部剧成为了很多人的童年阴影,甚至还因此对女性产生了恐惧心理。但这些被拍摄记录的女罪犯,她们并不在社会对女性的规训里,呈现她们其实就是在剥离女性要做一个“好姑娘”“好妻子”“好妈妈”等的枷锁。这是对传统女性审美和刻板印象的一种打破,更是国产剧主动直视女性的“恶”和欲望的开始。同年播出的《大明宫词》,想做的不止是打破,更想进一步去探究女性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所以,它选择以太平公主的视角切入,去讲一个关于女性命运的故事。在女性视角下,我们看到了有别于其他在男性凝视下的武则天形象,她承载起了对“成为女人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一女性命题的探讨。里面武则天的很多台词,都带有浓烈的女性主义色彩,在当时起到颠覆性的启蒙作用。比如,“你不可以这样做女人,更不能被男人的道德所操纵,不能成为他们用以完善自己德行的工具,这往往比服从他们的命令更可怕。”同样带有女性主义启蒙色彩,还有《粉红女郎》里的万人迷。2003年那会,万人迷的人物设定早已摆脱世俗对女性婚恋的束缚。她在里面输出大量像“男人谈十次恋爱就被认为是情场高手,女人谈十次恋爱就被称作是狐狸精,这也太不公平了吧,观点上应该改一改”的金句。这些更多元化的女性角色出现,也就意味着女性在社会中开始拥有更多的话语权,能够主动发声和诠释自我。
在21世纪之初,男性剧依旧占据着市场的主导位置,这样的剧作和女性角色并不多。2007年以后,《双面胶》《王贵与安娜》等都市爱情伦理剧大火,女性形象在国产剧里得到进一步的强化。无论是《双面胶》里的胡丽娟,还是《王贵与安娜》里的安娜,她们都是经济独立的知识女性。而里面的男性形象,比如《双面胶》里的李亚平,是一个从东北来到上海、刚毕业薪水稀薄的年轻小伙。编剧将他们塑造得相对较弱,从而反衬出这些女性角色在困境中不断抗争的力量。但它从题材上又更深地陷入到父权制当中,女性在觉醒、呐喊以后,又紧紧地跟爱情、婚姻和家庭伦理绑在了一起。特别是婆媳关系,捍卫父权的婆婆与具有女性意识的媳妇,二者的冲突最终往往都是以后者失败而告终。比如,《双面胶》里胡丽娟跟李亚平婚后本来过着幸福的小日子,但在婆婆的教唆与改造下,李亚平逐渐成了家暴的惯犯,胡丽娟最终沦为生育机器。婆媳矛盾背后的根源还是夫妻关系,指向的还是男性的不作为。哪怕女性在事业上能够跟男性进行竞争,社会还是默认女性需要承担家庭、生育等责任,男性在沉默中享受着这一社会红利。也就是说,女性光是做到经济独立是远远不够的,她们的话语权依旧是缺失的。女性的诉求进一步觉醒,经济独立只是前提,她们开始寻求精神和人格上的独立,完善内心的自我。与此同时,女性观众的基数不断增加,一步步加大她们在各大视频平台的话语权。2011年,《后宫·甄嬛传》爆火,开启了“大女主戏时代”。之后,便开始喷井式地出现《如懿传》,《陆贞传奇》,以及《延禧攻略》等大女主剧。“大女主戏”也就是以女主为大,男主处于次要位置,有点“女尊”的意味。它之所以能有那么大的市场,是因为大女主戏刚好符合那一阶段下,女性内心渴望自我的诉求。2015年的《芈月传》、2019年的《大明风华》,虽然口碑差,但还能获得高收视。到了2020年,《燕云台》等大女主戏则口碑、收视双扑。古装剧、民国剧里的“大女主”,受时代背景等的桎梏,她们还是由男性角色启蒙,父权秩序塑造出来的“成功”。比如,在《那年花开月正圆》里,女主的设定是商业传奇,最终还是男主赴死保全了她。也就是说,它依旧是女性无法离开男性,女性从属于男性的那一套权力逻辑。在这样的权力逻辑下,大部分的大女主戏其实都是换汤不换药,披着“大女主”的外衣,重点是在跟男主角谈恋爱。拿《楚乔传》来说,号称武艺高强、性格刚强的女主楚乔总是被他人所害,最后也总是被双男主救下。“楚乔”一角,本质上还是一个被矮化的弱势女性身份。
而在现代剧里,“大女主”常常被塑造成“女强人”,她们有着同样重男轻女的家庭背景,以及必须变得比男人更强的心理暗示。用戴锦华的话来说便是,“我对这些(大女主)作品心情复杂的地方,在于它们通常只是更换了角色的性别身份,但是丝毫没有改变故事的权力逻辑。那么在这种意义上,她仍然是广义的文化上的‘花木兰式境遇’,就是你要登场,你就只能化装成一个男人。这里当然不是指外在的化妆,而是内在逻辑的置换,就是女性不再代表着另外一种逻辑,或者是逻辑之外的逻辑。”《都挺好》里的苏明玉,《安家》里的房似锦,都是脸谱化的“花木兰”形象。她们在原生家庭里都被嫌弃是个女孩,因此咬着牙证明自己可以比男性更优秀,可以替代男性在家庭、职场上的位置。而在职场上得到高薪以后,她们又被家庭要求反哺自己的哥哥或弟弟,承担父权社会下男性的家庭责任。当观众看透了大女主戏里所谓的“大女主”,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女主后,它也就失去了自己最大的看点。在经历大女主戏的“骗局”以后,女性观众渴望看到更贴近于自身,能够找到共鸣的女性角色。她们也明白到仅靠单个女性,仅靠“大女主”,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女性帮助女性的声量也就越变越大。在那以后,中国女性剧不再局限于单一的女主,开始去做不同阶层、不同性格的女性群像。像《我在他乡挺好的》设置了4个女性角色,就同时触及剩女、女性职场压力、外貌焦虑等女性困境,更容易打动到不同层面的女性观众。而2018年《淑女的品格》的提出,它是网友的一个脑洞,虚构了一个围绕陈数、袁泉、俞飞鸿、曾黎所饰演的四位不婚主义者之间所发生的故事,她们“美丽、有钱、自由、想爱谁爱谁”。但它能够成为热搜,其实是观众在向市场表达自己的诉求,我们希望看到年龄增长的女性成为主角。市场也听到了观众的声音,两年后,中国女性剧里出现了《三十而已》,《突如其来的假期》,以及《爱很美味》等,以30+女性为主角的群像剧。从数量的维度上去看,相较于二十年前,中国女性剧确实有了很大的进步。一个是当下男性剧的数量、题材类型都比女性剧要丰富,我们不能满足于现状,认为有这样的女性剧、这样的女性议题讨论就足够了。我们要认识到中国女性剧还处于一个新兴成长的阶段,里面存在很多的问题与不足,其中最大的问题是——国内大部分编剧和导演对女性的认识还停留在从前。比如,对女性角色的刻画大多单薄片面,做不到丰富的多样性呈现。30+的女性形象,不外乎是像《他乡》里纪南嘉那样的“职场女强人+剩女”,又或是像《三十而已》里顾佳那样的中层阶级全职富太太。中国母亲在里面大多都是又蠢又坏的“吸血鬼”,让女主陷入悲惨命运的工具人。又比如,对女性困境的刻画一直都停留在感情和家庭层面。从2017年的《我的前半生》,女主罗子君离婚后重回职场,又与闺蜜的未婚夫陷入三角恋。到2021年的《他乡》,前期一直在刻画打拼事业的两位女性乔夕辰、纪南嘉,最终都给她们配了男朋友。职场的最后落点还是离不开婚恋,这在无形当中加深了女性就是以感情、家庭为重的刻板印象。还有斗小三、撕“绿茶”这种雌竞戏码,都渗透着女性厌女,以及女性对自己的不自信。另一个是我们要分清女性剧和伪女性剧,当女性剧成为新的市场需求时,很多资本都想跟着吃女性红利,于是泥沙俱下。拿《北辙南辕》来说,里面五位重要的女性角色都充满了男性凝视。像金晨所饰演的角色,作为海归,本硕连读,但她在挪威一直没有一份正经工作,整整七年就耗费在一个还没跟老婆离婚的男人身上。这种打着女性剧的名号,实则看不到任何女性困境,只展现对女性偏见的伪女性剧,在国产剧中屡见不鲜。但这些都是短暂虚假的泡沫,风吹过以后,便会知道哪些才是扎根生长的草木。由冯小刚导演,一众知名女演员出演的《北辙南辕》,收视高开低走,豆瓣只有4.9分。而没有大牌演员和班底加成的《他乡》,凭借真实赢得了收视,在豆瓣也拿到了8.1不错的分数。因此,一部女性剧做得好不好,观众到底想看怎么样的女性剧,都会通过收视、口碑等,再一次反馈给市场。所以,我们可以对中国女性剧提出更多的要求,有更多的展望。哪怕是天马行空,哪怕当下的环境无法做到,但至少要让市场听到我们的声音,不断扩大女性的社会话语权。可能会滞后好几年,甚至是好几十年,成为一种看似遥遥无期的等待,可唯有发声了,才更有可能出现新的中国女性剧题材与类型, 新的女性角色形象和身份。它也不会是一个空想,近两年的中国女性剧就已经在探索“女性+悬疑”等新模式,有在往前走的苗头。像《摩天大楼》、《江照黎明》等女性悬疑剧,婚恋元素在里面处于次要位置。心理学助理教授阿曼达维卡里认为,“女性比男性更喜欢犯罪书籍和电视节目的原因之一,是女性比男性更害怕成为犯罪受害者。”这说明了“女性+悬疑”模式拥有极大的市场潜力,完全可以延伸出女性探案、女性犯罪的剧作形式,尝试去拍类似《东城梦魇》《大小谎言》等女性剧。同时,国产剧还开始出现真正的“女性+职场”模式,它刻画女性在职场、专业性上的篇幅,远大于婚恋的部分。比如,《怪你过分美丽》就用了很大的笔墨,去讲述娱乐圈经纪人莫向晚的“职场初老症”。但这绝对是不够的,市场上还应该要有不谈恋爱,只有职场的女性职场剧。此外,近年来国产剧里出现大量主旋律的作品,但大多都是从男性视角出发,以男性为主角,比如《大江大河》等年代剧。目前,市场上鲜少有“女性+主旋律”作品,这是一个缺口。像《功勋》里,有以申纪兰、屠呦呦两位女性为主角的单元剧,但这也仅仅是单元剧,而非独立的剧作,“女性+主旋律”还有很多可以挖掘的历史人物与故事。而且,中国女性剧应该要有像《杀死伊芙》那样“女性+动作”,像《使女的故事》那样“女性+科幻”,像《伦敦生活》那样“女性+喜剧”……更多元化的类型。甚至应该更进一步,尝试去打破“女性+”的概念,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恰好是女性,而不是凑了一群女性去拍一个故事。同时,我们也希望未来中国女性剧里的女性角色,她们的身份、形象可以更多样化。首先是年龄上,不再局限于以20+、30+的女性为主角,出现更多不同年龄段的女性主角。比如,《小敏家》里43岁的刘小敏,《大妈的世界》里已退休的王大妈和杨大妈。其次,编辑要对女性职业进行更多的调研,给予女性角色更多的想象力。像“女性+悬疑”模式里,女主的身份不一定就非得是受害者,还可以是警察,法医,检察官,或是高智商犯罪的反派。2020年,《迷雾追踪》的主角是女警林雨虹,就是一个新的尝试。
女性角色还可以是一名脱口秀演员,导演,消防员,运动员,政治家,科学家,清洁工人,或是精神病专家等。现代女性在各行各业都有着出色的表现,远的不说,近年来女性导演在各大电影节获奖无数,疫情期间女性医护人员占了一半。编剧要将自己印象里的调色盘打翻,去相信女性本身的魅力,挖掘出她们独特的颜色,女性不是只有强大,弱小,或「真善美」这几种刻板单一的色彩。这种挖掘甚至可以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生活中的一些小细节、小挑战,这样女性角色形象就不会再单薄片面了。
比如《龙猫》里两位女主,她们第一次到新家,也很害怕那些奇怪的现象,可最后她们还是踏了进去,在房子附近冒险。而其他以婚恋元素为主要题材的女性剧,重点也应该发生变化。
它不应该再放到女性如何恋爱、结婚这两件事上,而是去讲女性如何在婚恋当中直视自己的欲望,完成个人的成长。
像去年出现的《爱很美味》,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它将爱情、视野、中年困境等热门话题,视野压窄到三个女孩身上,里面男男女女的情感流动,本质上都是在探讨女性应该如何爱自己。
但相信《爱很美味》也只是一个开始。
我们还希望看到像《致命女人》,《绝望主妇》,《欲望都市》,以及《我的天才女友》等,对女性的欲望与成长,做更直白、更深刻探讨的中国女性剧。
很大程度上,女性意识觉醒的程度,还有我们的需求,都决定了我们之后会看到怎么样的女性剧。
它从来就不是别人的事。
音乐/《潇洒走一回》
配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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