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妈妈，记得天使曾经来过……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346 篇文章

温情电影《 妈妈！》先后在北京国际电影节、中国电影金鸡奖上揽获重量级奖项，电影中的妈妈有句台词令人动容——每个妈妈都是母狼，保护幼崽是天性！我会保护好我自己的小孩！

感动之余我想说，有孩子可以保护也是幸福的。当我终于抵达这里（是的，我用的是“抵达”），成为一位幸福的母狼，我没有忘记，有一类妈妈，她们也是母狼，却无力保护自己的孩子，她们就是那些遭遇流产、引产、胎停、死产等，与期待中的孩子过早告别的“天使妈妈”，曾经，我也是她们。

6 年前的 11 月 2 日，星期四，早上 7 点，怀孕 22 周的我起床洗漱准备去上班。

尽管已经不是小年轻，33 岁的我第一次怀孕还是非常顺利，除了孕早期化妆品那类香味儿不能闻，没有其它的孕期反应，身轻如燕、活蹦乱跳，就在前一周的周末还跟去杭州开会的队友到西湖遛了一圈。

坐在马桶上的我愉快地想：5 个半月了，唐筛都过了，就等着抱娃啦！

就在我从马桶上起来那一下，腰一阵酸，好像有什么东西下来了，紧接着我“哗”地一下破水了。

“老公！我破水了……”——我声音都变了。

老公“啊”了一声，赶忙安慰我：“别怕，咱们打 120。”

我还比较冷静地让他拿来一个盆，接了些流出的羊水，拍照留给医生看。随后他扶我到沙发上，臀高头低躺下来，等待救护车到来。

时间仿佛静止，心咚咚地跳……

穿越早高峰的救护车来得比预想中快，一男一女两名医生上楼看了一下，问了周数，男医生说了两遍：“太早了，太早了......”

生平第一次躺在救护车上去了医院，医生检查了一下，说：“哎呀，没希望了，没希望了......”

紧接着是办理住院、完善检查、通知家人、医生谈话，谈话的主题就一个：不建议保。

当天做了几次床前 B 超，羊水流出很多，胎心忽高忽低。晚上，躺在病床上让队友给我洗了头发。无论怎样，接下来的几天都要在床上度过了，得清清爽爽的。

其它时间，我只干了一件事——在网上查资料、查文献、看论坛。

我了解到，像我这样的低位、大破水，孩子失去安全生长的环境，存活的希望太渺茫，偶有高位破水自行愈合的，孕后程也极其艰难，不但要将自己当成一个瘫痪病人一样全卧床，臀高头低躺着，而且感染和早产的概率都很大，一旦感染，前功尽弃，孩子即使存活出生，所面临的是巨额的早产儿治疗费用和不可预知的远期并发症。

在做这一切时，孩子还在肚子里动，我一夜未眠……

妈妈的词典里没有“放弃”，但只有一种情况她们会选择放手，那就是命运与她们撕扯孩子时，母亲往往会选择先放手，不是她们放弃了，而是因为她们爱孩子，相比孩子可能面对的痛苦和残酷，她们宁可自己承受更多，也要把那个伤害降到最低。

第二天，当我们将决定告诉医生后，医生给我开了米非司酮（用于终止妊娠的口服药），当天晚上见红、规律宫缩、进产房，待产室有一位足月待产的孕妇，我们全程未交流，她也疼、我也疼，同一时空，两种结局。

生孩子，尽管是伴随着痛苦的，但若无意外，大家的心情总是欢天喜地，并且现在很多医院是可以陪产的，而流产、引产，如此残酷的事，却是不能陪伴的。是的，那是一个人的产房经历。

孩子是小脚先出来的，我看到了那双小小的、红红的脚，小到像钥匙链上的工艺品，我呼叫医生，产程随即开始，进行到一半，我已精疲力尽，医生检查了一下，说是下巴卡在那里了。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孩子都长完整了，他什么都有了......

下半夜，穿过幽深的走廊被轮椅推回病房的我，已经不记得疼的感觉了，只记得从未感受过的冷，冷得我一直发抖。

那两天的经历，仿佛是前一秒还躺在沙滩上度假，后一秒突然被抓去应对一场毫无准备的大考，纵使我有多年的心理学学习背景，但在滑入深渊的时候，依然思维涣散，理智残存，全靠意志力支撑，无处可逃。

猝不及防发生这一切，我全程没掉一滴眼泪，给家人和同事发信息也说，我们会理性面对。

出院前一晚，医生交接班查房，我想让队友追出去问个问题，他磨磨蹭蹭没出去，我瞬间崩溃了，但因为病房还有其他人，只能盖着毛巾，任滚烫的泪留在冰凉的脸上。

孩子没了，但身体还记得，肚子不会马上回去，催产素照样产生，乳汁随之而来，身体和孩子还连接着，心理的连接就更不必说。

出院到家的第一顿饭，因队友忙着准备我突然到来的月子，没时间做饭，就叫了我之前爱吃的豆角馅饺子。第一个饺子夹起来还没入口，我就泪如雨下，我对他说：“我不想这样，但我没控制住啊，我的孩子怎么就突然没了？”

至此，眼泪如决堤般，悲伤随时随地而来、源源不断。

每一个细节都提醒我，我经历了什么。而这些悲伤太细微、太深入，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这些独属于一个人的感受，无处诉说。

所有的人都会告诉你：这是优胜劣汰、要尊重自然规律，这样对你和孩子都好，没关系，养好身体再要一个。

道理都明白，可是，我是他的妈妈啊！

对于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来说，情感远远大于道理。

生育，不仅仅意味着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当这个过程没那么顺利时（不孕、生化、试管、流产、胎停育、引产、葡萄胎……），女性总是承受得更多，除了身体上的痛，还伴随着内在的心理隐痛，这些痛可能来自医学的局限、传统的观念、社会期望、价值观、自我价值感、亲人朋友的“关心”、周围的舆论，甚至婚姻的稳定。

这些痛，影响深远……

那段日子，除了那些不知何时何地就被激发而来的悲伤，我还有一种内疚感，对孩子的内疚、对家人的抱歉。

整个月子我都没有让母亲来照顾，一方面怕妈妈伤心，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状态；另一方面，好像觉得没有生出一个孩子的自己，无论承受了什么，都不值得大张旗鼓地被照顾。

情绪上的波动也犹如过山车，从得知怀孕为当妈妈做心理建设、满怀期待，到突然流产，又要接受孩子没了，那种落差感难以承受。

自我怀疑、不甘也会随之而来，为什么别人顺顺利利，而在我身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是我的身体有问题吗？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甚至不希望肚子恢复平坦，想要快速回到怀孕状态，但又极为恐惧危险再次发生，在后期诊疗的过程中，身边发生 2 次流产或第 2 次又出问题的，并不鲜见。

尽管我对丁克的理解毫无障碍，但放到自己身上作为一个被动的选择，羞耻感还是会有，万一我的身体不能孕育孩子怎么办？在社会评价体系里的女性，不想生是一种选择，而不能生是一种能力的丧失。因为你是女性，后面的优等生、高学历、好工作等这些有关能力的证明，与生育能力好像都无法相比，因为生育能力往往不是靠努力就能拥有的，在很多家族观念里，没有这一项，其他都不值一提。

而今，全社会理想的女性形象是在单位做职场精英，项目、管理独当一面，回到家是超级辣妈，做辅食、辅导功课样样全能，外加 S 曲线优雅得体，至少生育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能力。从无所谓到执念，生育仿佛也是女性证明自己的重要方式。

此外，在我的痛还无处安放的时候，就不得不考虑如何向亲友解释，如何面对同事，应该怎样把握隐私与边界的尺度，应该以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回到单位。

既不知从何说起，也不想成为他人眼中的祥林嫂，面对那些不了解具体情况而好心给你的分析和建议，有时又会带来二次伤害。

还好，我的运气算不错，属于易受孕体质，在做足了全方位的预防和最好的产科医生的保驾护航下，我的第二次生育过程基本顺利。

但由于不良孕史，我的产检档案上被贴上“高危”标签，孕 4 个月就基本停止了工作、限制了运动，整个孕期一直紧绷着弦，比其她孕妇更频繁的产检、更多的预防性项目、常备的便携胎心监护仪，以及随时可查指标的产科红宝书，都是对孩子是否安好极度关注的流产后遗症。

那些隐痛，为何少有提及？

很多遭遇流产、引产的女性都表达过，自己的情绪并不能被家人朋友、领导、同事真正理解，甚至会被埋怨、被批评。

正因为太多人一听到流产就觉得太常见了，就你矫情、娇气、脆弱、玻璃心，导致她们怕被贴标签，流产后也要显得身坚不摧，遇到这些问题不敢表露，选择回避和忽视。

但问题依然会在那里，那些本是创伤后正常的感受不被看见，往往是一些妈妈产生焦虑、抑郁或情绪失控的重要原因。

从流产的发生率来看，的确常见，其中少数还会发生两次甚至多次，国内网上分享的大多是诊疗信息或治疗经验，这当然有意义，但因流产的原因太过复杂和个性化（染色体、结构功能、血栓、内分泌、免疫、感染、环境等等），又有相当数量的流产无从查找原因，因此对于经历的分享也具有一定的意义，它会让后来者不必在黑暗中摸索，知道你将经历什么，你将有哪些选择，而这些路有人曾经走过。 

这些信息不应该被禁忌，这些代价也不应该独属于被迫经历的女性。我坚信，有些声音，一旦被听见，其引发的共鸣会使个体经验具有更广阔的意义。

那么，在这段充满丧失的艰难历程中，我做了些什么？

在为期 42 天的产假中，查找原因成为我生活的第一动力，那些月子里看手机、看电脑伤眼睛的忠告，根本阻止不了我想查明原因的动力。我整日查资料、看文献、泡论坛、进各种孕中期流产的群，与那些有过相同经历的人联系，排查原因。

可当我艰难爬起要勇于面对问题时，发现首先要面对的是无力感。

即使医学发展到今天，很多流产的发生依然无从查找原因。好像什么都有可能，又什么都不是确定的原因，越做功课就越会发现这件事的不可控，因为它真的打破了我们以往诸如“有志者事竟成、失败是成功之母、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越努力越幸运”的认知。

每一位医生都会给出类似的答案：下次不一定会发生，但也不是一定不发生。加上不良孕史本身就增加下次怀孕的风险，这会带来新一波巨大的恐惧。

是的，这世上有些恐惧是来自我们无法确定努力的方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成，如果只能寄希望于运气，这种无法掌控带来的极大恐慌有时候令人绝望。

我发现我们先前认为的孕早期是危险期，过了前三个月就安全了是一个误区。孕期的各个时期都有可能发生危险，只不过中晚期的发生概率相对低而已，但无论多低，砸在头上就是 100% 。

可怕的是，这些危险的发生并不像电视剧中演的孕妇摔了一跤、流血了才发生，它的发生几乎是悄无声息的、无法把控的，我们真的无法干预受精卵的形成、胎儿的发育、脐带的状态以及其生存环境的变化全过程。一旦发生，难以补救。

尽管如此，那些文献、论坛、群分享对于当时的我也具有非常大的意义。可能是哪些问题，找哪位医生诊疗，下次围产期保健去哪家医院建档，都是在这个过程中获得的。

同时，也让我知道不是只有我一人遭遇这些，那些几百人的大群里，每一人都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艰难，她们的问题可能不同，但可以倾诉、互助，彼此鼓励。

因现实社会存在的某些风俗、禁忌或偏见，使得她们是现实失语的，她们的另一半，更是失语的。我未在任何一个平台发现有男性寻求帮助，仿佛孕育一个健康的后代，是女性自己的事。

有些经验可能独属于女性，但生育这个议题不应独属于女性。

▲ Photo by Manuel Alejandro Leo on 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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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知识武装自己、支持他人

蹚过那段艰难，我获得的一堆孕产医学知识，让我在第二次怀孕时可以流畅地与我的产检医生深入交流，对可能发生的状况进行了全面的预防和有准备的应对，这番武装带给了自己信心和力量。

对于那些在至暗中摸索的姐妹，无论多忙，我都愿意花时间提供咨询和回复，为她们照进一丝光亮，也因此收获了一些深度联接和个人价值感。

我最想告诉她们：这不是你的错，而你的确承受了更多。我们不必因害怕悲伤或怕被贴标签，而将思念放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选择闭口不谈、孤独承受。以自己的方式好好告别，接纳那些失落、遗憾、无力和想念都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也正因为这些，我们变得更有知识、更懂珍惜、更加柔软，也更有勇气。

我们的那些痛，都是因为爱啊！

▲ Photo by photosforyou on 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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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理解、支持和关爱

在我还未下产床时，产房的几位实习生便跑来围观、感叹，我的主管医生也为她们稍作讲解（北京三甲医院），理智上我能理解，培养更有经验的医生也是为一代代女性少经历痛苦，但有没有更好的方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