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好人和那口炸藕盒的滋味 | 人间有味
所谓的美食不仅重在口味,制作它的人也很关键。或许对我的父母来说,嚼碎咽下的不是山东菜,而是三十年前的那段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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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味丨连载
对父亲来说,每样他喜爱的外地食物背后,有着各自独特的意味。
多年前,他去山西做买卖,喜欢上了那里的刀削面,辣子香,肉臊子味厚,呼噜噜吞下一碗,口腹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更早之前,他还是温州某国营钢厂的技术员,被派去上海进修,在带教师傅家里借住,师母做了浦东三黄鸡、土豆沙拉款待他,他恨不得将舌头也咽下去。于是,刀削面、浦东三黄鸡、土豆沙拉这类异乡的美食就像一个个绳结,记载了父亲人生不同阶段的经历。
在这串绳结里,还有一个“炸藕盒”,背后的故事曲折更多。
80年代初,我的两个姐姐都出生了,但父亲还想再要一个儿子,于是母亲偷偷怀上了我。那时超生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哪怕孕妇躲到邻村、邻镇乃至邻市,都不敢说有100%的把握能把孩子顺利生下来。父亲打算铤而走险,带着母亲跑到外省待产,他想,那些计生干部总不能一追千里吧?
趁母亲的肚子还未显怀,父亲先在亲友中四处打探,看谁有外省的关系。我大舅曾在济南做过小生意,结识了一位山东朋友,父亲就托大舅在中间牵线搭桥,他的那个朋友就答应让我父母去家里借住了。
1988年的一天,我父母安顿好两个姐姐,就悄悄地坐上了一艘小客轮。当时温州人出远门基本都是靠坐船,有的先从海路去上海,再换船进入纵横交错的内河河道,有的直接从海路一路北上,但听说整个行程中船很颠簸,一般人受不了。
从温州到山东,船在海上走了十来天,母亲本就晕船,吐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上了岸,转乘市际往来的中巴车,麻烦又来了——他们走错路了。舅舅那个朋友家位于济南市的西北方,是一个偏僻的小村庄。但因为中间换乘时下车太晚,父母错过了一条交通要道,等回头一看,已经来不及了。他们赶紧询问身边的人,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说的那个村子是个什么地方。
当年没有手机,也没有导航,去一个陌生地方只能靠口耳打听。人生地不熟,又走错了路,我猜母亲当时一定很生气——她对孩子的性别本没有执念,来山东活受罪,全是父亲出的馊主意。
就在他们手足无措的时候,中巴司机梁师傅注意到了他们。
在当时的北方农村,形貌陌生的外省人实在太显眼了。梁师傅问明缘由后,就动了恻隐之心。他问我父亲愿不愿意先上他家胡乱凑合两天,等打听到具体的路线之后,再作下一步打算。父亲同意了。后来,他总对我说,山东人好客是骨子里带出来的,“鲁地是孔孟的故乡,再没有比那里更淳朴更善良的人了”。
梁师傅的家也在村里,是平房,院子里还养了鸡。左边是柴房,堆着柴垛、煤球和一些家什杂物。中间是主屋,梁师傅一家三口就住在里面。右边的厢房是空的,梁师傅的妻子上手清理了一下,铺上干净的床褥,就让我父母住了进去。
过了几天,父亲终于打听到了舅舅朋友家的具体位置,赶过去答谢了一番,但最终没有搬过去——母亲赶路吃了亏,折腾怕了,她认为,既然已经安顿下来了,就没有必要再挪窝。于是,在征得梁师傅夫妇的同意后,他们就付了租金,长住了下来。说我父母算普通租客,也不像,因为每回梁家来了客人,梁嫂做了好饭好菜,总少不了厢房的一份。几个月住下来,我父亲交的那点儿租金,还不够付那几顿饭钱的。
来山东之前,我母亲从没吃过饺子,甚至没见过实物,她吃的第一个饺子就是梁嫂包的。多少年过去了,现在母亲包饺子依旧要遵照当年梁嫂教她的口诀:水和面的比例是多少,大葱该放多少,饺子皮怎样擀才能又薄又劲道,如何用香油调味,等等。待饺子出锅盛到碗里,咬开尝一尝,母亲还是念叨:“没有大嫂包的好吃。”
整个孕期,母亲最想念的就是老家的咸螺、腌小鱼,但根本吃不到。那时她吃的最多是骨头汤、鸡汤或鱼汤。山东人似乎不爱炖汤,菜市场的肉档把剔过肉的大骨头当作下脚料,几块钱能买一大堆。到了傍晚,父亲就去肉档搬一袋骨头回来,架在屋角的小煤球炉上熬煮。
但整天喝汤,总会腻味的。这时,母亲就发现了另一种新奇的食物——炸藕盒。
浙江是产藕大省,温州人也吃藕,但除了煎、炒、烧、炖之外,用油炸的做法却很少见。可能是因为南方多水藕,肉质松散,脆甜多汁,更适合生食凉拌。而做藕盒的藕却要坚韧紧实、淀粉含量高的,这样一口咬下去才会有糯米饼似的温软口感。另外,温州在海边,本地人多食海鲜鱼类,老菜谱里用肉的菜都不多,往藕里夹猪肉?没有出过远门的人,是很难想到的。
炸藕盒在山东很常见,但做一次要用很多油,所以只有在过年过节或是家里来了贵客的时候,梁师傅夫妇才会一齐上阵做这道菜。他们把光洁的莲藕切成厚薄均匀的片状,再往两片藕之间塞上足足的肉馅,用一层蛋液面糊裹上,最后放进油锅里慢炸。渐渐地,白色的面糊成了一层薄壳,变得金黄,藕盒滋滋地浮起来,梁嫂看准时机,把它们捞起来。
梁嫂是个传统的山东女人,寡言少语,心肠极好,每回家里做了藕盒,她总要分出一大碗端进厢房里。刚炸好的藕盒还有点烫,母亲小心咬一口,外皮酥脆,藕片紧韧绵软,然后舌尖接触到中间的肉馅,溢出的汁水饱含满满的肉香。嚼两下,“咯吱咯吱”,莲藕的微甜与肉香交融在一起,这种从未尝过的美妙滋味在口腔中一圈一圈地漾开,很快就让母亲折服了。
母亲在梁家待产,父亲闲不下来,就打算在附近找点事情做。几番打听之后,他终于在一家国营皮料厂里揽了个打包、卷皮子的活儿。
夏日炎炎,他脱光了衣服,赤膊上阵,将库房里的那些发霉发烂的皮子拖出来,一点点展开,进行清理、曝晒。等天色转阴,他再将这些皮子一卷一卷地收起来,搬回仓库里去。干了两个月多,父亲却迟迟领不到工资——原来,这家皮料厂在几个月里换了两任厂长,新官上任重新编排了人力,不愿再用外边的人打零工了,还借口厂子效益不好,连之前拖欠的工钱也不肯结了。
父亲当然不死心,天天去厂里磨,最后车间主任发了善心,就从库房里挑出几卷带瑕疵的皮子让他拉回去抵工资,“爱要不要,没得商量”。初来乍到,父亲拿他们没办法,只能整天对着那几卷皮子发愁。皮子不是米面粮油这种生活必需品,不能吃又不能喝,一时半会儿不好出手。
后来梁师傅看不下去了,就领着他东奔西跑找买家,好话说尽了,终于换回了一点辛苦钱。父亲算了算,卖皮子所得的钱居然比工厂欠他的工资还多一些。那天他很高兴,请梁师傅下了一顿馆子,剩下的一些钱就存着,后来交了妇幼保健院的医药费。
现在,父亲想起这段经历,还会跟我开玩笑:“你看,你是那几卷皮子换来的。”
我出生的时候,梁师傅家的儿子小亮已经五六岁了,他抱着我玩,叫我“浙江娃”。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家人都叫我“山东娒”,意为从山东来的孩子。现在外婆仍这样叫我,仿佛山东才是我的故乡。
我们离开梁师傅家后,那间厢房没空多久,梁师傅就又从外面“捡”回了一个叫阿钧的年轻人。
父亲后来去山东倒卖皮子、做塑料生意,在梁师傅家也认识了阿钧。他头一回跟阿钧见面,就对这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心生好感——父亲年轻时有口吃的毛病,一个短句子要分成三四段才能勉强说清,难免被人模仿、嘲笑。那天他一开口就卡了壳,期期艾艾的,但阿钧并不打断,也不抢白,只是一边点头,一边默默地听着。
父亲感激他的耐心,两人握过手,就在厢房里同住,渐渐混成了朋友。阿钧坦白说,自己是北京市郊的农民,来山东是为了躲事儿——他性格“莽”,天不怕地不怕,在老家惹了恶霸,还狠狠地揍了人家一顿,“红的白的一起出来的”。
揍人的代价可不低,担心被仇家报复,阿钧只好一溜烟儿地往南跑,一直跑到了山东。和我父亲一样,他在山东也是举目无亲,是梁师傅的善举让他在异乡有了一个落脚之处。他们打心眼里尊敬梁师傅,都把他当成了大哥。
为了养活自己,阿钧学我父亲在济南做起了小买卖,贩卖绒线之类的纺织品。因为年轻又是生面孔,批发货物的店家就起了坏心思,把给他的优品换成良品,良品换成合格品,货完全不对板。阿钧也不是好惹的,他一怒之下差点把那家店给掀了。父亲怕事情闹大,赶紧通知梁师傅,因为有他出面,这头犟牛才总算给拉了回来。
阿钧的性子毛躁,从他走路就可以看出来,张牙舞爪的。他胆子大过天,做生意也精明,一点儿亏也不肯吃。可无论他在外头有多么威风,只要回到梁师傅家,就马上变成乖乖孩子,一句大话也没有。
几年之后,老家的恶霸终于伏法,阿钧伺机回到京郊。他做起了生意,一来二去成了一家工程公司的老板,发了大财。但他始终没有忘记梁师傅和我父亲,逢年过节,他总要往济南和温州两地捎点东西:糕饼、甜奶粉、真空鸡禽……这一寄,就坚持了很多年。
每每提起与梁师傅、阿钧的巧遇,父亲总要感慨世间缘分的奇妙:“人生路上总有一些弯弯绕绕的地方,等脱轨后才知道,世上还是好人多。患难见真情,好人会帮你扶正车头,加一把油,重新回到原本的轨道上。”
家里的生意做起来,父亲就不去山东了,和梁师傅一年也打不了几回电话,但他能清晰地记得梁师傅的所有的爱好和口味。
我家住在海边,每逢月底,一家人总要上水产市场买些海鲜干货。给自家人买虾干、蜇头,父亲瞥一眼就过去了,但见到晒得好的墨鱼干、鱼鲞,他总要停下来仔细端详一番,念叨着:“梁大哥爱吃这个。”
每年,父亲都要给梁师傅寄些干货,选东西的时候,他把眼睛瞪大,在几个相熟的摊位之间走来走去,好挑出其中最大、最好的,也不还价。店主提供免费的打包服务,但父亲偏要自己来。他把一件件干货慢条斯理地装袋、抽真空,再放进泡沫箱,封上几圈打包带。有时花的运费比东西本身还贵,但他毫不在意。
几年前,父亲得知梁师傅正式退休了,终于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就临时起意,想请梁家人来温州参加我二姐的婚礼。此时父亲的事业已经有了小成,三个儿女也有了各自的归宿,按他的说法,他做父亲的责任快要完成了,很自豪,想把喜事分享给多年未见的老友。
梁师傅那边欣然应允,父亲却变得坐立不安起来,开始为客人们的住处伤起了脑筋——那时我家正在装修,除了几间卧室以外,家里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父亲急了,赶紧去周边找酒店。他挑酒店也有一番讲究,我们镇上有几家大酒店,条件很不错,但位于繁华的商圈,整日吵闹,离我家又远。要想找地段好、清净又舒服的酒店,选择并不多。父亲来回跑了三趟,终于找到了一家。这家酒店是新开的,门头不赖,里面也气派,背街很安静。尽管如此,他还不放心,他亲自进房间左看右看,仔细琢磨里头的环境与设施,连卫生间里的牙杯和梳子也要捏一捏,瞧一瞧。
见他如此吹毛求疵,一路跟随介绍的前台都不耐烦了。我把这些细节看在眼里,对梁师傅的好奇愈发旺盛了。
梁师傅给足了父亲面子,他带着全家人和满满一尾箱的礼物来到温州。这是他们第一次来,但只能待三天,父亲早就提前将他们的日程安排好了:先去哪个景点,再去哪个沙滩,吃什么喝什么……事无巨细,满满地写在纸上,揣在自己兜里。
我第一眼见到梁师傅,就想起了语文课本上的鲁迅。他六十岁左右,国字脸,个儿不高,嘴唇上留着两撇黑黑的八字胡,不常笑。那天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绒背心,脖子上露出白衬衣的领子,是一位很朴素的老人。
老友久别重逢,我以为他俩会拥抱一下,拍拍肩膀或后背,再不济也要紧紧地握住双手,重重地甩动两下。但他们并没这么干,稀松平常得好似昨天也见过一样。老一辈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内敛、含蓄。
父亲把客人们迎进门,一边寒暄一边泡茶,梁师傅就在旁边静静地坐着,偶尔应答几句。孙辈们在沙发边上嬉闹玩耍,两人看着这番热闹景象,偶尔用眼神交流一番,点点头。
我也和小亮哥攀谈起来。当时他已经三十多岁,跟他父亲一样是国字脸,只是皮肤更白净一些。大概是当过兵的缘故,人看上去就很扎实沉稳,脸上总是笑吟吟的。小亮哥告诉我,他父亲早就不开车了,村子改建后他家分了不少地,就盖了两栋楼,开了一家旅馆。
“哇,真开旅馆了啊?”我惊奇道。
吃过午餐,父亲就要载梁师傅去市区看他买的新房。那房子还未交付,没啥好看的,外墙才刚刚粉刷,周围还是一片荒芜的工地。可父亲却兴奋得像个孩子,嘟嘟囔囔地说这房子不便宜,过道都是大理石铺的,露台很宽,绿化区的树又多又高,树荫底下能躺下一个人……
梁师傅笑了,接着轻轻点头说:“你小子能干,我知道你能翻身。”
“是,是。”父亲听梁师傅夸一句,比什么都高兴。
三天一晃而过,梁家人要回山东了。父母把送行酒安排在家里,他们认为家宴才是待客的最高礼遇。
那天,桌上的菜摆得满满当当,母亲却突然提起了当年在山东吃的炸藕盒、猪肉大葱饺子。她表情欢快,话也多了,梁师傅见状立即站起身,执意要下厨做,怎么都拦不住。可遗憾的是,当时还没到莲藕上市的季节,炸藕盒是做不成的。家里又没有准备肉馅,饺子也错过了。梁师傅的目光在厨房里逡巡一圈,最后打定主意,要做一道山东炒鸡。
山东炒鸡的辅料是青椒,重油重盐,颜色十分鲜亮。我尝了一口,鸡肉嫩了点,可能是因为赶工、火候不足导致的。父母却很兴奋,两人平时都不爱吃辣,却一口气扫掉了大半盘炒鸡,只留下了一点儿汤水。我想,所谓的美食不仅重在口味,制作它的人也很关键。或许对他们来说,嚼碎咽下的不是山东炒鸡,而是三十年前的那段回忆。
席间,梁师傅悄悄跟我透露,说他其实并不喜欢吃藕盒,“油大,吃上五六个就顶饱,也没法下酒”。他这次来温州才知道,自家制作的家常食物,竟让两个外省朋友心心念念了许多年。人世间的奇妙莫过于此。
离别在即,小亮哥的车尾箱被我父亲塞了满满的温州特产。这时,一对老友终于有了点儿客套的意思,行为举止都透出了不舍,但这种温情时刻并没有持续多久,毕竟他们都是利落性子,不磨叽。
之后,我驾车载着父亲,一直把梁家人送到高速入口,亲眼见着那辆轿车消失才掉头。平日里,父亲一坐上副驾,嘴巴就动个不停,多半都是在教训我:“怎么开那么慢?红灯还没过呢,冲一下,可以冲一下。”“超车,超车,你跟在后头吃屁呢?”
但在那天,他一路沉默。
这次见面后,我和小亮哥夫妇加了微信好友,但不常聊天,平日里就从朋友圈了解对方的生活:他生了二胎,家里又起了一栋楼,旅馆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不久之前,他还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又和别人合伙经营了一家饭店,据说生意很不错。
父亲得知这些情况后十分欢喜,常把小亮哥挂在嘴边,说他争气,将来一定能做大生意。
一天,我突然发现小亮哥很久都没有更新朋友圈了,但也没有特别在意。直到几个月后,他的妻子在朋友圈发了一段文字:“你的离开,让我找不到生活的意义。”
我以为他们的感情出了问题,就随口问父亲,小亮哥是不是离婚了?老爷子瞪了我一眼,转头就给梁师傅打电话。很快,他的脸就变得阴沉沉的,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多说半句话,连目光都失去了焦点。在我的追问下,父亲才告诉我,小亮哥死了——几个月前,一辆满载钢管的重卡刹车失灵,忽然撞上了工地边缘的简易板房,当时小亮哥正在里头办公。
噩耗很快就传到了北京。五十多岁的钧叔在视频那边红了眼睛,说自己不敢联系梁师傅,他快七十岁了,晚年丧子,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钧叔怕自己隔着电话就落下眼泪。父亲沉默了很久,仿佛只要不说话,这件事就从未发生过一样。
“去一趟吧,咱去一趟。”钧叔劝了又劝,“一个人,我不敢去。”
“见了面,咱们该怎么说?大哥已经够忙的了,咱们就别去添乱了。”父亲觉得,以梁师傅的性格绝不会怠慢朋友,他们只要去了,他总要用心地张罗吃喝住行。但此时此刻,他哪有这份心力呢?
钧叔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在一旁帮腔,说要去就去吧,梁师傅肯定能迈过这道坎。父亲瞪我一眼,过了很久才说,他们上一回结伴去山东,是因为小亮结婚。这回再去,怕会勾起梁师傅的伤心事。
“过两年吧,等这件事情过去,咱们去见大哥一面。”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钧叔默默点头,答应了。
挂断视频后,父亲立即瘫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酝酿了许久,他终于吐出几个字:“好人,怎么偏偏没有好报呢?”
他很后悔打了那个电话,从一个父亲的口中得知孩子的死讯,简直就是往人心窝子里插刀。
这年年底家庭聚餐,父亲突然买回了一堆莲藕,很严肃地向家人宣布,他要做山东口味的炸藕盒。
做藕盒并不难,把莲藕切片,夹住调好的肉馅,再合在一起裹以蛋液和面糊,接着轻轻夹进油锅里慢炸就行了。但说起具体的细节,父母各执己见,谁也不让谁,有时能闹一上午:“梁大哥说,藕要切薄一些,油要多多的,趁热吃,肉馅才香。”“嫂子说了,藕必须切得厚,这样挂油少。”
为了做出最正宗的山东口味,父亲决定联系梁师傅。视频接通后,梁师傅热心地指导他调面糊,父亲一板一眼地执行,无论是水粉比例还是调料,他都拿量勺来量,尽量做到精确。一对老友在厨房里鼓捣了两三个小时,终于炸出了一堆金黄的藕盒。家里最大的汤碗也放不下,父亲就从柜子里翻出了煮面的大铁锅,藕盒一块叠一块,垒成了一座小山。
可是,炸藕盒端上桌,孩子们都不喜欢吃,觉得油大、咸了。土生土长的温州孩子普遍口味清淡,不习惯这遥远的山东重口味,直到聚餐结束时,一锅藕盒才刚刚去了冒尖的那几块。父亲生气了,埋怨现在的年轻人不会吃:“这么好的东西,竟吃不完?”
母亲悄悄看了他一眼,转过头低声对我说:“你爸大概又想起过去的事了。”
人这一辈子,记远不记近,看来父亲是真的老了。年轻时,他走南闯北是为了生存,奔波途中,很难留意身边的人和事。而那些艰难的日子好似潺潺的小溪,从他手边悄悄地淌过了,等上了年纪,日子慢下来,那些去过的地方,遇见的人,尝过的食物,又一股脑儿地跳出来提醒他曾经经历了什么。
池 洪 波
会武功的乡镇企业家,
前塔沟武校扫地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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