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不抓小三了
国产剧女主角终于不再“打小三”了,她们联手小三,打男人。
在新剧《好事成双》里,张小斐饰演为婚姻放弃事业的家庭主妇林双,发现了老公出轨,且在财产全被老公转移、孩子抚养权无法拿到手的情况下,林双主动找到“小三”(张嘉倪饰),要求联手合谋,一同向那同一个男人复仇。
让人眼前一亮的叙事。
林双(张小斐 饰)
一夫一妻制下,“抓小三”“打小三”等情节桥段,渐渐成为戏剧创作里重要的文学模因,且被现实土壤不断润泽,发育得越来越熟练、合理,但也渐渐让人产生审美疲劳。
相较于出轨和移情别恋,“打小三”的重点不在于感情里的背叛和失德,而在于原配,即爱情的合法占有者,对“小三”,即非法偷窃者,所进行的攻击。这种叙事,既满足人对私情领域的窥探,还在家庭这一社会最小单位中产生了紧张刺激的张力。
在“打小三”之前的“抓小三”过程中,主人公一面忍辱负重,一面强行压制情绪保持理性和缜密,搜集蛛丝马迹。这个过程是一种对人性的巨大考验和煎熬,而必然的成功结局,又具备一定爽文要素,从义愤填膺到恶有恶报,齐活儿。
最终成功让小三出丑或一无所有的时候,仿佛就是理智压倒情感,文明战胜罪恶的大捷之时。
《回家的诱惑》剧照
不过,曾经有人提出一个关键问题——为什么人们热衷“打小三?”
以上种种分析,恐怕不是现实层面的最优解。直到今天,获赞最高的回答是:因为打不过丈夫。
这一具有调侃性的大实话,让“打小三”从一个追求公平公正的道德问题,转换为了纯粹的体力差异问题,让人发笑之余也发人深省。
按照一种“冤有头债有主”的基本理念,打小三所基于的内在法则是——伤害自己的,让自己利益受损的,是小三,是配偶的婚外情对象。
《好事成双》剧照
但这实际上混乱了一段感情破灭的因果关系,是“他”不爱我在先,移情别恋在后,而非反过来。
“小三”是结果,而非原因,是体现,而非症结。就算没有“这个”小三,也可能有“那个”,甚至可能有“小四”“小五”“小六”,如同打地鼠一般,生生不息无止尽。
在这场关于背叛与欺侮的无声战争里,“打小三”只不过是一个居于旁侧顺手之劳,是一场对假想敌的徒劳挥拳。它让感情里受伤的女人错认为自己拥有无穷力量,可以去反击,去扭转,曾经的“妇女可顶半边天”在另一种层面上变奏,妇女成了维护家庭完整的顶梁柱。
是时候走出诱人沉坠的爽文,直面冰凉的现实了。
消失的丈夫
因为一些无须赘言的原因,99%以上的“小三”被默认为女性,“打”和“被打”的分别是两个不同的女人,这通常是一个女女相斗的故事。
而男性,故事里的丈夫、情人,除了承受一些雷同的责骂,其主体性则常常隐身。
亦舒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我的前半生》里,气急败坏要追打小三的,不是被背叛的原配妻子罗子君,而是罗子君的母亲。
电视剧似乎有意丑化这样一个“泼妇岳母”形象,让她涂着夸张的红唇,顶着一头不讲道理的短卷发,穿着花花绿绿的肥大连衣裙,在工作日跑到女婿公司,揪出正在上班的小三,将“打小三”这一情节塑造得狗血淋漓,丑态百出。
《我的前半生》剧照
“丑”的主体是原配妻子及其代表的家人,被动连带着出丑的,才是小三。而且小三的丑态,更多来自于社会眼光的指点和道德审判。
而整个鸡飞狗跳的过程中,出轨这一行为的主体,罗子君的丈夫,全程以仿若配角的身份,缩头在暗处。
大家的确会骂他“渣”,骂他懦弱,但在谩骂的时候,也会一边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个女人为他扯头花。
内核本质上还是宫斗那一套,是“抢男人”引发的血雨腥风。虽然看似是两个女性独立主体之间的恩怨,但围绕争风吃醋展开的诸多剧情,往往都是将男性放在中心主体,核心思想是争夺那唯一一个男人的偏爱、真心,或者金钱。
卫明(李泽锋 饰)
在“原配”和“小三”之间,存在一种资源争夺和自卑自怜的路径,即从“他在谁那里”和“他的心在谁那里”,谁就赢了。
实际上,“小三”这一名词最初的出现,反而是现代文明社会的某种专有。至少在中国,允许一夫多妻的封建时期,自然不存在男性背着妻子在外面“找小三”,男性可以三妻四妾,被要求专一的只有女人。
不过,女人若有了婚外情,被处决的往往也是女人。浸猪笼等惨绝人寰的处罚方式,本质上是将女性视为夫权和封建大家庭统治下的私有物品。她的行为逾矩,只能证明她是个不再具备贤妻良母价值的“残次品”,因此,出轨的对象、原因,皆不重要,对这一“物品”的处决,才是重点。
在这样的叙事里,女性看似是整件事情的主体,实则是被操弄的附属品,她所依附的丈夫、父亲、世俗伦常标准,才是发出一切行为指令和价值判断的主体。
《我的前半生》剧照
一夫一妻制盛行后,男性常常被构建为劈腿出轨的主体。这里面或有现实概率的原因,也有一层受众心理偏好的原因——女性似乎更容易进入这种由微见大的细节探索,更容易相信直觉。
在不少“抓小三”的故事里,原配妻子多半被塑造为家庭主妇。她们拥有充分的时间精力去顺藤摸瓜,步步探索真相。
而类似情况下,男性往往更少被相信会挥拳向妻子的出轨对象,而不是妻子。
两个男人为一个女人大打出手,互相厮杀,似乎只会在偶像剧里出现,而不会在自诩现实主义的婚姻家庭题材里出现。
于是,由一个男性挑起的矛盾,却总是变成两个女人的对决。这里面有一层逻辑和情理上的跳跃。
《好事成双》把这份省略填充上了,将重心的偏移往回拉了一些。发现丈夫出轨后,林双的第一反应不是验证丈夫对自己的爱,而是设法留住自己应得的合法利益。
《好事成双》剧照
林双身上其实汇聚了不少“完美受害人”元素。结婚前,她原本拥有一片大好的前途。大学时期,她曾以专业第一的成绩拿到了全球大奖,毕业后,与现在的丈夫进入了同一所公司,且很快成为高管。
但就在准备被外派晋升的关键时刻,林双怀孕了。在事业和爱情之间,她选择了后者,甘愿为丈夫洗手做羹汤,辞职在家做起了全职主妇,每天的生活变成了围着老公、女儿打转。
她的全心全意,对比丈夫的虚情假意,观众的愤怒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被点燃。
当爱情消亡,唯一的支点溃败,被杀死的不仅仅是当下作为妻子和母亲的林双,也是当年那个交付信任与真心的自己。
《好事成双》剧照
由于没有工作,财产也被丈夫转移,林双意识到,单打独斗并不能夺回自己的应有利益,更无法拿到女儿的抚养权。
“与小三联手”这个想法,即是在这样的现实掣肘下浮出水面的。
林双的理智告诉她,破坏他人家庭者固然可恨,但最先和最该受到惩罚的,不是那个同样被男人用花言巧语扭曲是非的女人,“小三是撇不开干系,但最可恶的,还是男人。”
《好事成双》剧照
女性不是只会揪着另一个女性喊打喊杀的家庭捍卫者。真正的捍卫者反而懂得,当爱情以一种受尽凌辱的方式消亡,恨意随之跳跃起来,衍生出一种自毁式的激情和能量。
危险的妻子
在成为妻子和母亲之前,林双本就不是一个懦弱的人,自然也不会选择用隐忍退让的方式来回应。她的进攻性和危险性被丈夫的变心激发出来。
张嘉倪饰演的第三者,也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让男性重获爱情滋味的“白莲花”。她渴求爱情,但也渴求金钱和晋升,她有心机,也有野心,是懂得用“情欲”去置换资源的“坏女人”。这也是一种对“传统小三”的颠覆。
江喜(张嘉倪 饰)
著名编剧罗伯特·麦基说:“观众的情感投入是由移情作用来维系的,当我们认同以为主人公及其生活欲望时,我们事实上是在为自己的生活欲望喝彩。”
从前,女性观众从家庭婚姻故事里寄托的情感,多半是家庭美满,夫妻和睦,是想尽一切办法也要维系自己与丈夫、孩子之间的感情。
因此,家庭主妇手刃小三,更像是扫除完整婚姻的障碍,如能让变心的丈夫痛改前非,重新回到妻子身边,补齐裂缝,让一切仿若从未发生。这简直是一种皆大欢喜,令广大妇女朋友拍手称快的完美结局。
而现在,选择包容与自强的正能量型妻子早已丧失吸引力。因为这从根本上是反人性的,是不尊重爱情本身的。人们也渐渐发现,单纯的“抓小三”并不是对这份伤害和背叛的报复,而仅仅是对情绪的发泄。
在家庭结构与观念上相较于我们更保守的日本,在影视文艺创作里,却早早开始反思婚姻里的畸形关系,开始塑造“具有危险性的女人”形象。
比如十多年前那部婚姻“悬疑剧”,或者说是惊悚剧也不为过——《我的恐怖妻子》,发现丈夫出轨后,妻子开始在智商、勇气、谋略等方面大展身手,不仅联合小三一同算计丈夫,还用自编自导自演的诸多圈套,引诱丈夫步步沦陷。
《我的恐怖妻子》剧照
到最后,夫妻二人成了同一屋檐下的交战双方,手上皆沾满鲜血,剑拔弩张,斗智斗勇的目的,也已不是拯救家庭或夺取财产等利益的理智拉锯,而仅仅是对爱情破灭,对被背叛的愤怒宣泄。
女性在这一出轨叙事里的角色,不再是代表正义和公平的爱情捍卫者,而是长着獠牙的危险性人物,是一个反击者而非守护者、宽容者。她的笑里藏刀,她的缜密智谋,让观众里的男性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种女人谁敢娶?连出轨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传统叙事里,我们可以接受一个“野蛮女友”,却难以接受一个“疯妻子”。哪怕是著名“泼妇”王熙凤,终究也是以家庭为核心,拥有能干勤劳等基本特点的女性。
《红楼梦》剧照
不过,慈爱、理性、顾全大局、宽厚这些东西,其实从一开始就应该是依附于忠诚、尊重等契约精神的。当婚姻所凭借的契约被撕毁,理性焉附?
那部著名的爱情悬疑片《消失的爱人》抛出了类似议题。婚姻就像一条铁链,但法律、财产、亲子关系上的深度绑定并不能保证感情的忠诚。当后者破灭,仍然身处同一屋檐下的夫妻二人应该如何相待?
被伤害者应该如何反击?她们可以反击吗?
以前常见的“抓小三”文学里,妻子所能做的最大报复,无非是从被伤害的悲痛中努力抽身,然后自强自立,活得潇洒独立,或者另得新欢,让前夫后悔。《我的前半生》里的罗子君,原本是两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妇,与丈夫离婚后不得不逼迫自己重新走进职场,越来越独立、自信的状态,的确让前夫陈俊生略生悔意。
《我的前半生》剧照
女性观众稍不留神就会掉入这种逆袭式报复渣男的叙事陷阱里,从而忽视了两个关键:其一,罗子君的“逆袭”,依然是靠着另一个男人贺涵完成的。
其二,把自己活得精彩,这算哪门子“报复”?一个人无论怎么活,终究是为自己,已经狠心离开的前夫也好,前妻也好,从他们选择背叛和抛弃之前,就已对受伤害者没有了任何情感道德枷锁。
我们应当对自己诚实,对感情诚实。我们可以愤怒,可以报复,可以变成文艺传统里历来被污名化的“疯婆娘”。
委屈也好,愤怒也罢,这些都是在具体情境下所感受到的具体情绪。发现自己的丈夫或妻子出轨,这就是一个具体的、有着明确所指的情境。但那个确切给自己带来伤害的对象,绝不是连面都没见过、需要靠强压悲痛去推理侦查才找得出来的“小三”,而是自己的枕边人。
《三十而已》剧照
甚至可以说,“小三”只是一种完成狗血戏剧的工具符号,是将妻子的“幸福”与“崩溃”衔接起来的一座肉体桥梁。她可以没有脸,没有姓名,没有音容,在“打小三”的叙事里,她根本上存在于婚姻关系合法的妻子心中。
她们的存在,也许关乎情欲,但一定不像男人们的妻子认为的那样,关于爱情。
事实上,他们谁也不爱,在妻子与情人之间,他们最爱自己。
“我只知道爱情是什么”
从“打小三”到“打男人”,现实的社会结构发生了一些变化。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一代代人的观念转换影响下,传统的婚姻家庭结构正在被重塑和反思。
比如“离婚”,这个曾经让人们闻之色变,有如肿瘤般能避就避的名词,在今天,更多被认为仅仅是一种法律关系的变更,不附带其他世俗眼光与道德审判。
越来越多人,包括我们的母辈,60-70代人群,都开始为“婚姻破灭”祛魅。大家更加意识到,婚姻破灭的本质是感情破灭,所有试图挽救感情的东西,譬如忍气吞声、视而不见、装聋作哑,都是自欺欺人,治标不治本。
《恋爱先生》剧照
人们更加开始尊重感情本身,尊重爱情本身。
2021年,中国人民大学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教授李婷团队向全国30所高校学生发送了一万多份关于婚姻与生育的问卷,随后,李婷教授在接受《人物》杂志的采访时对问卷结果作出分析:当代年轻人恋爱、结婚和生育,会更多强调其承载的“精神价值、情绪价值”。
如果将恋人和夫妻绑定的不再是经济要素而是精神要素,分手、离婚,也同理会更多考虑个人的感受,个人的情绪与情感。
那些经典流传的婚外情文学,探讨的无不是爱情的本质,或是人性的本质。《安娜·卡列尼娜》里,安娜人生的唯一精神支撑就是爱情,她为了自以为的爱情出轨,又为了维护自以为的爱情与丈夫互相残杀,折磨,最后搭上自己的性命。
《安娜·卡列尼娜》剧照
张爱玲笔下,男人的“红玫瑰”或“白玫瑰”,甚至也无关出轨,在他们心底本没有“正轨”,也无在乎什么小三和正房。他们只是将不同女人视为自我的投射,至于象征契约的婚姻,仅当做迫不得已出卖给这个旧世界的一部分自我罢了。
归根结底,婚姻关系只是一个外轮廓,真正值得探讨和寄予审美的精髓,是骨架里流动的血肉,是人性的着力点和时代的价值底色。
事实上,对于“婚外情”“出轨”“第三者”等等说法,一直都在根据不同时代的主流文化观念变动而流动。
新文化运动后的一段历史时期,自由恋爱之风在中国兴起,当时,甚至不少名流大家、知识分子,都在这股前卫新潮的风气下,心安理得地发展婚外情。比如六度出轨的胡适,数千封情书,“只知道爱真正的含义是什么”。
看似守旧甚至迂腐的琼瑶,其实触探过不少从封建传统社会到新时代的过渡状态,比如通过代际差异讲述一夫多妻制度下的自由恋爱。
《情深深雨濛濛》里,王雪琴大胆承认自己出轨,并冲娶了好几个老婆的丈夫陆振华叫嚷:“就允许你娶几个老婆,不允许我玩男人?”
《情深深雨濛濛》剧照
在传统家庭本位的语境下,出轨首先是丑事,然后才是伤心事。而在爱情本位的语境里,离不掉的婚,靠控制欲维系的亲密关系,是比爱情消亡更让人心痛的枷锁。
至于那些从一开始就各方面不对等的婚姻,无论是利益的相互妥协,还是时代桎梏下不由自主的命运,导致家庭建立的一开始就不是情感,导致它们破灭的往往也不是。
编辑 | 吴擎
新媒体编辑|向由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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