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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文盲」

「我不是文盲」

社会

文 | 周航 

编辑 王一然

视频剪辑 沙子涵


一个慈祥的老太太是怎么样的,陶锦芳就是怎样的。85岁的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喜欢笑,笑起来时歪过头,像小女孩一样害羞地捂脸,指缝悄悄露出眼睛。

这样一位家人口中总是乐呵呵的老太太,却一直有一件心事——年轻时,她做过两年半老师——现在提起来她总是感到心酸,但同时,她不允许它被忽视。

去年5月,老伴去世,陶锦芳罕见跟孩子生了气。孩子们专门请人给父亲撰写了碑志,用大儿子话说,“写得非常漂亮”,洋洋洒洒一千多字,“盖棺定论”了父亲86年的人生。

其中,43年教师生涯占了500字;用针灸医治乡亲,晚年画画也有上百字。而关于结伴一生的妻子陶锦芳,文章只有30字。接着便以数百字笔墨,概述了六个子女和孙辈的学习和工作履历。

“那我呢?”

陶锦芳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不重要的一个配角。碑文里称她陶孺人,古代指大夫妻子,后来用来尊称妇女,“尤为可褒者,公与德配夫人陶孺人,伉俪情深,夫妇同心,以身垂范,教子犹严”。她也不喜欢这个称呼,好像自己只是一个家庭妇女,“我多少也念了几年书。”

大儿子李含茂今年67岁了,他体会到了母亲的情绪,也感到愧疚,而且他才意识到,直到现在,母亲也没有放下半个多世纪前的遭遇。

1957年,19岁的陶锦芳从靖远师范学校一年制毕业,先后在中堡、营房滩两所小学任教,成为那里罕见的女老师。但老师只当了两年半。1959年底,“反右”之风刮到黄土高坡,丈夫是营房滩学校校长,被打成右派,她也受牵连,一起被赶回老家,自此终日跟土地和灶台打交道。

后来,丈夫“平反”了,改革开放后恢复公办教师身份。陶锦芳也希望能做回教师。上世纪90年代,她来到兰州带孙子,也放不下这件事,一年总要跑上几次,多则十多趟。从土路到水泥路再到柏油马路,从教育局到信访办再到法院,县政府从两三层的矮房子搬到后来的高楼,几个孩子的车也不知道换了多少辆,始终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直到十三年前,老伴脑梗,她不再那么频繁跑。以前,车一开进靖远县,她就感到晕眩,血压也高。现在,每天两粒降压药减到了一粒,聊起这件事血压不会那么高,不过一旁的儿女听着,觉得她语气还是显着激动。

往事也会不时地闯入她的生活。五六年前一个上午,陶锦芳在小区亭子打麻将,突然出现一对夫妇,提着礼物,叫她陶老师。时隔太远,陶锦芳记不得对方是谁,但男人说自己是她当年的学生,后来做了营房滩小学校长,听说她跟李校长住这,专门来看望。
她的麻将搭子,小一轮的老太太们,从此也开始叫她“陶老师”。但陶锦芳听到总觉得苦涩,让她们可不敢这么叫,“只做了两年多,后面没做了”。
只有知道那些年的经历,才能理解陶锦芳的苦涩。她还记得从学校被赶回去是个下午,她跟丈夫背着行李,边走边流泪。回村60里路,他们一直走到深夜,记忆中连月光都很稀薄,进村时漆黑一片,没有鸡叫,也没狗叫。
回忆这段往事,陶锦芳唱起一首叫《驼铃》的歌,说贴切地描绘了当时心境: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路漫漫雾茫茫……当心夜半北风寒……
这首歌她唱过很多次,但9月中旬的这天,因为情绪激动,她忘词了。坐在兰州儿子的家中,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厚重的眼皮下此刻泛着亮光。
丈夫家贫苦,1959年冬天,被赶回村后他们住的仍是窑洞。那时候她还有一双细嫩的手,每次切辣子,“手崩得没处放”。
回村后不久,丈夫在村里办起学校,上课算工分,地里的活主要就是陶锦芳做。最辛苦的是冬天拉架子车,那时没有塑料薄膜,要运沙子覆在土上,这样麦子才不会被冻伤,她一个人拉不动,年幼孩子就在后面推。
除了大儿子,五个孩子都是最穷苦的时候生的。那个年代,生孩子好像是件平常事。干活干着干着,觉得要生了,往家里一跑,生下孩子,再接着干活。
一转眼,曾经年轻的母亲现在已经是家族里最老的一个,脸上皱纹像岁月冲刷过的河床一样沟壑密布。但她身子还挺拔着,打麻将也算得过来牌,大多数时候都能赢上几块钱。
现在每天,陶锦芳活动范围不超过小区。她上午在亭子里打麻将,中午睡两小时,下午接着打牌,吃完晚饭,在床上躺着刷手机,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她已经很多年不怎么写字了,没有场合写。十多年前,她跟丈夫想过写自传,买来本子,没怎么动笔,老伴脑梗,她照顾他,就都不写了。就连拼音,现在也都不大记得了,1957年,她还被邀请去给全县老师教过拼音,现在她想打一个首都的都,“DU”拼成了“DW”,连忙不好意思地摆手。
经的学生们为陶锦芳写下的证明。周航 摄
全国政协委员王承德为老师陶锦芳手写的证明。周航 摄
写的最多的就是各种申诉材料。现在档案袋里还有好多份,有的内容一模一样,就是字迹不一样了。二十年前,用毛笔写的小楷还能看到笔锋,再到七八年前,手使不上劲,字也变得歪歪扭扭。心里的委屈,很少跟孩子们说,但她说,写出来就好受多了。
在一份申诉书里她写道:“我曾经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知识女性,却变成‘文盲’,承受着心理的煎熬,有谁知道我是怎样熬过来的呢?”
陶锦芳一直向往上学,或者说,渴望成为知识分子。那个年代,女孩读书并不多见。但陶家有私塾,陶锦芳说,从奶奶到母亲都很重视女孩教育,她们也跟男孩一块,每天坐在学堂,念四书五经。
他们的老家靖远县三合村,陶家曾是地主大户,他们的爷爷被人称作陶老爷,家里有佣人做饭,雇几十个长工,住的房子“跟电视剧里《乔家大院》一模一样”,家里挂满了横匾。
她渴望成为“三叔”那样的人,还是民国时期,有一年过年,三叔带着女朋友过来拜年,家里女孩都不允许拜年和上香,但三叔的女朋友就可以。她偷偷在门口看,三叔女朋友留一头短发,穿得跟所有人不一样,至今脑海中还有记忆。
对陶锦芳来说,读书也意味着自由和地位。她的大姐,当年因为不喜欢,没跟她们一块上私塾,后来嫁给农村家庭,连回娘家的自由都没有。后来她进了靖远师范,记得另一个嫁了人的同学总是在宿舍纳鞋底,那个同学说,自己考上师范后,家庭地位提高了,“婆婆也不给活了,丈夫还给她倒洗脚水。”这些她都看在眼里。
说起来,她还是陶渊明后代。陶锦芳拿出族谱《金城陶氏家谱:靖远平川分谱》,上面记载,明初朱元璋派徐达来到甘肃,陶氏后人随军,后来在此繁衍,到他们是第十六代。陶锦芳姐弟五个,她的两个妹妹都标注了身份,分别是中专医生和教师,她名字旁边则空荡荡的。看到这个,老太太沉默了一阵,喃喃道:“心情很复杂,很酸楚。”
弟弟锦彪对族谱最不满的则是,这个家族里很多女性,包括他们的母亲,连名字都没有出现,这个80岁的老人很是愤懑,“没有女先人,你们都是从哪来的?”
说起姐姐陶锦芳,她的弟弟妹妹最先想到的就是聪明。小时候,她就是管着弟弟妹妹和长工干活的角色,“她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弟弟锦彪评价姐姐陶锦芳是“最攒劲的一个女人”。攒劲的意思是厉害、顽强,就说六个孩子都考上了学,“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陶锦芳一直记着母亲说过一句话,“不要被人看不起,狗饿肚子也要竖起来尾巴”。尽管自己和丈夫都遭受冲击,但她依旧相信,人是要读书的,“不读书不明白道理。”具体什么道理,陶锦芳现在能说上来的也就是“尊老爱幼”。
在那个年代,读书意味着缺少劳动力,没有工分,口粮就少,意味着父母承担更多。本家的亲戚还说,“尕(小)妈那么多娃出来上学,一个比一个穿得干净”,别人以为家里衣服多,只有她知道,是自己不睡觉也要把衣服洗好晾干。
每个晚上,孩子学习到几点,父亲就陪到几点,陶锦芳则在厢房做着针线活,带着另外三个孩子,因为常年做针线活,现在她的右手食指明显内曲。有时候,陶锦芳还教孩子数学,纸不够,就在院子里拿根树枝,在沙子上做简单的方程式和分数运算。
1977年恢复高考,不到28万个录取名额,报考人数570万。靖远县三合村是上万人的大村,陶锦芳回忆,当年大概有两三个人中榜,其中一个就是他们的大儿子李含茂,考上了定西卫校,一年多后,1979年,大女儿和二女儿又同时考入了定西卫校。
一门三个大学生,名声传到了县里。当然,在孩子们的回忆里,乡民议论里的主角通常是父亲,“李老师家了不得”。家庭命运从那一刻开始迎来改变。不久之后,丈夫恢复公办教师身份。
而陶锦芳一直没等来她想要的教师身份。最后一次得到回复是2016年,据县信访办文件,县里成立了调查组,只查到陶锦芳师范学校学习档案,但没有工作分配记录,“陶锦芳反映其为国家公派教师,没有任何依据”。
陶锦芳没法接受。按照调查组说法,当年是丈夫私自将她带到学校任教,但她说,当年是师范学校发了一个纸条,她才能去学校报到,“计划经济的年代,能随便去教书了?”
调查组也没有认定她被“右派”丈夫牵连,而是自行离开学校,“没有任何文件或书面材料,能够证明是组织让你回家的”,且她从教生涯很短,“你要求落实退休待遇的上访诉求没有政策依据”。
陶锦芳觉得这个说法更荒谬,“那个年代受牵连是客观存在的”。
讨要教师身份的过程里,还有一件麻烦事,当年档案丢失了,包括任教证明、工资单等。她说,政策落实办的人交给了教育局,后者则说没收到。

周末,陶锦芳和弟弟妹妹一起打麻将。周航 摄

这么多年,陶锦芳也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没那么早嫁人,自己的人生会怎么样。她跟丈夫算得上青梅竹马,但她没想那么早结婚,可家里人定了,只能从命。当年,也是因为丈夫家贫困,公公又瘫痪在床,她才选择上了一年制的师范,这样能早点出来挣钱。
她还留着一份从档案馆复制的文件,皱巴巴的,脆得周边有些碎了。当年,靖远县人民委员会专门向靖远师范学校出具函件,把她从靖远中学转了过去。
如果当年继续读大学,人生肯定会不一样,说起这老太太有点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笑得眯起眼睛,“可能会当官,也可能会做生意。”
她大概确实有些组织才能。小学里,她是学校学生会主席,带三道杠,写的作文经常被表扬。现在回想,也就是比别人多知道一点,能写出“为社会主义奋斗”这样的句子,但当时她还想过成为作家呢。哪怕前几年在小区,她也是领导,带着退休老头老太太吹拉弹唱,丈夫也在里面拉二胡,直到被投诉扰民被迫解散。
教书的时候,她还曾渴望进步,报名了大学函授。函授班上到一半,他们就被赶回了村。
即便在那段艰苦岁月里,她也不是没有别的机会。那时丈夫在村里办学,娘家那边也请她过去办,上了一个多礼拜课,丈夫跟她说,要不还是不上了,家里孩子要照顾太多活要做,她也就不去了。
这么多年,她从来不会向丈夫吐露苦水。她说,他们是互相抬举着过完一生,“抬举”的意思是互相尊重、欣赏。丈夫已经去世一年多了,现在回忆起来她还会红眼睛。而关于人生,“不敢后悔,再后悔就活不成了。”
她想起政治经济学课本上一句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那个时代没法让人按自己的想法活”,“每个人命不一样,我就是受苦的命。”
夫妻俩也从来没有说谁亏欠谁。只有一次,丈夫脑梗后躺在床上,或许是知道没法再帮着她一块去讨回教师身份,说“这辈子是我亏欠了你”。她拉着手赶紧说,“不亏欠”,“人一生哪有完美的,现在算总账,还是好的”。
现在,他们的六个孩子都有了下一代。三个儿子合伙开了一家软件公司,员工一百几十号人;三个女儿,都在体制内工作,大女儿医院院长、二女儿做护士长,如今都以高级职称退休了。
参加家庭宴会,她称之为“坐桌”,会穿上高跟皮鞋,套上丝绸披肩,依稀还能看到当年“大小姐”的风范。
这么多年讨要教师身份,也不是一无所获,用弟弟锦彪话说,“至少县里那些部门都知道她的事了”。陶锦芳骄傲的是许多学生没有忘记她,还在村里的学生联合二十多个同学按手指证明她的教师身份,有的学生成了全国政协委员、中医药专家,也专门给她写了证明信,并且附上自己的名片。
前几年,女儿带她回过一次老家,时隔半个多世纪,再次来到当年的营房滩学校。校舍好像还是以前他们亲手建的石头房,大门完全不一样了,他们站在新大门前留了影。现在回忆这趟旅行,陶锦芳还是说不出话,“心情很复杂,有点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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