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诺贝尔文学奖，从底层杂货铺女孩，到世界文坛大师

埃尔诺的姐姐7岁时不幸夭折，因此她是全家惟一的希望。父母倾尽全力节衣缩食，将她送到私立学校接受教育，渴望她能够进入一个他们终生无法企及的社会阶层。

埃尔诺在整个成长期间，都在「肮脏、污秽、丑陋、恶心 」的下层社会，和光鲜亮丽的私立学校的巨大鸿沟中，经历挣扎、反思和蜕变。

青年时期的埃尔诺

在那个动荡不安的法国社会，敏感聪慧的埃尔诺，以极度的自律和刻苦，终于不负父母期待，先后就读于鲁昂和波尔多的大学，于1971年获得「现代文学」高等学位。

获得教师资格证书后，埃尔诺从1967到1975年在中学任教，后来更通过努力获得「现代文学」大学教师资格，嫁给高知家庭的丈夫。

1977年埃尔诺在法国远程教育中心工作，终于实现了家族心心念念的阶级跃升。但内心始终充满矛盾，「我是住在城郊的乡下姑娘」。

埃尔诺和母亲在家庭杂货铺门口

写作一直是埃尔诺的梦想，但困在工作家庭里根本无法专心写作。直到34岁，她才出版第一本处女作。

1974年，埃尔诺以刻画女性内心历程为主题的《清空》（Les Armoires）开始了自己的文学生涯。

书中描述青春期两个不相容的世界：一面是无知、肮脏、粗俗的底层社会；另一面，则是私立学校轻松、高雅而愉悦的上层社会。

遗憾的是，埃尔诺的丈夫非但不理解妻子，还冷嘲热讽极尽贬低，得知她把书稿卖给出版社后，甚至怒不可遏。这样的婚姻让她几乎窒息。1981年两人的婚姻走到尽头。

埃尔诺和丈夫

逃离了婚姻的束缚和枷锁，埃尔诺的写作生涯慢慢走向高峰。

1983年埃尔诺以父亲的人生经历为线索，写作《一个男人的位置》。追溯底层的父亲艰辛奋斗的历程，获得1984年法国勒诺多文学奖。

父亲出生于世纪之交，少年就被迫早早辍学，先当农民，后来在工厂做劳工，逐渐成为诺曼底一家小杂货店的店主，直至1967年去世。

童年的埃尔诺和父亲合影

他克制勤奋，谨言慎行，努力维持一个男人的社会尊严和位置，却始终无法摆脱滑落底层阶级的恐惧。

埃尔诺用冷酷的观察，揭示困扰父亲一生的耻辱以及因阶层限制带来的疏远和痛苦。以及在亲情和耻辱之间，在归属和疏离之间的分裂。

1987年母亲死于阿尔茨海默症后，埃尔诺开启时光倒流之旅。《一个女人的自传》是对母亲和女儿、青春和衰老、梦想和现实的追忆。

她探讨母女间脆弱又不可动摇的纽带，将她们疏远的世界，以及「失去所爱」这一无法逃避的事实。

在这部平静而有力的致敬作品中，埃尔诺将母亲描绘成自己，正如她所言：「现在我写母亲，就像终于该轮到我重新让母亲出生。」

这两部自传体小说，叙述了自己与父母间，从亲近到隔膜的情感历程，以及逐渐实现阶级跃升的过程中，内心世界和外在环境的失衡。

真实直白的笔触生动描绘了出身贫寒的父母，为使后代摆脱社会底层的卑贱地位而进行的充满失落、绝望、希冀和梦想的奋斗过程。

埃尔诺以忠于自身经历的叙述，检视社会阶层、性别、身份间存在的差异与矛盾。她的作品，始终带着一种无限逼近真诚的自我曝光。

比如在后来的《一个女孩的记忆》中，埃尔诺就重温了1958年夏天在诺曼底担任夏令营辅导员的经历，以及那个令她终生难忘的初夜。

当对方移情别恋时，她心碎不已，意识到已经把全部交给他，而如今就如同失去主人的被征服者。

六十年后，她终于有勇气，将那个夏天不可磨灭的痛苦记忆带入现实，用文字释放出建立在耻辱、暴力和背叛基础之上的灵魂之殇。

埃尔诺以极大的勇气和敏锐的洞察力，真实地揭示出经历的伤痛，描述羞辱、迷茫、嫉妒和自我迷失等最深层的内心伤口，令人动容。

1992在《单纯的激情》里，埃尔诺用自己曾经真实的情感经历，对爱情中的异化进行了粗暴到令人震撼的描述，直击心灵。

正如法新社评论称：「埃尔诺通过一系列自传式作品，为战后随法国社会动荡而发展的女性私密生活，制作了一幅出色的透视图。」

2008年出版的历史回忆录《悠悠岁月》，是埃尔诺历经二十余年雕琢而成的经典之作，一经出版就获得法国当年「杜拉斯文学大奖」。

作品以「无人称自传」的方式，在长达六十年的记述里，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揭示着动荡的法国底层社会，从而唤醒内心的集体记忆和强烈共鸣，还原了一个时代的真相。

《纽约客》评论说：「埃尔诺的写作之核心，是意识到生活中那些最亲密的时刻，总是由其发生的社会环境所支配 —— 因此探索个人，必将涉及对历史的深入调查。」

挽回我们将永远不再存在的时代里的某些东西，埃尔诺确实做到了。

迄今为止，埃尔诺共出版二十余部作品，除了诺贝尔文学奖，此前还曾荣获「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奖」、西班牙「福门托尔文学奖」、「伍尔特欧洲文学奖」等各种奖项。

埃尔诺的小说可分成两大类：以《一个男人的位置》和《一个女人的故事》为代表的自传式小说；以《单纯的激情》和《一个女孩的记忆》为代表的日记式小说。

身为「相信写作释放力量」的作家，她的文字并不浪漫，反而充满对现实的打扰和冒犯，因为这就是她的生活：始终充满矛盾和挣扎。

矛盾来源于她同时生活于两个阶层：底层出身带给她刻骨铭心的印记，同时她又跳出阶层桎梏迈入更高阶层，能以「内心流亡」的视角，重新俯瞰曾经生活的世界。

正如埃尔诺所言：「生活并不能支配什么。它不会自己书写自己。它是沉默无形的。书写生活就是要尽可能地接近现实，而不是发明改造，就是要把它镌刻在形式里，镌刻在字句里，镌刻在词语里。」

简洁直白的语言，成为埃尔诺表达思想感情最重要的方式，创建了一种当代文学的「私小说」模式，也构成了她的小说的美学特色。

这些围绕「私人叙事」的作品，一反传统文学喜好的宏大叙事，而倾注于边缘个体的感受和体验。同时，把握了私人故事与社会历史间的关系，从而具有现实主义深度的美学价值，成为时代和社会的镜子。

评论界常批判：埃尔诺过于沉湎于普通人的琐碎生活。可她却坚持认为：为生活在平凡中的人们诠释真实，才是艺术的最高命题。

多年来，她始终坚守着平民的立场和视角，抵制着以权力形态和精英文化为主流的文化和世界。

她说，「我背叛了大学所学习的传统文学创作，就是想要通过书写那些被高雅文学嗤之以鼻的「微不足道」和「凡人琐事」，来颠覆文学和社会固有的等级区隔。」

生活经历，是埃尔诺的灵感之源。她将人生和写作双重轨迹融合，借自身经历见证社会和时代。每件事、每个字，都是真实和感受的杰作。

她写道：「我不认为自己是单一个体的存在，而更是经验、社会、历史、性的决定以及语言的总和，并不断与世界的过去和现在对话。」

在历经现代主义各流派洗礼的20世纪文坛中，这种题材朴素，视角独特，笔调平实的文字，既代表传统的回归，又体现现代主义的升华。

2006年，埃尔诺曾受法国驻华使馆文化中心之邀，到北京大学做题为《法国当代文学趋势》的演讲。当时，埃尔诺在法国享有盛名，但在中国几乎无人知晓。

埃尔诺的小说《悠悠岁月》及《一个女人的故事》已有中文版。《悠悠岁月》还获得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2009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

但直到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国内还一片茫然，绝大多数人对她知之甚少。

原因在于：埃尔诺的作品译成中文的数量有限，且年代久远。同时，故事背景设立在二战结束后的欧洲，这个历史背景与我们国人的经历和理解，存在认知距离。

最后，这种自述式的写作方式相对零散，与中国文学讲究「承上启下」的阅读习惯有所差异。

无论如何，这位诺贝尔奖得主的作品，都值得被重新审视和发现。

写作是心灵探索的形式，而不是复制黏贴或哗众取宠。埃尔诺并没有对终极价值的追求，有的只是对生命体验和内心感觉的真实抒发。

她运用个人故事，去理解和展示赖以生存的社会现实的方式，极大拓展了传统女性文学的狭隘视野。

只有把握心灵自由这一基准，作品才会有久远的存在价值。这也许是对埃尔诺创作风格的最好诠释，也是对文学真正意义的重新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