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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相处,就如小火煸出的回锅肉一般 | 人间有味

夫妻相处,就如小火煸出的回锅肉一般 | 人间有味

文化


或许日子久了,张文与太太的相处也像自家独有的回锅肉一般,小火慢煎煎去了油腻,只余香脆。而蒜辣提味,胡椒提鲜,便譬如细节与小情趣,给生活以妆点。


配图 | golo



游走在街巷的胖子美食家丨连载



做回锅肉当用五花肉,一坨扔进冷水里,煮去血沫,熟了切薄片。张文家的做法是不放油,料选肥些,直接放肉进去小火煸,煸出油来也煸出了肉香。再转大火,放盐、生抽、老抽,碾几星胡椒,蒜叶、辣椒最后放,稍一翻炒便出锅,镬气十足。一口咬下,外壳的焦脆与内里的糯软交织,不腻,连辅料都裹上了肉香。

张文好上了这口吃食,是三十岁以后,在那之前,因为不喜肥肉,他对回锅肉一直是敬而远之的。后来,这道菜做好端上来,倒成了他的专席,岳父母、妻子、孩子,没人跟他抢。

这道家传的硬菜,有个长长的源起,得从张文的岳母余月英说起。




余月英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她在家中是大姐,底下三弟一妹,一大家子住在河西藕塘的一个小山冲里头。她母亲无业,父亲是糖酒公司的职工,看仓库。藕塘冲有三眼塘,最近的在自家门前,是队上的,种着荷花,夏日满塘红翠。那年月,却没有人爱那景色,都为秋凉时塘中淤泥里那一节节的肥藕。

彼时的家是一座土砖屋,建在小坡上,背倚大山,山后头,是望城县的地界。老屋门前有一棵老樟,那是建屋之前就有的,又有一株柿子树,却是余月英的父亲从别处移来的。此处地气好,没怎么用心也养活了,第三年上开始挂果,果子熟了,满树小灯笼。怕被鸟儿吃了,柿子尚作青黄色,父亲就会打下大部分,贮在米缸里沤熟,留着梢头的几个喂飞鸟。

彼时尚未分产到户,父亲有工资,母亲做社员,在队上赚着工分,一大家子的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余月英懂事起,便已经过了最艰难的时日,薯丝米饭能吃饱,只是肚肠寡淡,久不见荤腥,家里大人倒也不在意,那年月都是如此。小孩子们也知寻食,大弟长到六岁,下河捕鱼、弹弓打鸟、田里抓鼠、山上捉蛇,样样里手,闹飞蝗都似过节,草竿串起烤来吃,浑似山冲里的活阎王。

父亲住公司,一月回来一两趟,上缴工资,总要带回些城里买的稀罕物。家用要花在刀尖尖上,兜里零花钱没几个,都花在吃上,得亏靠着糖酒副食品公司这座大山,折损货品能够贱价拿到,碎饼干、碎糖、坏了包装的小食,进不了柜台便作议价卖,自有渠道,同样紧俏。父亲无甚爱好,不抽烟,不赌钱,只爱杯中物。他管着酒品仓库,却是极讲规矩,年年盘存,存账相符。馋酒了,就打最便宜的散装酒喝,“呷进去都一样,再好的酒都是醉了一场大觉,醒来一泡大尿。”这是父亲某次醉后说的。

家中五姊弟,父亲偏心疼大姐,年岁到了就送她去上学。父亲偶一回家,母亲专给他做两样下酒小菜,架个小桌端到地坪里吃。桌子架在柿子树下,父亲手里攥着一本线装书,竖行印体从右至左,那书余月英是看不明白的,父亲不吟不诵,读几行,咂一口酒。母亲闲下来,搬一张椅子坐在堂屋里,远远地看着树下的丈夫,紧绷的身体在那一刻松了下来,像只倦怠的猫,眼神透出异样的温柔,像看着一个自己惯着的大男孩。

孩子们馋父亲的下酒菜,父亲小酌时,都巴巴地望着。父亲却叫余月英上桌,笑眯眯地问功课,“我们家的福你没享上,”父亲喝了两杯怅怀心事,总带着些愧疚表情,“你是老大,以后要接我的衣钵的。”

当初余月英总是听着懵懂,后来大致明白了,家中原来家境算好的,广有田产,父亲也是做过少爷的人。后来划成分,也因为平时广结善缘,地方上关系好,好歹给划成富农。这也是为什么藕塘冲里这么多人家,只自己家父母的厢房桌上里有毛笔砚台,还有一个小小的、没有放书的书架,书是不敢摆出来的,都收起了。母亲不识字,可那个书架天天抹扫,寸尘不染。




余月英小小年纪,就吃过一回五花肉。那日是家中祭祖,父亲破天荒地买回一块五花肉,冷水下锅,煮熟了,拧着上了山,又拧着下了山。那时节是清明,细雨纷纷,一家人过节一般,等着吃肉。母亲好打算,五花肉切薄片,下锅煸,煸成油渣一般,再下辅料翻炒,红椒、绿蒜嵌着褐色的五花肉,盛出冒尖的一海碗,脆糯交织,咸鲜适口,极下饭。煎出的油另拿碗盛着,省省俭俭炒一个月的菜都带着荤味。

因了父亲的疼爱,母亲对余月英也偏心些,虽然该是大姐的担当一分不少,但家里的用度也从她起头,譬如新衣总是从她做起,小了再轮给弟弟妹妹。那时候的衣裳多是素色,不辨男女,倒也无碍。又说吃席,再穷的日子,乡间也有婚丧嫁娶,也要摆席,母亲多是带着余月英去。母亲说,年岁大些讲规矩,不丢我余家的脸面。

饭桌上的礼仪,打小父母就教着的,“手端碗,是饭找人,手不端碗,人找饭”“筷不搭桥,菜不连夹”“咀嚼要无声,吧嘴猪吃潲”“翻菜人人嫌”诸如此类,都得记得牢牢的。

可有那么一回,余月英就没把持住,丢了脸了。

那是她七岁大时,一次乡间办席,母亲带着她去吃,席间便有一碗回锅肉。主家客气,没煎油,炒出来白嫩嫩、油汪汪。那时节肚里寡淡,看到这碗肉,余月英便挪不开眼了,紧盯着,一餐饭下来,竟似盯着那碗肉在吃。糯糯软软的回锅肉,吃到嘴里,是味蕾的狂欢,缺油、缺荤的时节,一块块肥透了的回锅肉吃到嘴里,丝毫不腻味,余月英的筷子停不下来,母亲在桌下踢了她几脚,她浑似没有察觉。

母亲生气了,回家后,脸阴了一宿,但对于余月英,她不打不骂,甚至一句重话都没有。

第二天,母亲赶了个早市,买回来一大块五花肉。她挑肥的买的,雪白的肥肉中嵌着一丝丝的红,切成厚片,下锅也不煎了,潦草地炒作一堆碗,还没到饭点便端上桌,孩子们围了上来,巴巴地盯着碗里的肉。

“来,你吃。”母亲招唤余月英,“你一个人吃,把它吃完。”

“要配米饭吧?”余月英小心翼翼地问。

“吃什么饭啊,吃肉不好吗?尽你吃。”母亲面无表情,大声斥退着跃跃欲试的弟弟妹妹。

完成任务一般的吃肉并不愉悦,哪怕那年月肉是如此稀缺,吃过大半碗以后,腻味翻了上来,母亲不准她吐,她也舍不得。母亲终于许她喝口茶,她连喝了三茶缸。原本寡油的肚子忽然堆满了油腻,此后许多天里,余月英都直犯恶心。

“菜不连夹,这是规矩,你多吃,别人就少吃。上一样的礼,不要赚人家便宜。”母亲后来说,“贪了那一口,显得我屋里冇家教。”

那一顿独享的大餐之后,余月英从此不吃猪肉,戒了。哪怕是过节,桌上难得地上了荤腥,她的筷子绕着猪肉碗的边走。看着那油汪汪、白嫩嫩的回锅肉,她的内心翻涌不断的恶感。


余月英的父亲死于仓库失火,他在酒品库检查时,火从身后燃起,高度白酒放出的烈焰封死了出口,大火扑熄时,人也烧没了。

母亲一夜白了头,此后的日子里,她经常一个人坐在柿子树下发呆。入秋了,满树的果,经了霜,青黄转红,沉甸甸的小灯笼垂了下来,没有人去打,任鸟吃,任它掉落。母亲也学着喝酒,一个壶一只杯,椅上佝偻着身形,像一只沮丧的老猫。母亲喝酒咂出声来,呛得大声地咳,尾音带着呜咽。

那一年的年末,母亲做了一个决定,将家中老四过继给了亲戚当儿。五个子女,养不起了。余月英十六岁顶职进了糖酒公司,高中没有读完,挑起了养家的重担。

二十岁时,她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政府干部,二人第一次见面,男人请她去杨裕兴吃面,她坚持自己付自己的那碗面钱。

“万一没成呢?不能赚人家的便宜。”余月英后来说。




一开始,余月英对那个干部又感冒又不感冒。好的地方有许多:他个儿高高的,人帅气,热心又热情,讲话不见得多风趣,但没有官派,好讲一些少年趣事,以及下乡见闻。他处事不设防,像个大男孩。紧要的是,他工资还高;可也有不好的:他吃饭爱翻菜、爱说话,说到兴起时,嘴不关风,馋飙水洒,余月英看着恶心,总觉得这个男人没有长大。

男人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母亲死于运动,父亲已经离休。因着父母的出身,也曾吃了不少苦。

“我下乡的时候,一个破落户,打流的,拿着一粒子弹去革委告状,告村里的一个富农,说他包藏祸心。”男人对余月英说,“我就觉得不对,那粒子弹藏在井里,怎么捞出来还崭新澄亮的。”

“那年月人是真的饿,不单是我们知青,所有人都冇呷。有一天有个人打了只猫回来,剥皮炖了。”男人对余月英说,“他说是野猫,结果第二天就有个婆婆子站在村头骂,骂了几天,讲哪个丧德的抓了她家的老猫。我们都不敢做声。”

余月英且听着,男人的生活跟她的差不多,虽然不管愿不愿意,他去过许多地方,最边最穷的山野之地,可大家吃的苦都是一样,挨的饿也一样。闲时想一想,富农子女配右派子弟,好像也是般配的。她回家说给母亲听,将心中的纠结一股脑地和盘托出。

母亲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个待嫁的女儿,脸上看着平静,手上的烟却接着火,一根接一根地抽。是的,漫长的孤独年月,让她不仅学会了喝酒,还学会了抽烟。

“这人做不得大官。”母亲掐掉烟,下了定论,“但是只要心好,懂得疼人,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又有什么不好?”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母亲最后说。


婚礼从简,男人一架自行车把余月英接进了单位筒子楼,在二楼,一居室。余月英跟他定规矩,工资上交,留烟钱和零用,每月两方大人孝敬一样多的钱,男人都应了,“我爸不用交,他的离休工资好高,一百多呢,根本用不完。”男人有什么说什么的性格,不藏不掖,语气里尽是天真,“妹妹都不交的。”男人家里三兄妹,他是老大,两个妹妹都结婚了。

余月英扑嗤一笑,“你别反悔。”

男人会做饭,但工作忙,做得少,余月英做,男人也不偷懒,回家见事做事。公公住在对面单元楼的一楼,鳏夫一个,婆婆逝后没有再婚,三餐便在儿子家解决。

公公讲老礼,在余月英这儿也挑不出礼来,公公又好挑食,余月英却不惯他,做什么吃什么。没有合口的菜,公公嘴里咕囔没好话,余月英便与他怼,怼到吵起来,儿子在家也不管,闷葫芦一样,私下对余月英说:“我爸脾气不好,你让着点。”

“我脾气也不好。”余月英没好气地怼回去。

如此二三,公公也不吵了,吃饭时看一眼桌上的菜,没有合胃口的,桌也不上了,骑着自行车去杨裕兴吃面。

夫妻相处难免磕碰。余月英性子强,吵架绝不落下风,丈夫也不肯真惹她,加之他性子温,吵着吵着又哄上了,日子过得扎实又热闹。余月英心里也是庆幸的,遇着个这样的好人。

再看看隔壁那家,她尤觉得幸运。那家两个知识分子,男的是干部、女的是大学老师,从来不吵架,都玩阴的。某日早上,余月英在走道里做早餐,看到隔壁男人开门出来,顶着个黑眼圈。他拿起自家门前小煤炉上的烧水壶,将壶中的热水倾在煤炉里,浇灭了炉火,再轻轻撂下水壶,扬长而去。




媳妇进门快一年了,某一日,余月英做了一顿五花肉。原本她是准备做丈夫学回来一道菜,叫“烧大方”,大块方型的五花肉先烧、后煮、再蒸,工艺复杂。肉也是丈夫买,余月英将它焯完水,又改了主意——这肉这么肥,煎点猪油出来够炒一个月菜了。

她将肉片了,下了锅,浅浅加些水,小火煎熬。油煎出小半锅,肉快成油渣了,沥了油,加红椒、蒜叶、豆豉,碾几星胡椒,大火快炒出锅。红椒绿蒜中缀着褐色肉片,裹满油汁晶晶亮,像花叶下堆砌的茶色水晶,一口咬进嘴里,入口咸脆,脆后糯软,椒辣蒜爽,胡椒又提鲜,满口香咸,极下饭。

这道菜,公公吃了赞不绝口,丈夫也连下四碗米饭,绝口不提“烧大方”。

自此,公公馋这口了,会自己买肉,专请她做。但除了余月英自己,没有人认为那是回锅肉,连丈夫也不觉得那是,“油渣子炒得好呷,下酒又下饭。”丈夫说。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余月英嫁过来的第二年,她怀孕了,要补身。她仍是精打细算的性格,钱袋子捂紧了不松手。丈夫包揽了做饭在内的一应家务,买菜钱一项,她给得抠搜。关键时,公公开仓给了支援,给了儿子十几张工农兵,“每个礼拜一只鸡,照这个伙食搞。”公公嘱咐说。

儿子寻了家农户,每周六骑车去买鸡,一只一锅炖,炖得又稠又香,尽着余月英吃。从小到大,余月英哪受过这种补啊,身子似呼呼地拉风箱,肉眼可见地长胖。

待得女儿生下来,出了月子,余月英剪掉了长发,烫起了时下流行的小波浪,作妇人打扮了。腰膀都粗了,从前衣裳全都送回了藕塘给弟弟妹妹。妹妹来做客的时候笑她,捡她的衣服从小捡到大,几时给她们也做身新的啊。

余月英忙不迭地答应,妹妹却说不可能,“母亲说了,女生外向,嫁女不望富,只莫回门就搜屋。”余月英连说不会。

哪里不会呢?成了家之后,余月英心里的一杆秤也慢慢偏了。丈夫工作忙且累,要补补,女儿长身子,要营养,每次回藕塘,竟似鬼子进村。新鲜的菜蔬掐一麻袋,抓鸡摸蛋,大弟抓了蛇,也要令他收拾好,剁成一段段,带回家好熬汤。母亲倒不烦她,还指点她,上垄的菜刚刚好,下垄的菜还不行。大弟今年承包了村里的泉水塘,让她搞两条塘鱼带回去,那鱼打汤,津甜的。

每次余月英回乡,连公公都巴巴地等,等着晚上有一餐好食。

某一次,乡里杀猪,余月英带回一坨五花肉,下锅煮了,给家里人做回锅肉吃。她想着公公也不抠,今日做肉就不煎油了,做一餐实打实的回锅肉。

起堆的肉片端上桌,丈夫依旧吃得欢实,公公却是浅尝辄止,“还是那种回锅肉好吃。”公公皱起了眉,“这种,太油了。”




女儿稍大些,丈夫也升迁了,单位给分了房,在公公所住单元楼的三楼,二室一厅,居住环境陡然宽松。

生活的变化,在那个普遍贫穷的年代,是工资拿得高的人先感受到。丈夫说,公公从前也是个好吃肥肉的人,生活向好,公公也开始忌油腻了。湘人口味重是融进了基因里的,无法改变,只能在食材上做减法,求得心理安慰。

“月英啊,搞个油渣子呷咯。”公公时常献宝似的递上自己买的五花肉,央着余月英搞来吃。“那是回锅肉咧,爷老子唉。”余月英呛他。

余月英也不是回回都应他,那肉再煎过,终究还是油了些。余月英给他换些花样,做些河鲜,或者炖只鸡,还他的情,虽然嘴上她是不领情的,“再是生个妹子,又冇跟我姓。”

八零年代已经实行了计划生育,基本国策国家干部要率先遵守,他们领了计划生育证,绝了生二胎的念头。女儿长得乖巧可爱,粉嘟嘟、胖乎乎,一笑眼睛弯成两只月牙,一家人将她当宝贝疼,尤其爷爷,可着劲地给她花钱,刚刚上市的天津巧克力,两块钱一板,一次买一堆。

余月英知道爷爷疼孙女,饭桌上却忍不住开逗,望向女儿说的话,却是说给公公听,“我们余家里也还没有妹子,要不你跟我姓余吧。”

公公一张脸顿时铁青,放了筷子便出门去了。

下午下班回,进了单元楼,一眼看见女儿站在公公家门外,手里抱个饼干桶,脸上泪痕未干,一面哽咽,一面往嘴里塞饼干。原来女儿幼儿园下课,公公接回家,家里玩得好好的,公公忽然发了气,“不跟我姓就不是我家孙。”他把孙女推出门,“你在这里等你妈妈回。”

不一会儿,公公又不忍,开了门,往孙女怀里塞了一个饼干桶。

余月英火气一蹦而起,把门敲得山响,公公在里头不作声。


余月英回乡与母亲说起这事,母亲却笑了,拍了拍她,“你这脾气像你爷(长沙话,爷是父亲的意思)。”

“不看他的面子,还要看你老公的面子呐。他屋里还是看你看得蛮重咧。”母亲斥道,“你生了一张嘴,里头一根舌头,好多粒牙齿,就是要你多嚼饭,少做声。”

“你又不是真要你屋里妹子(长沙话有称女儿为妹子)改姓,霸蛮逗别个生气做么子?别个是长辈呐。”母亲叹道,“你还够学,小时候学做崽,大了学做媳妇,老了学做娘。做人是最大的学问。”

余月英是不会道歉的,她只是行动上有所表示。做公公爱吃的饭菜,给公公添衣、买药殷勤些,饭桌上也收敛了,给女儿改姓的事绝口不提了。

余月英在八十年代末随丈夫搬离了那栋单元楼的三楼,住到了侯家塘的新宿舍,留公公一人住在那里。初时,公公仍是时不时骑着单车过来看他们,后来开始坐公交,他给孙女带来好多好吃的,孙女爱吃的天津巧克力,一直没有断过。余月英跟丈夫提出,把公公接过来,“爷老子单车都不骑了,放在身边照顾好些。”

丈夫当天就叫了一台车,把公公连人带家当细软都接了过来。公公住过来了,最不方便的只有一点,他爱去公园玩,以前住的地方只需走着去,如今却要坐公交。但是能天天看到孙女,又是最开心的事情。

余月英已经好多年没有跟公公拌嘴了,她就是忍着,小心翼翼的,公公也是,相互尊重的前提就是克制。余月英不能跟公公拌嘴,便把气撒给丈夫,寻着事吵一吵,平平心中积郁,丈夫脾气好,余月英挑事他也只是笑笑,她似拳头打在棉花上,没着没落的,越发没劲了。

公公在九十年代初去世了,去前的头一周,他还在饭桌应允了孙女,要给她买一台山地自行车。那天余月英给他蒸了一条鱼,做清淡搞的,只放葱姜,没放辣椒,又给他做了碗回锅肉,按公公的要求,把肥肉煎得枯枯的,咬起来香咸焦脆,公公吃美了,“这油渣子硬是好呷咧。”公公说。

“这是回锅肉。”余月英纠正他。

公公是在公园里玩的时候发的病,脑溢血,一群玩伴给他叫的救护车,余月英带着女儿赶到医院,刚刚见上他的最后一面。丈夫在床边唤他,公公睁开了眼,弥留之际,他巴巴地望着余月英,又望望孙女,已经说不出话了,却似乎想交代什么。

“爷老子唉,你放心咯,不得给你孙女改姓。”余月英大声说。

公公闭了眼。




张文吃到余月英做的家传回锅肉,是在跟她女儿谈了半年恋爱以后。后来,张文升格成了女婿。

张文的太太最初是他的同事,同事许久,两人交集并不多。女孩好看,大长腿,小小脸,文艺积极分子,参加单位的演讲比赛时,寻张文帮她改过几次稿子。

某一次,张文帮她改完稿子,逗她,“你念一遍给我听听。”女孩清了清嗓子就开了腔,她念得激情澎湃、声情并茂,引得旁人驻足,张文在一旁尴尬得要死,走又走不得,很想装作不认识她。那时,女孩有男朋友,张文也有女朋友。

几年后,兜兜转转的两人都单了下来,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对了眼,开始第一次约会。他们约在雨花亭凯德广场一楼的一间茶室,约好了吃个饭、然后去看场电影。约会前,女孩回了趟家。那天下着小雨,她回家换了一身衣服,化了淡妆,顶着一头蓬蓬卷卷的短发,着一身嫩黄的碎花小衣,走进茶室时收了雨伞,像一个彩色的人儿走进张文的世界。

张文第一次见到自己未来的岳母娘,是在深夜的大马路上。那天他带着女友看完电影,送她回家。秋夜,夜风微凉,两人轧着马路,聊着天,不知不觉间,竟从雨花亭走到了侯家塘。到了女友家的楼下,夜已经深了,马路上很空,路灯下站着一个身影,走到近前了,那灯下的人忽然喊了一声女友的名字。女友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一般抽出了挎在张文臂弯的手。

那个短发妇人穿着一身睡衣,许是站久了累了,身子靠在路灯杆子上。“下次来家玩啊。”妇人对张文一笑,牵着女友转身,“以后莫搞这么晚啊。”转身后妇人说女儿,声音不大不小,张文正好听得分明。

和女友谈了一年恋爱,张文上她家吃过几次饭。女友家客气,饭菜搞一桌,头一次桌上有碗回锅肉,肥多瘦少。张文大胖子,却不喜油腻,女友母亲劝菜,他挑着一块没那么肥的,把瘦肉吃了,肥的吃不下,放在碗里。吃完饭,自把碗送去厨房,那块肥肉趁着这机会扔进厨房的垃圾桶了。

再去女友家吃饭,桌上又上了一碗肉,却是肥瘦相间刚刚好。肥肉煎过油了,又香又脆,中间的瘦肉在煎油的过程中又被炸过一遍,也是脆脆的口感。还撒了些胡椒末,红椒绿蒜簇拥着一盘晶褐,蒜辣提味,胡椒提鲜,煎过油的五花肉脆糯交织,满口咸香。就着那一碗菜,张文扒下三碗米饭。

“这个油渣子好吃。”张文啧啧称叹。

“这是回锅肉。”女友说。

那晚吃过饭,女友送张文下楼,一同去离家不远的贺龙体育馆散步消食,“我妈问了,谈了一年多了,你几时提亲啊?”女友说,“你莫吊哒我啦。”

“还用提的吗?”张文愣了愣。

“你不提,我怎么答应咧?”女友声音陡然高了八度。


婚后,太太怀孕了,岳母娘疼女儿,让张文两口子住回去,方便照顾。张文夜来无事,坐在客厅里看书、玩手机,馋酒了,一只狗鼻子到处嗅,翻酒吃。某日,他在客厅里鱼缸下的柜子里翻到一箱孔府宴,九零年代的,开了盖里头还有一张折叠的一元纸币,是用来防伪的,张文断断续续地把那一箱酒都喝完了。

直到孩子出生半年多了,某日饭桌上,岳父问起,“我们家还有些老酒吧,我记得有箱孔府宴,放哪里了?”他有几个知青的朋友回乡,想请客。

“没了,”岳母说,“那是我在糖酒公司的时候买了存着的咧,已经喝掉了。”岳母指指张文,张文嘻嘻哈哈地认了,岳父没有做声。

在张文的认知里,岳母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作声。在长期的相处中,他断续地知道了岳父母的过往,但张文很难把那个咄咄逼人又刀子嘴、豆腐心的妇人和眼前温和、极具同理心的岳母联系起来;就像他很难把那个将老婆放在第一位,天真、温和的男人,和如今脾气暴躁、动不动认死理、翻旧账的岳父联系起来一样。

时来风送,运转性转,时间的变化平秋水,又起波澜,给了某些人抚慰的借口,又给某些人躁郁的因由。这么多年里,只有一样事没有变,岳母会做各式可口的菜肴,但她自己,从来不吃猪肉。


转眼间,张文的孩子都十岁了。十一年中,岳父母搬进了南边的新家,张文为了孩子上学方便住进了侯家塘岳父母的房子,后来岳父为治病方便搬回侯家塘,张文一家又搬了出来。

太太也似岳母,一颗心为小家打算,从侯家塘搬出来后,总惦着那处自己新买的家什,“冰箱、洗衣机都是新买的咧,”太太说,“我要搬回来。”

岳母笑她,也由着她搬,“女生外向,回门就搜屋。”岳母说。

“什么咯,我自己买的。”太太怼回去。

这十多年里,张文无数次开车陪着岳父母回岳母河西藕塘的家,他很喜欢太太的外婆,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又抽烟又喝酒,儿女的闲事一概不管。她住在最小的儿子家里,一脸褶子总是带着笑,还会给张文开烟抽。在那个山冲里,他们家是最靠里的一户,除了岳母,其他几个孩子都住在旁边,自建的屋势成三角,拱卫着独自把他们拉扯大的母亲。

太太满舅家的屋早已翻建,是一栋二层的水泥小楼,门前的樟树、杮树葳蕤成荫,坡下的竹林青翠幽深。逢节日,儿孙辈回乡,堂屋里满满两桌,曾孙辈也有五六个了,在地坪里追鸡打狗,好不热闹。太太的外婆搬张小椅,坐在檐下,抽着烟看着,眯着眼,眼里都是笑意,“莫跑到坎边上去,莫绊哒。”她间或招呼几声,她在帮着孙辈们看小孩呢。

节日的席,一般都是满舅掌勺,满舅做过厨师,手艺好,菜做出来大家称赞不绝。席间总有回锅肉,是正宗做法,油汪汪的肉肥瘦相间,嵌着红椒绿蒜,看着喜人,但张文从来不伸筷子,那不是回锅肉最合他口味的做法,但他不好意思说。

此时,老屋山后的望城县早已经并入长沙市,成为了一个区。

2020年,随着新一轮的城市扩张,藕塘这个小山冲也被划入了城市规划,拿到了赔偿金的岳母的弟弟妹妹们带着老母亲,搬进了楼房。

岁月如一只翻覆的运转手,带着人漂泊、迁徙。满舅说,离开的前一日,太太的外婆在柿树下坐了一天,喝了一茶杯谷酒,不停地抽烟,手里拿着一本从箱子里翻出来的线装书。她不识字,没有翻开,只是摩挲。

太太说,外婆是在告别,告别老屋、老树、绿竹林。

张文觉得不是,这个她住了一辈子的地方,难以作别,她只是耽于辰光,想把离开前的时间拉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尾声


“一世人够学,小时候学做崽,大了学做媳妇,老了学做娘。做人是最大的学问。”岳母把这句话也送给了太太。

长期在一起,激情退却后,太太与张文共同学习相处,生活总有磕磕碰碰。后来,他们都认可了一句话,“夫妻之间尽量不要讲道理。”两人开始嘻嘻哈哈地过日子,尽量轻松,注重仪式感,又彼此调戏。生活不仅仅是三时三餐,还有饭后小憩,互相说说别人的小话、倾诉工作中的鸡毛蒜皮,他们都过了不惑之年,都知道难得圆满,只有相互抚慰着向前走。

或许日子久了,张文与太太的相处也像自家独有的回锅肉一般,小火慢煎煎去了油腻,只余香脆。而蒜辣提味,胡椒提鲜,便譬如细节与小情趣,给生活以妆点。而午夜遐思,对于这道家常菜的传承,张文更深的理解里,它应该或深或浅地附带着一些长辈们历尽艰辛的松快吧。

张文会做饭,太太也在网上学,从一开始只会做韩剧里的石锅拌饭,和一道味道一言难尽的西红杮煮鱼,到菜单逐年拓展,看着那些菜色整齐的刀工,张文假装不知道超市里有净菜半成品卖,一个劲地夸赞。

旧年回乡,到城郊花皮家吃饭,太太看着花皮家的菜园子,夸张地对儿子说:“看呐,荷叶!”张文没忍住,哈哈大笑,“那是芋头,芋头!”

那顿夜饭有一道回锅肉,是朋友啷鸡掌勺,张文在厨房守着教他。肉是新鲜的土猪肉,白嫩大肥,张文督着他水煮,切片,小火煎,加蒜辣炒,家里没胡椒,放几粒豆豉提味。

吃饭时,张文就顶着那碗肉吃了,连下了两碗米饭,期间花皮夹了一筷子,“这油渣子不错,炸得枯。”花皮说。

“这是回锅肉,”张文扒着饭,含浑不清地纠正着,“独家做法,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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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 文

现居长沙,一个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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