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北方的小路|理查德·弗兰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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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四卷,为免费内容。
多里戈·埃文斯会活得很久,见证所有的变化。
铁路线崩塌了,就如所有的线路一样;它毫无意义,余下的也终将灰飞烟灭。孤独而平展的丛林绵延远去,在梦想与亡者之上,只剩下高高的荒草。
如今,万事万物都大同小异,整洁有序的新世界正在来临。这是一个更加驯顺的世界,一个界限和监控的世界,一切事物都被确知,任何体验都显得多余,甚至包括情感。人们谈论着自己的问题,为之命名,好像这样就能够描绘生活的神秘,或否认它的混沌。
如同一个垂死的世界里的漫长秋天,他觉得有些东西正在凋零。但他还是会活下去,他要比自己的时代活得更久。
《深入北方的小路》是澳大利亚当代重要作家理查德·弗兰纳根的长篇小说,于 2014 年获得布克奖。故事以作者的父亲在二战期间作为俘虏修筑泰缅铁路为原型背景,讲述了这段非人遭遇里各种来历、各个阶层的澳大利亚籍俘虏的故事,以及日本军队的指挥官和看守们。
以下经新经典文化授权,摘自本书第一章。
刚到“线”上时,他们还有能力做这类事,在竹子搭起的小舞台上办个音乐晚会,用舞台两侧的火堆照明。和多里戈·埃文斯一起看演出的还有指挥官雷克斯罗斯上校,他整个人极不协调,对比特别强烈:脑袋像马匪,身体像屠夫,纯正的口音和得体的举止搭配在一个潦倒的巴拉腊特布商的儿子身上,他虽然是澳大利亚人,但特别希望别人把他误认为英国人。他一九二七年参军是为了抓住机遇,因为在生活中的其他领域,他总是和机会擦身而过。尽管他和多里戈·埃文斯军衔一样,但凭着经验和身为军人而不是医生的优势,雷克斯罗斯成了多里戈的上级。
雷克斯罗斯上校转向多里戈·埃文斯说,他坚信只要他们英国人举国奋起,就足以解决问题,他们英国人的团队精神坚韧无比,他们英国人的精神不会终结,他们英国人抛洒的热血终将带领大家渡过难关。
来点奎宁也不是坏事吧,多里戈·埃文斯说。
几个英国人从他们的营地那儿过来,正在表演一出短剧,讲的是一战时期的德国战俘。夜晚的空气里弥漫着成群结队的虫子,让人看不太清那些表演者。
雷克斯罗斯上校说他不喜欢多里戈·埃文斯的态度:只知道看消极的方面。在当前的局势下应该多看积极的方面,颂扬民族品性,诸如此类。
我从来没治过什么民族品性,多里戈·埃文斯说。
澳大利亚人开始为台上的德国俘虏欢呼。
我倒是见过,他又继续说,许多人营养不足得了病。
我们拥有我们已有的,雷克斯罗斯上校说。
这些就更别提了,多里戈·埃文斯说,疟疾、痢疾和各种热带溃疡。
短剧在嘘声与倒彩声中结束。多里戈终于想起雷克斯罗斯上校总令他联想到什么:艾拉她爸以前经常吃的博斯克洋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他从不喜欢吃那些铁锈色的梨子,可如今要是能吃上一只,他几乎愿意放弃一切。
都是饿出来的病,多里戈·埃文斯又说了一遍,有药就好了。但有吃的、能休息甚至更好。
即便为日本人修建铁路还没把人逼疯致死,身体也已经敲响了丧钟。莱斯·惠特尔因为糙皮病已经失去了几根手指,眼下正用绑在手腕上的一根竹棍演奏一架锈迹斑斑的手风琴——琴早已散了架,用针线和水牛皮一块块缝了起来。给他伴唱的歌手彩虹杰克已经失明了。看着他,多里戈·埃文斯想知道这是维生素缺乏症还是好几种疾病共同导致的,无论成因是什么,他痛苦地意识到,只要有吃的,不管是这种病,还是他见到的那些折磨,几乎都能治愈。彩虹杰克隐士一般的脸如今浮肿得像南瓜,疲软的身体也因患脚气病怪异地肿胀着,导致一处溃疡——已经蚀透红肿的胫部直到骨头——看上去像一只瞎掉的粉色瞳仁,从伤口中往外凝视着那群生了各种怪病的战俘,仿佛想寻找它梦寐以求的观众。
此刻台上正在表演影片《魂断蓝桥》里的一个场景,莱斯·惠特尔扮演罗伯特·泰勒,彩虹杰克演费雯·丽。他们在竹桥上向着对方走去。
我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罗伯特·泰勒假扮成缺了指头的莱斯·惠特尔,操着一口浓烈的英式口音,已经过了整整一生。
我也这样以为,费雯·丽说。她假扮成双眼失明、浑身浮肿、遍布溃疡的彩虹杰克。
亲爱的,莱斯·惠特尔说,你一点都没变。
下面哄堂大笑,之后,他们唱起影片的主题曲《友谊地久天长》。
瞧,雷克斯罗斯上校又说了起来,这就是我们的内在所承载的东西。
什么东西?
英国人的坚忍。
这是部美国电影。
还有勇气,雷克斯罗斯上校说。
我们军官从日本人那儿领薪水。一天二十五美分。他们都花在了自己身上。日本人不指望他们会自己干活儿。但他们应该。
应该什么,埃文斯?
应该在营里干活。挖厕所。去医院护理伤员。做勤务。给病人制作器械,比如拐杖。搭新的庇护所。组织演出。
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还应该把薪水拿出来交公,我们就能用这些钱给病人买食物和药品。
又来了,埃文斯,雷克斯罗斯上校说,只有榜样的力量才会让我们度过难关,不是布尔什维克主义。
我同意,如果那是一个好榜样。
但雷克斯罗斯上校已经往舞台上走去。他对那些表演者表示了感谢,然后又评论说所谓大英帝国分裂成了诸个民族国家的说法完全没道理。从牛津到乌德纳达塔,只有一个民族。
他的声音又薄又尖。他并没有鼓动听众的本事,却总是自我感觉良好,认为自己是领导者,天然就有这样的能力。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加利波利·冯·凯斯勒说的,像是在用屁股吹笛子。
所以,雷克斯罗斯上校继续说,身为大英帝国的一员,身为英国人,我们必须遵守命令,服从纪律,那正是帝国的生命血脉。我们身为英国人受难,也会身为英国人凯旋。谢谢大家。
后来,他问多里戈·埃文斯,是否愿意一起设计建造一座可以俯瞰河流的墓地,可以将死者埋在那儿。
还是他见到的那些折磨,几乎都能治愈。
我宁愿让黑皮王子从日本人的仓库里多偷几听鱼罐头,让活着的人别死,多里戈·埃文斯说。
黑皮王子是个贼,雷克斯罗斯上校说,而这儿将是个风景优美的安息之地,值得为大家好好考虑考虑,也值得花上一些功夫,总比现在这样走进森林,随便找个地方草草一埋要好多了。
黑皮王子帮我拯救生命。
雷克斯罗斯上校画了一大幅地图,勾勒出了墓地的位置和坟墓的构造,不同的区段对应不同的军衔。他自豪地告诉多里戈,他给军官们保留了一个田园牧歌般的地方,可以俯瞰桂河。他指出眼下大家正在走向死亡,处理尸体是重中之重。
这事不容置疑,他说,目前来看,干这个活儿要费大量功夫。我希望你也能参加。
一只猴子在附近的竹林里发出凄厉的嚎声。
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这些人,雷克斯罗斯上校说。
***
树木开始萌发新叶,叶片开始遮蔽天空,天空变成黑色,黑色吞噬了越来越多的世界。食物越来越少。雨季来临,起先,他们并不知道大雨意味着什么,所以都觉得很开心。
然后,“速度计”来了。
“速度计”的意思是不会再有安生日子,工作定额会大幅上涨,一再上涨,各个班次的工作时间拖得越来越长。“速度计”将健康者和病号之间本已模糊的界限,变成了愈发模糊的病号和濒死者的界限;由于“速度计”,越来越多的战俘都只能听命于两个班次,白天黑夜连轴转。
雨越来越大,柚树和竹子将他们紧紧围困其中;雷克斯罗斯上校死于痢疾,和其他人一样都埋在了丛林里。多里戈·埃文斯接过指挥权。广袤沉重的绿意直达黑色的天际,将他们往下猛拽,拽入黑色的泥土之中。他命令军官从自己的收入中拿出一部分钱为病号购买食物和药品。他连哄带劝,坚持让军官干活,与此同时,无休无止的绿色恐怖愈益嚣张地压迫着他们遍布疥疮的身躯和虚弱的意志,他们发热的头和肮脏的、溃烂的双腿,以及总在拉稀的屁股。
这些士兵当面称多里戈·埃文斯上校,但在其他场合都叫他大佬。有时候,大家对“大佬”的希冀,令他觉得自己实在渺小,难以承受。多里戈·埃文斯和他“大佬”的一面拥有共同的容貌、习惯和讲话方式,但“大佬”很高尚,多里戈不是,“大佬”会自我牺牲,多里戈却很自私。
他觉得自己正在朝这个方向前行,长此以往,他周围的那些人便越发认准了他的这一个角色。他们仿佛就想让他快快成形,死活非要有一个“大佬”不可,这个需求十万火急,他们的毕恭毕敬,他们的悄声耳语,他们对他的看法,这一切都使他陷入罗网,越陷越深,变成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的人。就好像不是他以榜样的力量引领着他们,而是他们用个人崇拜引领着他向前。
如今有他领导,他们就能跌跌撞撞地度过那些日子,它们累积起来像一声永不止息的水淋淋的绿色尖叫,多里戈·埃文斯发现,奎宁导致的耳聋、疟疾引起的混沌将这尖叫无限地放大了,使一分钟似整整一生般漫长,而有时,他们又回忆不起整整一周的悲惨与恐怖。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在期待着某个从未到来的结局,某个他和大家都能赋予它意义的事件,某种能令所有人脱离苦海的宣泄。
可是,偶尔,也会出现一个鸭蛋、一两个指尖大小的棕榈糖、一个笑话,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谈及,犹如难得一见的美好尤物,令人欣赏沉醉,使幸存成了可能。希望仍然存在。军帽越来越大,战俘越来越小,他们仍然会说悄悄话,会咒骂——他们被扫入另一个宇宙,活得像蝼蚁,唯一重要的只有铁路。置身于他们所在的区段,他们是赤身裸体的奴工,身上一无所有,唯有绳索和木杆、榔头和铁棍、草篮和锄头,唯有肩扛、腿蹬、臂挽、手举,为铁路线清理丛林为铁路线捣碎岩石为铁路线扫除尘埃为铁路线搬来枕木为铁路线扛来铁轨。这些赤身裸体的奴工,在铁路线上饥肠辘辘,惨遭毒打,早已不知精疲力竭为何物。这些赤身裸体的奴工,开始为铁路线而死。
没人料得到自己是不是下一个,无论弱者还是强者。死者的数量开始持续增长。上星期三个,这星期八个,天知道今天还会死几个。用作医院的棚屋如今摆满了濒死之人,可这儿根本不能说是医院,只有危重病人能躺在长板条搭成的木台上,笼罩在污秽和坏疽散发的腐臭味之中。再也没有一个健康的人了。只有病人,病得很严重的人和濒死的人。摸不上女人对加利波利·冯·凯斯勒来说便算是惩罚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就连对女人的念想都早已消失了。如今他们仅仅想着食物和休息。
他们被扫入另一个宇宙,活得像蝼蚁,唯一重要的只有铁路。
饥饿潜行而入,将澳大利亚人紧紧攫住。它潜伏在每个人的每个举动和每个念头之中。为了抵御饥饿,他们只能发挥澳大利亚人的智慧,但智慧也仍然只是空想,比空空如也的肚子还要空洞无物。他们尽量抱团取暖,保持澳式沉默,骂出澳式脏话,沉迷于澳式回忆,维持着澳式友谊。但倏然间,澳大利亚已变得一文不值,它根本无法抵御跳蚤、饥饿、脚气病,无法抵御偷窃、殴打、日甚一日的奴役。澳大利亚在收紧,在缩小,一粒米如今都远比一片大陆大得多,唯一日益扩张的东西是破烂不堪、逐渐塌软的军帽,就像墨西哥宽檐帽,帽檐下是他们消瘦憔悴的脸和空洞暗淡的眼睛,这眼睛已经凹成了幽深的黑洞,等待蛆虫爬入。
死者的数量仍在持续增长。
***
多里戈·埃文斯的嘴里充满口水,他只能用手背一个劲儿地擦,才不让口水滴下来。他低头瞅着长方形锡制饭盒里切得七歪八扭、满是软骨,还烤过头了的牛排,被煤烟熏黑的油脂涂抹着锈蚀的盒壁,他这辈子做梦都想不到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这牛排更亲。他抬头望了望伙房的勤务兵,正是勤务兵给他端来这牛排当晚餐。勤务兵告诉他,前一天晚上,黑皮王子带了一帮人从一群泰国牛贩那里偷了一头母牛,在灌木丛里把牛给宰了,用里脊肉贿赂了看守,把剩余的部分悄悄带回了营地的伙房。一块牛排——一块牛排啊——被切好,烤好,端来给多里戈当晚餐。
多里戈·埃文斯看得出,勤务兵是个病号——由于饥饿,一身都是病,如果不是生病,怎么会在厨房里干活?多里戈·埃文斯很清楚,此时此刻,对这个人而言,牛排也是整个宇宙间他最渴望、对他来讲最特殊的东西。他匆匆忙忙做了个手势,让勤务兵把牛排拿到医院去,跟病得最重的人分着吃。勤务兵不确定他这话是否当真。他没动。
大家希望你吃,长官,勤务兵说。
为什么?多里戈·埃文斯心想,我为什么要说不想吃牛排?他可是拼了命都想吃,大家想让他吃,把这当作某种供奉。可是,尽管他知道没人会忌妒他享用这块肉,他还是将牛排理解成一场试炼:有见证人在,他必须通过这试炼,必须使之变成一个故事,讲述给所有人听。
拿走吧,多里戈·埃文斯说。
他咽了一大口口水,口水都快要溢出来了。他怕自己会发疯,或者以某种糟糕或使人发笑的方式崩溃。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还不够火候,他缺乏他们想从他身上看到的许多品质,那些使一个人够格应对成年生活的品质。他发现自己虽然是千把人的领导,但奇怪的是,实际上是由这些人引领着他变得不像他自己。
他又咽了口口水,他嘴里一直在冒口水。他没觉得自己是个了解自己有多么强大的强者——一个雷克斯罗斯那样的强者。多里戈·埃文斯想,雷克斯罗斯应该会把牛排吃掉,将这视作他的权利,吃完后,还会愉快地当着那些饥肠辘辘的兵的面,给自己那张马匪似的脸剔牙。相反,多里戈·埃文斯认为自己是个弱者,没有什么本领,可那千把号人却把他们期许的强者形象寄托在了他这个弱者身上。这实在不合理。他们都是日本人的俘虏,而他则是囿于他们的希望的囚徒。
快去!他厉声喝道,差点失去控制。
那勤务兵还是没动,或许认为他在开玩笑,或许怕自己理解有误。与此同时,多里戈·埃文斯一直都在担心,生怕那块牛排再在他面前多放上一会儿,他就会双手把它抓过来,整个儿吞下,从而通不过这次试炼,暴露了他的真面目。他很愤怒,觉得这伙人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因自己如此软弱而勃然大怒,突然站起身,开始怒吼——
快走!这牛排是你们的,不是我的!快拿走!分着吃!分着吃!
勤务兵终于为自己竟然也能尝到一小块牛排而感到宽慰,为这位被大家称作“大佬”的上校的名副其实而感到高兴。于是他蹑手蹑脚地走了,把牛排带到了医院去,同时也带去了又一个故事,那就是他们的头儿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
***
多里戈·埃文斯痛恨美德,痛恨人们推崇美德,痛恨假装认为他有美德的人或假装自己拥有美德的人。随着年事日高,人们赋予他越来越多的美德,这使他感到愈发厌恶。他不相信美德。美德就是盛装的虚荣,总在期待掌声。他受够了高尚和价值,倒是在浑身缺陷的丽奈特·梅森身上,他发现了人性的美好。正是在她逢场作戏的怀抱里,他才发现了对某种奇异真理的遵循,那就是世间万物稍纵即逝。
她知道自己拥有这样的特权,对留下过夜她从不犹疑。由于美貌翩然而去,如船尾的浪花消散,而如今的小船已静止不动,梅森对他的需要远超他对她的欲求。他俩都没意识到的是,她成了他的又一项义务。不过,此时他的生命也只剩下了义务。对妻子的义务。对孩子的义务。对工作、委员会、慈善机构的义务。对丽奈特的义务。对其他女人的义务。这令人筋疲力尽。这需要旺盛的精力。偶尔,他也会觉得自己了不起,认为这样的成就应该受到认可。这需要某种奇异的勇气。这实在让人恶心。他恨自己,但他如今不能显露真实自我的程度,并没有甚于那时在雷克斯罗斯上校面前无法显露真实自我的程度。给了他理智、方向和继续下去的力量的,使这义务远超于其他义务之上的,正是他认为自己对战俘营里那些曾经和他在一起的士兵们所亏欠的东西。
实际上是由这些人引领着他变得不像他自己。
你在想她,她说。
他仍然没吭声。如同承担其他责任一样,他用一种他认为很有男子气概的做法容忍丽奈特——也就是说,他将他们俩之间日益扩大的距离用更浓的爱意给掩盖了起来。她让他日渐厌烦,若非她仍然具有某种冒险般的价值,很多年前他就不会再和她见面。他们做爱也是断断续续,他不得不向自己,也向她承认,他们之间已今非昔比,可丽奈特似乎不以为意。老实说,他也觉得没什么。能闻闻她背部的气息,把手搁在她柔软的大腿之间,就已经足够。她这人醋意重,自私,他对此也没办法,但她的这种小家子气倒是令他心满意足。
她絮叨着杂志社里的权力斗争和八卦新闻,她在杂志社担任副主编,上级老是拿些鸡毛蒜皮的事让她难堪,而她觉得那些人根本不如她,她还絮叨着她在办公室里取得的胜利,她的恐惧,她内心深处的欲望,他又看见了“速度计”期间的天空,总是那么肮脏,他在想这么多年怎么就把黑皮加德纳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前一天,当他想把他挨打的事情写下来的时候才突然想起。
他应邀给盖伊·亨德里克斯的素描本写前言,战俘亨德里克斯死在铁路线上,多里戈一直把他的素描本带在身上,藏得严严实实,直到战争结束。那儿的天空总是那么肮脏,始终在飘动,或许在他看来是这样,慌不择路地飘向一个更好的地方,在那里,没人会无缘无故地死亡,生命也不完全由运气掌控。黑皮加德纳说得没错:这就像是抛硬币,玩正反面的游戏。瘀青的天空,布满蓝色的鞭痕和蓄着血水的泥坑。多里戈想要记起黑皮加德纳,他的脸庞,他唱歌的模样,咧开嘴淘气的笑容。但无论他费多大的力气重现他的样子,他所能见到的仍旧只有那片污秽的天空,正飞也似的逃离那无边的恐怖。
每扔一次都算是第一次,多里戈还记得黑皮加德纳说的话,这想法不错吧?
你在想她,只是不愿承认,丽奈特·梅森说,那就想吧,是吗?是在想她吧?
你知道的,十先令我还没付呢。
我知道。
三赔十二。我还记得。
我就知道你在想她。
你知道吗,他对着丽奈特·梅森肉嘟嘟的肩头悄声说,我今天写前言,卡在了“速度计”,雨季期间,他们让我们没日没夜地干了七十天,没一天休息。我就想要回忆起来他们是在什么时候打黑皮加德纳的。就是那天,我们把可怜的盖伊·亨德里克斯给火化了。我只是想把自己记得的那天所发生的事写下来。那事听上去很恐怖,同时又很有道德意义,但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是啊,我知道。那事很悲惨,也很愚蠢。
过来吧。
我觉得他们对这种事都已经厌了,就是打人这件事。我指的是日本人。
来。睡吧。
有个叫中村的,还有个绰号叫巨蜥的,是个猥琐的小人,走起路来趾高气扬,像个牵线木偶。还有两个日本工程师,还是三个来着?我就连这个都记不住了。我算个什么见证人?我的意思是,他们也许一开始只是想让他疼,但后来打人这种事他们已经厌了,就像我们对榔头、锥子厌了一样。你想象得到吗?打人只是又乏味又枯燥的活儿。
睡吧。
这活儿不好干,让人汗流浃背。就像挖沟。他们之中有人停了一会儿。我就想,好吧,总算住手了。感谢上帝。他把手举到额头上,把汗一抹,吸了吸鼻子。就像那样。然后,又回头继续用力打黑皮。这么做毫无意义,不管是那时候还是现在都是这样,可是这事你没法写,是吧?
你不是写了嘛。
我是写了。写了一点。没错。
你很诚实。
没有。
你不诚实?
我很准确。
室外的夜色中,一辆掉头的卡车发出凄凉的尖叫,仿佛是在寻找某个注定没法寻回的东西。
我不明白那事为什么对你来说特别重要,她说。
不。
我是真不明白。不是有很多人都在受苦吗?
很多人。他也同意。
那为什么这事就特别重要呢?
他缄默不语。
为什么?
他躺在帕拉玛塔酒店房间的床上,觉得还是应该多想想房间外面的世界那许许多多美好的事物,再过几个小时,湛蓝的天空就会重现,在他的脑海中,广袤湛蓝的天空总是与逝去的孩提时代的自由相关联。不过,战俘营那布满黑色条纹的天空始终浮现在他的思绪之中。
告诉我吧,她说。
那天空总是会令他想起浸在废机油中的破抹布。
我想知道,她说。
你不想的。
她死了,是吧?我只忌妒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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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自 Antoine Beauvillain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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