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学的阿富汗女孩,挤满了“中文学校”
文丨魏芙蓉
编辑丨周航
去年8月,随着美军撤离,塔利班攻入首都喀布尔,时隔二十年重掌阿富汗政权。这个长期遭受战乱的国家成了另一种淘金地——今年2月,中国拍客“老弟”到阿富汗拍摄,每周视频播放收入1900美金,住豪华公寓,开上了陆巡。
在喀布尔的乡村,“老弟”第一次撞见那些女孩们。毛坯房里墙砖斑驳,电线裸露,教室门吱呀一声打开,挤挤挨挨的白色头巾下,近百双目光都投了过来。
最打动他的,是罩袍下女孩们用中文发出的呼喊,一句比一句更大胆、更热烈:“我想要一瓶啤酒!”“我想当阿富汗总统!”
同样被打动的还有看视频的网友,也是在他们支持下,“老弟”这半年渐渐成了“扶贫博主”,给公办学校招老师,办中文学校,开裁缝班,做的事越来越多。
首都喀布尔的公寓外,爆炸声还不时响起,“老弟”在电话里向我们讲述了来阿富汗之后的传奇经历。部分素材来自其视频资料,已获授权。
●“老弟”在中文培训学校。图源讲述者。
命运的审判
阿富汗给人的印象很萧条。机场能看到很多废弃的飞机,当地人说,一年前美国人从这里离开,很多战斗飞机、装甲车带不走,都就地销毁了。
我是去年8月来中东的。先在巴基斯坦停留了几个月,今年2月办理签证入境阿富汗。我做自媒体,自私地讲,首先考虑流量,阿富汗的流量在当时看来是比较可观的。
最大的问题是安全状况。刚到阿富汗前两个月还算平稳,4月进入斋月,安全形势突变,盗抢和持枪抢劫频繁,光4月30日一天就发生了6起爆炸。当地人其实对爆炸已经习以为常了,我刚遇到爆炸的时候,在屋里憋了两天,饭都不敢吃,甚至飞去巴基斯坦暂避几天。前不久在我住处的六七公里外,一位基地组织领导人被美国用无人机击毙的时候,我都能听到爆炸声。我还想过要不要雇一名保镖,但当地的朋友提醒我,雇保镖反而会显得更像有钱人,更容易被抢。
马路上,大概每隔三五十米就能看到塔利班工作人员,进出餐厅、学校之类的公共场合需要搜身、翻包,防止你携带危险物品。其实我在来之前对塔利班就有一定了解,刚来这里时看到他们多少有点害怕,不愿意跟他们过多对视。
8月开始迎接开斋节,爆炸又频繁起来。一个大型的宗教活动上发生爆炸,20多人死亡,30多人受伤。8月8日,开斋节那天,按理说是最热闹的,但因为这些天的爆炸,街上少了很多人。那天一早全城断电断网,塔利班政府说为了屏蔽手机信号,防止有人远程操控炸弹,让大家在安全环境中庆祝节日。
因为安全问题,刚开始我很少往学校、清真寺等这些公共场合跑,直到有一次给难民发面,一个女孩提到自己因为交不起学费从大学辍学了。很多朋友看了视频后,都私信或留言交代我,说如果遇到有需要帮助上学的,他们可以提供一些资助。
这时我才想到可以多关注下教育,比如给学生们盖几间教室,不仅低成本,而且是比较有价值的。所以我就拜托一位当地朋友,让他帮我找一下喀布尔哪些学校比较贫穷,需要帮助。
今年6月,我第一次走进喀提布公立学校。学校在村庄居民楼里,几栋教学楼都是租用村长的毛坯房,开关插座都没装。校长说这所学校女学生和男学生各有4000多人,按照塔利班规定,分开在不同居民楼上课。我觉得不敢想象,这样一栋民房里竟然能装下四千多名学生?
工作人员领着我们去了女生教学楼,那天只有一个班在上课,门打开的一瞬间我愣住了:一间大概10平的教室,挤了上百名裹着白色头巾的小同学。没有桌椅,女孩们都在地上盘腿坐着,课本放在膝盖上。一块黑板都用了十几年了,没办法固定,就斜靠在墙壁上。可能因为外面在刮风沙,几扇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教室里能闻到明显的味道。
塔利班上台后,规定六年级以上女生不能返校,对教育影响很大。校长说,现在女学生只有2500人左右了,因为发不出工资,老师只剩下7个。
(编者注:重掌政权后,塔利班曾承诺女性可根据伊斯兰教法要求获得受教育的权利。今年3月,塔利班撤回了此前宣布的开放女子高中的命令。阿富汗教育部通知称:“在根据伊斯兰教法和阿富汗文化制定新的计划之前,所有女子高中和招收六年级以上女学生的学校将停课,直到接到新命令。”)
●喀提布公立学校,租用民房作为校舍。图源讲述者。
我看到的那间教室98名学生,其实是四年级的三个班的学生,合并到了一起上课。不同班级的学生轮流上课,就跟吃流水席一样,一个班上完一节课马上离开,下一个班级的学生马上进教室。这样算下来,一个班级一周只能上一到两节课。其他时间他们只能待在家里,编织地毯,帮父母带孩子、干家务活。
那天我心情挺复杂的。在那样糟糕的环境下上课,女孩们还那么开心,一直在微笑。这些小孩们还不太懂事,她们或许不知道,如果政策没有改变,可能再过两年,念完六年级,她们还是要待在家里,等着命运的审判。
女生“优先”
在首都喀布尔,不论是街角、道路两旁都能看到很多小朋友在卖口香糖、擦鞋、卖笔,各行各业都有。因为吃不饱饭,难民小孩嚼食品袋、吃纸板都成了普遍现象,比如有的小女孩就会告诉我们说家里没有饭吃,肚子饿就会舔可乐商标纸上的甜味。
除了国家银行外的所有银行歇业,大量资金账户被美国冻结,ATM和银行取不到钱,当地人的存款只是一个数字。我跟当地人一样,只能在钱庄换钱。这里用电和网络资源匮乏,需要从邻国进口,在当地相当于奢侈品,我现在用10兆的宽带,服务器是乌兹别克斯坦的,算下来一个月1100人民币。
现在在阿富汗的公共场合已经很难看到女性工作者了,我在这里待了大半年,印象中好像只有裁缝商城、学校和机场值机处看到过女工作人员。
(编者注:据凤凰卫视5月22日报道,尽管阿富汗塔利班宣称,允许妇女在他们的框架下工作,但目前,阿富汗女性失业情况十分严重。今年1月,国际劳工组织发表报告,估计去年第三季度阿富汗女性就业水平下跌16%,同期当地男性就业比率则下跌6%。)
塔利班对女性的穿戴有要求,从头到脚穿戴布卡罩袍,只能露出眼睛。但很多女性不会听的,都是穿长袖长袍,搭配一块简单的头巾。塔利班成员很多来自普什图族(阿富汗第一大民族,信奉逊尼派的伊斯兰教)农村家庭,我们通常也是看到,普什图族一些女性会完全按照要求那么穿戴。
在喀提布这样的公立学校,女教师需要戴黑色的头巾,小女孩戴白色的头巾,年龄稍大一些的女孩要求戴灰色头巾。后来我们决定帮女生教学楼扩招老师,按照学校的估算,4000多学生,需要50位老师。
我原本个人出资扩招5位老师,一位老师的薪资待遇差不多7000到9000阿尼(“阿富汗尼”简称),相当于500到700人民币。视频发出后,一些社会各界的爱心人士也加入进来,我们最终决定为女孩们扩招17名老师。
这些老师都是返聘回来的。塔利班来了之后她们曾经无薪坚持了三个月,后面不得不离开了。学校的系主任曾经跟我们提到,因为学校在喀布尔贫穷而且偏远的西部,过去也是很少被政府关注到的,他把这次帮助形容为近十年来学校最好的状态。
几天后,我带着采购的白板和一些教具来到学校,学校一下就热闹起来了。我们总共为学校招了17名老师,1位聋哑儿童的特殊教育老师,还有5位安保人员。那天我到的时候有14个班级、700多名学生正在上课。校长介绍,扩招后女生教学楼每个班级一天能上2到3节课,虽然不多,但至少也能保证一周6天都有课上了。
帮学校扩招老师也不能帮到那些七年级以上的学生。后来办中文班和裁缝班才解决一些这方面的遗憾。这个想法是突然产生的,我们在喀提布学校看望学生时,一个男生突然站起来说:我们都对中文挺感兴趣的,可以不可以教我们中文?
我说要不在学校开个中文培训班吧,校长也支持。学校跟教育部报备,得到的反馈是不能在公立学校开课,但是在校外开培训机构是被允许的。所以我专门盘下一栋楼作为中文学校培训地:四层楼,差不多600平方米,它原本是一所英文的培训机构,后来经营出现问题倒闭了。
招生最初不分男女,委托喀提布学校负责,他们对学生的情况更熟悉。第一天就报名了30多个男生,男生人数达到70多的时候,我们觉得应该把接下来的名额优先对女同学开放,尤其是高三的女生。因为对这些女孩来说,他们本来是有机会考大学的,现在这扇大门突然被关上,而且这些女孩很多已经成年,她们可能很快就会成家,或许意味着要永远失去接受教育的机会了。
●中文培训学校正在上课。图源讲述者。
报名情况很火热,没几天就招满额了,10个班级,学生总数260人,其中男生70人,三个老师。我希望这个培训班真的能发挥一些作用,让他们能够在明年的中文等级考试通过相应的等级,这样他们以后有机会可以去中国留学,哪怕他们没有过等级,但口语掌握得好的话,其实也能增加一些工作机会。
当时还有一些女孩想要报中文,但没有名额了,我后来又追加了一个裁缝培训班,这个班级只招收高三对缝纫有兴趣的女学生。
帮公立学校招老师也遇到个小插曲:学校的三栋教学楼都是租用村长的房子,村长希望我把政府欠他的十几个月房租一并付清。我当时非常担心我们提供完帮助之后,会因为拖欠房租的问题把孩子们赶走。为了核实这个情况,我当时也是主动要求学校联系塔利班政府,让他们安排教育局方面的对接人员过来。
塔利班过来后直接让村长滚,整个帮扶过程后来都是在他们持枪监督下完成的。塔利班教育部的工作人员也跟我们说,由于政府经济困难,他们多部门都出现了拖欠薪资的状况,包括他自己也10个月没有收到工资了。
塔利班跟ISIS在外形上比较像,学校很多女同学、包括老师看到他们都会感到害怕,觉得他们不面善,比较排斥见到他们。但塔利班政府目前对中国人的态度总体上是友善的。
我在阿富汗待的这大半年,没遇到过太棘手的困难。去一些贫困地区发面粉时,很容易发生场面失控的情况,我一般会提前联系塔利班工作人员,让他们出面提供粮仓和警卫。
●高三女孩们的裁缝培训班。图源讲述者。
“我想当总统”
我现在住的地方是喀布尔比较豪华的一幢公寓楼,这是一套四居室,原本是当地富豪买下的,这些人在美国撤军后也跟着离开了,我花500美金每月跟塔利班政府租下来。开陆巡这个梦想也在这里实现了,也是富人逃走后留下的,只花了3万块。
我不是专门为了做公益来这里的。我在国内有自己的生意,受疫情影响挺大,我也想寻求一些突破。我玩户外很多年了,想看看自己在自媒体方面能不能有所斩获。
不管是资助还是办校,刚开始我也没有想过能做得多系统。后面是在当地团队一块努力下,各方面都进展很顺利,慢慢成规模了。现在很多朋友经常开玩笑,说我从一个旅游博主做成了扶贫博主。
我的计划是在阿富汗待一年。现在我每隔两天就跟家人打一次电话,安全问题通常不会跟他们提起,怕他们担心。这一年,我视频账号的流量和粉丝好不容易积攒起来,学校也正是需要钱的时候,我不可能说刚给他们带来希望,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
●中文培训学校考试现场。图源讲述者。
现在除了中文学校和裁缝班需要经营,我还有公立学校23名老师、工作人员的工资要发放,巴米扬那边也有25个贫困孩子的学费,市区也有10个左右需要固定帮助的学生。我还聘请了两个当地人当翻译。来阿富汗头三个月,我们经常去乡下拍摄视频素材,同时给路上遇到的难民提供帮助,为了缓解当地的饥荒,我们前后大概清空了十多个馕店,面粉也发放了几十吨。动乱后这边物价飞涨,目前在喀布尔,300元人民币只够买50公斤面粉和5升食用油。
公立学校老师工资是我和网友一块承担,中文学校目前是我个人出资。我最近算过,光培训学校一个月运营成本就要达到1.6万人民币。我现在依靠视频播放的收入周薪有1900美金,可以支撑所有开支。我家里也有生意在经营,家境不能说好,但起码过得去,(视频)赚的钱用一些,自己能攒一点,没有太大的经济压力就行了。
对学生的资助、中文培训学校我至少会坚持一年。当然,如果有一天自己家里出现变动,我不得不中途离开的话,我会提前留下开支。现在,每个月每个班级我都会至少过去看望他们两次,把他们的一些视频画面记录下来,既是视频素材,也想记录他们的进步。
我还记得第一次给喀提布公立学校带去老师和白板的时候,教学楼里,一个同学们突然用中文喊出“老弟”两个字的时候,我瞬间破防,眼泪差点流出来。“老弟”是我奶奶给我取的小名,伴随我30多年,我家人和身边的朋友都这么称呼我。
有一次我旁观中文培训班上课,女孩班级里,老师让她们用“我想要”造句,很多人说得很迟疑,结结巴巴的,轮到班长时,她突然大声喊了一句:“我想要一瓶啤酒!”不仅是我,女老师也没料到,被吓了一跳。
这个女生我印象很深,课堂上性格非常外向活泼。而且据我了解,她在喀提布的学习成绩也非常好,但是挺可惜,政策原因她上不了学,只能在家里待着。
两个月后我们进行第一次中文考试,有一道题是每个学生需要用中文写自我介绍,这个女孩的试卷又一次让我们集体震惊。“我以后想当阿富汗总充!”她在自我介绍中写。这个女孩给人感觉是相当聪明、大胆的,其实自我介绍是开卷,她提前问过老师相关字怎么写,我们当时还在讨论那个字她是真不会写还是为了避嫌而故意写错,“总统”写成了“总充”。
●女学生在作文中写“我想当阿富汗总统”。图源讲述者。
我的翻译也是性格很外放的,但连他当时都在感慨说,他作为男性在初学中文时,尤其是涉及一些文化习惯时,这样的话他是绝对不敢说出来的。这份试卷让我一直笑不停,“优秀学生代表”的名头当时我就在心里给这个女孩拟好了。当然她分数也不错,97分,全校排名第三。
我为这场考试办了一场颁奖典礼。不得不说,这个女孩让人惊喜不断,颁奖典礼上的自我介绍时,她又把“我想当阿富汗总统”用中文念出来了,台下几百名学生,一片哗然。后来她跟我解释了这个想法,她说:因为当前国家的社会状况并不乐观,比如女孩们不能去学校,不能参加很多活动,她希望有一个好的领导能让这些状况得到改善。
那天印象很深的还有另一个小女孩,个子矮矮的,她在颁奖典礼上的发言也显得特别不一般,翻译成中文大概是:在某方面的要求下,我们可能需要戴上口罩、帽子、手套,只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最后只能留出两个眼睛,但没关系的,哪怕别人看不见你,你内心一定要充满阳光,要勇敢地突破,大胆地表现自己。
这两个女孩可能都没成年,能说出这番话,我很惊讶。我大概会一直记得她们的这些发言。看到她们流露出来对知识的渴望,发现自己做的事情是真的可以影响孩子们的,那一刻,我内心真的是充满快乐的。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