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熬汤,煎熬的是两家三代人的思念 | 人间有味
这顿早饭,是潘金武最后一次吃到母亲亲手做的熬汤。也是在这天早晨,在县城大南门下的过江码头上,赶早的行人第一次吃到了熊氏么花店的这个新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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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南竹海之味丨连载
熊老表在加拿大的这些年,每至春节、端午、中秋、冬至,都要安排我做一锅熬汤去养老院看望他的老母亲——我的许表娘——她年及九旬,精神矍铄,只在耳力有些差错。
许表娘住在市里最高端的养老院,所有费用皆由在加拿大挣了大钱的儿女支付。许表娘自己也有退休工资,就攒在零存整取的银行卡里。
每次我去养老院,麻将桌上的许表娘见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麻利地跑回独立套房,打开抽屉锁,将那张银行卡取出来。随后,她拉着我去ATM机前,把银行卡插进去,令我背转身,待输完密码,屏幕上的余额现出来,才叫我凑上去看。看完,她取出银行卡攥在手里,凑到我耳边说:“你每个月来看我,一次都不缺,我死了这些钱就给你!”
看着许表娘狡黠的表情,我故意做出忧虑状:“您现在就给我吧,您看我抽烟又喝酒,万一比您还先死呢?”
“你个坏小子!老话说祸害千年在,你这小祸害,千年活不成,活一百岁没问题。”
我哭丧着脸,继续说:“先把熬汤钱给我嘛,买了熬汤材料,我烟酒档次都低了好几格。”
这话虽是开玩笑,但也不是纯胡说。熬汤材料虽不名贵,但要凑齐、达到熊老表的标准,得颇费一番工夫。
身在异国的熊老表每次让我做熬汤,都要在电话里好一阵啰嗦:
“‘四大骨’需得是年长1岁以上土猪的,牛棒骨要400斤以上的水牛后腿骨,猪心、猪肺、猪肚、猪俐、猪巴肝肉要全套,尤其要留意猪的肺气管是否完好无损……”
“配菜折耳根要野生的,出苗30天左右的最好。绿豆芽和黄豆芽要亲自生养,肥基用淘米水,绝对不能施化肥。催芽时,绿豆芽用童子尿,黄豆芽用水牛尿……”
我嘴里应着,心里却想:这“熬汤”菜谱,可是我家传给你家的呀!但熊老表并不歇嘴,仍然喋喋不休,我终于忍不住怼了过去:“熊二老兄,你的意思是我还得端着脸盆去幼儿园接童子尿、去屠宰场接水牛尿呀?”
熊老表半点不客气:“就要这样!我在西门开熬汤馆子时,就专门置办了一对尿桶放到附近的小学校里。门卫给我挑一担童子尿来,我还免费招待他一盆熬汤、半斤烧酒。”
我还想继续怼,熊老表丢下一句:“这可是我姑奶奶——你家家(方言:奶奶)传给我家的熬汤秘方。我家传承实践了70多年,你胆敢怀疑?”
此话一出,我顿时泄了气。
我祖上是从福建长汀府迁徙到四川的客家人,祖祖辈辈还沿用着客家称呼,奶奶叫“家家”,爷爷叫“公大”。
我家家姓熊,名光淑。1940年的冬月廿六日,即,庚辰年冬至节后的第三天,她背负着一个吃奶的婴儿,迈着一双长不过三寸的裹脚,沿着下东路步行五十里去县城。
这天,熊光淑天亮就出了门,一路紧赶慢赶,傍晚方得入城。时近天黑,她在东街的沙湾渡船过沱江,过江后的上岸渡口,正对城墙大南门。
南门城墙与江河之间的沙洲上,还有一溜二三里长的矮棚街子,一条百步上江石梯插过矮街。矮棚街子也叫“顺河街”,它既似城墙的拱卫,又似城市的弃子,街面破败不堪。两旁经营的几家鸡毛店(旧时最简陋的小客店,没有被褥,靠垫鸡毛取暖)、么花店(旧时路边的小餐馆),都是穷人才会光顾的场所。
么花店场所简陋、设备也简约,摆一口安放木甑子的大铁锅、一口砂鼎锅、两只泡菜坛子、十几副碗筷就够了。选址一般是在城郊、码头、东西南北通的大路上——这些地方往往是脚夫、挑夫、轿夫、小商贩等穷人长途折腾生活的必经之路。
熊光淑识字,她眼见一家白底靛字的“熊氏么花店”幡布店招,便立住了足,反手解开背上的瓮裙(背婴幼儿的布袋),这时么花店里急急地跑出一个十来岁的丫头,麻利地帮她接住了瓮裙里的婴儿。
她坐在熊氏么花店的长凳上奶孩子的工夫,夜色从江面上泛上来,淹没了江岸和县城。老板娘急忙点上油灯,丫头蹲在“喝汤”炉子前添了块劈柴,矮屋开始温暖、亮堂起来。
熊光淑左手揽着婴儿,右手去内衣兜里摸索出两文铜钱,说要买一碗“帽儿头”——就是一碗干饭,也是么花店的主打产品。
那铁锅里的木甑子,一次性可以蒸出两斗米的干饭,约六十碗。卖饭时,店家用一只二寸八口径的碗盛上堆尖的米饭,再用一只三寸口径的空碗盖上去,上下一翻转,米饭倒扣在大碗里,模样活像川人头上裹的白帽子,因此得名“帽儿头”。
当时卖一碗“帽儿头”,店家可赚得一两八钱的米,一天下来,便有十斤米左右的毛利。说是毛利,是因为“喝汤”和泡菜是免费赠送的。“喝汤”是用猪骨、牛骨熬出来的骨头汤,一直在一旁的砂鼎锅里熬着;泡菜是店家自制的,从坛里抓出一碟,供客人下饭。
即使只有一位客人点“帽儿头”,店家也会长声吆喝:“珍珠饭一碗,人参汤一盏,老腊肉一碟,老板付大洋二元。”——这样说,二文钱的“帽儿头”浮价为二元,夹杂了稗子和谷壳的干饭成了好米饭,“喝汤”变成了人参汤,泡菜变成老腊肉,真是苦中作乐呀。
餐食端上来,熊光淑发觉“帽儿头”微温,“喝汤”却是滚烫的,泡萝卜也咸脆鲜。她夸了泡萝卜,又说老板大方,泡菜舍得放盐,不似乡里的么花店,咸菜不咸,都是酸软的。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夸过那碗“喝汤”。
老板娘欢喜听,扯一条长凳迎面坐下,伸手抚熊光淑怀里的婴儿,夸长得白胖,又询问她是哪里人氏,进城何事?熊光淑回说自己是下东路古佛乡熊场熊氏,进城是为了探望被抓了壮丁的长子潘金武。
老板娘听完,盯着熊光淑的脚,一声惊叫:“你一双尖尖脚,背个孩子走了五十里?我的姑奶奶呀!”
二人排字论辈,熊光淑真是这么花店家的姑奶奶。老板娘的丈夫大名熊光海,和熊光淑是一个字辈。那些天,熊光海和儿子熊大元撑了一船红糖下江阳,预计得十天半月方能回来。家里正有宽铺,老板娘就留了熊光淑借宿。
次日一早,熊光淑背着婴儿去了老县衙。潘金武等一众壮丁几百人,就住在放空了犯人的衙门大狱里。当时,潘金武还穿着去天洋坪赶集的那一身阴丹士林棉袍。
潘金武对母亲讲,自己三天后就要开拔重庆兵场训练,一个月后就要上前线。熊光淑晓得,此事已经无力回天,自己的大儿子必须去抗日了。临别时,潘金武将身上的生意账款和征兵优抚金一并给了母亲,又嘱咐她明天再来衙门大狱一趟,将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拿回家去给二弟穿。
离开老县衙,熊光淑立即去了猪市坝肉市。她花了天价,买来一套猪心、猪肺、猪肚、猪俐、猪巴肝肉、猪“四大骨”和两根水牛后腿骨。一路歇了两稍,才回到大南门的熊氏么花店。
说起大狱内的情形,老板娘也跟着唉声叹息,可熊光淑没时间难过太久——她要抓紧时间亲手做一罐熬汤,让儿子上阵杀敌之前吃顿好的。
她主理,熊家的童养媳丫头打下手,将那套猪下水汆水遣血,煮透,切片,凉在筲箕里,忙了半夜。猪骨和牛骨放在鼎锅里,用小火熬了一宿。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熊光淑身负婴儿,一手提一桶少了绿豆芽、黄豆芽的熬汤,另一手提一瓦罐糍粑海椒,赶在壮丁队开饭之前,送进了老衙门大狱。
这顿早饭,是潘金武最后一次吃到母亲亲手做的熬汤。也是在这天早晨,在县城大南门下的过江码头上,赶早的行人第一次吃到了熊氏么花店的这个新菜品。
从县城回到乡下,熊光淑记住了县城大南门的熊家亲戚。次年春上,她派16岁的次子潘海清挑了半头茶油、半头烧酒担子进城省亲。潘海清回到乡下,担子里又盛满了熊家的回礼:半头挑子盐巴、半头挑子红糖。
两家人一直走动,直到1959年——熊氏么花店关张的次年春荒上,早已成家独立的潘海清饿死了,熊光淑又患上了腿疾,两家人从此断了音信。
1994年,我在县城郊区派出所工作。仲夏一日,我幺爹领着一个中年男子进了家门,介绍他是我“熊二老表”。
我家家熊光淑一生育有四子,除了在战场上不知所踪的长子、荒年饿死的次子,如今只剩下我爹和幺爹了。而后家熊场的表亲们,我打小就认识,唯独这位“熊二老表”从未见过。
见我惊异,幺爹骂着提醒:“忘恩负义的东西!打小你家家就给你讲,解放前,她背着我进城探望关在老衙门大狱的大爹,你给忘了?这位就是你家家进城讨歇认下的老亲——大南门下,你熊大元表叔的二儿子熊正财。”
幺爹这一骂,我立刻去脑海里翻找家家讲过的故事。
在我14岁离家读书之前,一直是窝在家家的叙事怀抱里。春天或秋日,家家在梨树参天的菜园子里锄草采摘,我就蹲在一旁啃桃啃梨,家家口中的故事也像果子一般香甜多汁;夏天,我躺在家家身边的篾席上,她手里的竹摇扇和着她的故事节奏一同起起落落;冬天,我双手围住家家胯下的碳火笼,头脸埋在她的青色棉袍上,她的故事像炭火一样,让晦暗的冬季变得明亮而温暖。
在那些不断重复的故事当中,县城大南门的“熊氏么花店”会经常出现,以至于我儿时总做一个梦:我们婆孙走在古老的东南大路上,走一阵,就进一家么花店吃一碗“帽儿头”,吃过两三家么花店了,亲戚家还是远不可及。我拉着家家的长衫步履蹒跚,可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永远在希望的尽头。
转眼,家家已经辞世7年了,她口中念叨的“熊氏么花店”里的人物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是不免有些诧异、恍惚。怀着对家家的怀念和敬爱,我毕恭毕敬地款待了这位熊氏老亲,又专门请了我的左邻龙指导员来作陪。
谁知,龙指导刚坐上饭桌,就和熊老表打招呼,原来他们早就认识了——熊老表在我们辖区内的一家化工厂做大厨,龙指导以前常去那间化工厂检查工作、就餐,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
据说这家化工厂要改制,由原来的刘厂长承包经营。他放言要精简一半的工人,熊老表所在接待食堂就在首裁之列。此次熊老表与幺爹来找我,就是希望我去找刘厂长说说情,请他不要断了熊老表养家糊口的活路。
我看着幺爹,嘴对着熊老表说:“龙指导可以作证,去年化工厂还未改制,我办了个偷卖车队汽油的案件,收审了12个司机,盗窃团伙头子就是刘厂长的亲弟弟。”
这起案子侦查完结后,提交检察院,检察院以盗窃罪起诉到法院,法院却说犯罪嫌疑人已经退赃罚款,没有给企业造成损失。政法委领导也怪罪我将车队一半的人抓去收审,说严重影响了企业的生产经营,影响了县域经济的发展。结果司机们全部免于起诉,无罪释放,我倒成了阻遏县域经济发展的罪人。
“熊老表你说,你这让我去找刘厂长说情,讲我们是亲戚,他会买账吗?”
熊老表将一颗酥皮花生含在嘴里,既不嚼,也没法吞,愣在那里了。还是幺爹脑瓜子灵光,他举着酒杯,立即去敬龙指导员。他们二人都是退伍老兵,相谈甚欢,后来龙指导就答应亲自去帮忙说情了。
龙指导那边还未得到回信,我就决定选一个周末,提着礼品去大南门拜访熊氏老亲。
家家讲到的县城城墙,解放前就被推倒了,将就城墙地基修了围城马路。原来的老衙门,现在坐落的是县公安局,老衙门大狱则成了看守所。曾经阔大无比的大南门,眼下只余一段窄窄的小巷。我穿过小巷,越过围城马路,顺着一段石阶下江,在挂着“顺江路”路牌的街上,打听熊正财的家。
我第一个问的,是坐在街沿竹椅上糊纸盒的一位太婆。
太婆见问话,仰起一张慈祥的脸说:“你找熊二?”
我说是,太婆低头又糊纸盒的帮子,嘴里说:“他和他表叔潘国恩去隆昌倒腾废铁去了。”
我说潘国恩就是我幺爹,然后又问:“你是谁?”
太婆一听这话,忙在围腰上擦手,又捶捶腰、捶捶背起身:“你早点说嘛!算算,你是熊姑婆的孙子吧。我是谁?我是熊二的妈,你该喊表叔娘。你家家到我婆家讨歇的那年子,我还帮你家家接过她背上的娃儿呢。”
熊二的妈妈——就是当年那个从熊氏么花店布幡下跑出来、接过我家家背上婴儿的小丫头!我心里对她是多么熟悉的呀,忙拉起她的手,却什么话没说出口。
我们牵着手进了低矮的木屋,身后的阳光把我们的两道影子从门槛起拉长到屋正壁。影子上方,是一溜的单人挂像。
我有些语无伦次:“我认识你,表叔娘,许久前我们就认识——你是熊光海舅公家的童养媳丫头。”
龙指导员亲自说情失败了,他见着我就摇头:“国企改革,厂长都变成电影里的资本家了。”
他去拜访刘厂长,谎称熊正财是自己的亲老表,希望他“法外施恩”,保留熊正财的工作。可刘厂长不买账,叫女秘书给他倒了一杯水,就靠在大班椅上,大讲“国企改革”的深远意义。龙指导听烦了起身要走,刘厂长也没留饭。
几天后,熊老表去厂里结算了“一次性下岗补贴”,正式和我幺爹合伙倒腾废旧钢材生意。当时倒腾废旧钢材需要“特种经营许可证”,他们不懂,我也疏忽了。结果二人生意做了没到半年,运一车钢材去重庆,半路上就被检查站没收了,1万多元的本钱里面不仅有幺爹和熊老表工作几十年换来的“下岗补贴”,还有我参加工作以来积攒的近千元存款。
我不好埋怨他们,心里在暗怪自己,没替他们办个证。
1995年春天,我们派出所的辖区内出了“抱走一团火,救活一车人”的英雄梁强。我们一面大力宣传英雄故事,一面也加强了辖区内厂矿的消防安全检查。
领导安排我负责化工厂的安全检查。化工厂改制后的确有一番新气象,现场管理、制定的规章制度和设备档案,都没有分毫纰漏。不过,我发现厂区里开设了许多赌博游戏厅和歌厅等“三产”服务,许多染着各色头发的青年男女,一个个斜眉吊眼,到处招摇。
一番侦查下来,我又把刘厂长的弟弟揪了出来。我作为承办人,以“涉嫌赌博罪”和“组织卖淫嫖娼罪”,收审了化工厂“三产办”七八名员工。侦办过程中,我隐约知道刘厂长已经动员了政法关系,企图阻止可能继续的司法程序。但我的上级单位和领导没有谁来直接命令我停止案件侦办,只有龙指导经常忐忑不安地约我喝酒。看着他煎熬的样子,我也难受。
一天,我在龙指导家喝完他珍藏了十几年的两瓶好酒,仰在沙发上醉眼觑着他,请他直说这事该怎么办。第二天,我就按照他说的,制作好解除收审和治安处罚审批文书。赶到县局已是下班时间,法制科、治安科、分管局长、局长却都在办公室亲切地候着我,刘厂长也在局长办公室喝着茶聊天。一众领导签完字,刘厂长的司机去财务室交完一提包罚款,就拿着《收审释放通知书》火速跑去看守所放人了。
许多年以后,有朋友问我职业生涯里有没有做过羞耻的事?我迟疑许久,说没有。小地方的人情复杂,想要事事办得合规合法几乎不可能。小地方的人也重情义,即使是上几辈人受到的恩惠,子孙也得涌泉相报。为了帮助熊老表这个下岗职工,明知不可为的事,我也努力过,还顺势敲了一下资本家的“竹杠”。
刘厂长的弟弟被释放半个月之后,县城西门就新开了一家“熊氏熬汤”餐馆。开业当天宾客盈门,我提一挂喜炮去迟了一点,没有赶上坐头排。
这家店里头只放了6张大餐桌,其中,化工厂的嘉宾就坐了4桌。刘厂长送的亚克力匾,上刻着“大家都要支持下岗职工再就业”,就挂在迎门的正墙上——这餐馆的门面是化工厂的资产,熊老表签约租赁了10年。
算上在县城大南门营业的那段日子,“熊氏熬汤”也算是老字号了。熬汤不仅养活了熊家三代人,也给全城老百姓添加了一道极具地域特色的美食。
过去,川南地界役使水牛耕作,盐井坊、槽坊、糖坊、碾坊、纸坊更是以水牛为最重要的动力。单一地自流井盐井坊的役牛,鼎盛时期就有10万头,每年退役屠宰的水牛不下1万头。因此,在川南地界,牛骨头可以用“贱”来形容。川南丘陵又盛产红薯,红薯和红薯藤催生了养猪业的发展,猪骨头、猪下水也不稀贵。
牛骨、猪骨便宜取得,是川南小城“喝汤”历史的物质基础。可是“喝汤”根本算不上一道菜品,故此延续千年的川菜“史记”或“列传”,对它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记载。小城百姓也只知道“么花店喝汤”,并不知道“熬汤”为何物。
几十年前,我大爹、家家、大南门出身的熊氏因缘际会,才将“喝汤”提档升级成了“熬汤”。从此,么花店的免费赠品“喝汤”逐渐演变成了一种新的餐饮形式,“熬汤”也在这座川南小城的饮食文化里立足了。
其实,“熬汤”并不是我家家的发明,它最早出自我大爹潘金武之手。
我公大(爷爷)为人老实、木讷,是在本家抱养的,因不是亲血脉,便受家族排斥。潘家人合伙开的油坊,他也得不到一点利益。家家与公大结婚后知了情由,立冬后,油坊开榨的前一天,她趁人不备拉起丈夫,将油坊的茶饼箍、楔子、舂杆等用具一并搬到自己的卧室里锁了起来。
第二天,油坊开榨敬神,族长潘子千不见榨油家什,便寻上门来。家家请族长上座,拿出公大的“过继子嗣契约”读一遍。读完,请族长解释“立约过嗣,亲族同知,永不反悔”是什么意思,又请族长确认契约里的“潘子千”是不是他的亲笔签名。
潘子千被问得还不了价钱,就与我公大重新立契,定下“油坊茶枯归由潘富安所有”——茶枯就是油坊榨油后的茶饼残渣,过去乡里人用它来洗头、洗澡、洗衣服,也可肥田。
公大经营茶枯生意时比较粗放,他把茶枯做成砖头大小,分量足,但因为没有过滤分出粗细,又加了粗糙的谷草粘合,洗衣服倒没有什么妨害,洗头、洗澡就难免会划伤小孩和妇人的皮肤。
他的长子潘金武10岁就接过了“茶枯营生”,比父亲做得更出色。他做出了两种茶饼:供洗衣服的茶饼,还似砖头,分量不变;而洗澡、洗头的茶饼就筛选最细腻的茶枯粉,用二黄纸、棉花来凝结,模子只有半块砖大小,用起来和洋腻子不差多少。
那段时间,潘金武上赶天洋坪、下赶古佛场,把自家的茶枯饼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原来值钱一文的茶饼,涨到两文钱还供不应求,财主家的太太小姐也用。
12岁时,家家给他缝了两套长衫,一套春秋穿的水湖蓝薄长衫,一褂冬天穿的阴丹士林厚长袍,行在一群短打扮的人流里,十分瞩目。等潘金武长到14岁,古佛场的杨家、鹅坳的徐家都托媒人来说亲,可他独独瞧上了天洋坪萧屠户家的闺女。他常常到萧家肉铺买猪下水,与萧姑娘打小认识,两人早对上了眉眼。
潘金武18岁那年仲秋,从园子里摘了梨果子,一早就挑去天洋坪赶集。家家和媒婆随后去赶天洋坪,去萧家下聘。半响午,家家与媒婆前脚进了萧家屋,潘金武卖完水果,后脚也到了。他放下担子,挽起衣袖,就去灶房做熬汤。
天不亮,萧屠户杀完猪就拆骨入锅,现在猪骨头已经在鼎锅里熬得白亮浓稠。潘金武刀工了得,半炷香的工夫就将一副猪心、猪肺、猪肚、猪俐、猪巴肝肉片完,片片都似笋壳薄,堆尖码在筲箕里,形状比原样夸张了一倍。萧家姑娘也是心灵手巧,一筲箕配菜绿豆芽、一筲箕黄豆芽,也用半炷香的工夫摘得株株根须全无。
午饭时,萧家的尊长来了两桌人,加上双方媒正、合字先生以及萧潘两户当家人,满坐了3桌。众人都对熬汤菜赞不绝口,萧家娘舅是草药医生,建议潘金武再往汤里加入几味香草,又提议大喜之后,翁婿二人可在肉铺里加一个熬汤菜馆。如此一来,肉铺、熬汤加油茶饼生意,定然是兴盛隆达、源来三江。
对长辈们的殷切愿望,潘金武都一一应承了。
下午,在双方父母、尊长的见证下,合字先生将辛巳年(1941)二月廿七定为潘萧二人的喜日良辰。
可就在1940年冬月廿五日,冬至后的第二天,意外发生了——那天,潘金武怀揣着收账的银钱从天洋坪赶场回家,路过天堂湾时,族长潘子千带着两个端枪的丘二从密林里跳出来,把他抓了壮丁。
上了战场,家里人就再也没有接到潘金武的音讯,外面却传扬着两条似是而非的消息:
一是抗日结束后,说是有一断手的伤兵送了一封信到老油坊(我家确切的地名叫“新油坊”),家家得知后,立即赶去老油坊追问,一院子人没有一个承认收到过这样一封信。
一是在解放初,一个邮差在离我家十里外的马儿场送信,打听一个叫“潘定兴”的收信人。“潘定兴”是我公大在族谱上的正名,鲜有人知道,但一个自称认识他的人将信件领走了。传说那封信鼓鼓的,大家猜测里面夹有钱币,让人起了贪心。
多年以来,家家一直从各种渠道打探长子潘金武的信息。
从1941年起,每年的大节令,她都要去十里外的马脸仙婆家“观花”。每次观看到代表潘金武生命的花树,都焰火赤灿,生命力十足。只有1949年冬至观的那一次,“花树”奄奄一息,余焰散落。家家十分着急,她守在仙婆家3天,付出了十几倍的价钱,仙婆也费了十几倍的功夫,才将潘金武的“花树”救活。
1959年,我爹满20岁,我幺爹满19岁,都长成了革命青年。他们开始阻止家家去仙婆家观花,批判她封建迷信。
家家骂我爹:“你6个月开荤就喝你大哥做的熬汤,1岁就吃你大哥买回的砂糖糕,2岁出麻子烧得惊疯,3岁了不能走路,人家封你个外号‘土地(爷)’,还不是你大哥请了医生救你?没有你大哥,还有你今天横板顺跳的命?忘恩负义的东西!”
家家又骂我幺爹:“要不是你大哥做生意攒下钱财、抓壮丁卖命留下钱财,你读得起书、识得来字?读不来书、识不来字,不就和你爹一样开个油坊都白吃亏?忘恩负义的东西!”
骂完两个儿子,家家叹了一口气说:“我要不是尖尖脚,我早出去找了。现在征兵的来了,潘三娃你给我当兵去!你去把蒋介石给活捉了,帮我问清楚潘金武究竟在哪里!”
我爹便真去当了兵。
幺爹送我爹的路上,打听到这批兵是去北边的,他折回家跟家家说:“三哥这批兵是去北边的,后一批才去蒋介石在的东边,要不我去东边找找?”
家家看出了幺爹的诡计,提根棍子要打他。幺爹翻起脚子撵山跑,隔了几天还不见人,家家四处打听,原来幺爹也当兵去了。
其实,他们兄弟两人入的都是7812部队,去的是川北藏区。
我家有一片慈竹林,本是专供家家生活零用的,但她将慈竹卖出的所有收入,除去小部分给我买零食用,其余的都送给了马脸仙婆,请托她长期护养大爹的“花树”。
家家去世之前的那两年,开始出现幻觉,也不喜欢说话了。寒假里,我陪她默默地坐在院子里,冬日的阳光沐着她青色的头发和干瘪的小脸,我们婆孙俩像被太阳消融成了气体,叠放在小院宁静的空气里。
突然,家家的声音飘进来:“大娃子,你听,你大爹赶天洋坪回来咯,嘘着山歌进梨园子咯,快去接他。他左手扶箩筐索,右手提笼猪下水,两手不得空呢!”
1986年冬月廿一日,家家辞世,依然没有等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大儿子。在她活着的所有日子里,一直在寻找着他在天上或是人间的信息,从未停息。
2010年,熊老表的女儿在加拿大定居。2年后,熊老表的女婿家在多伦多开了一家华人餐厅,他就以“高级厨师”的身份,技术移民加拿大了。于是,2012年年初,县城西门的“熊氏熬汤”正式关张歇业。
算一算,县城大南门、正西门的“熊氏熬汤”,一共开了35年。对于熊氏家族来说,这是一段悠长的岁月,三代人的兴旺发达、起起落落,都是由此开始的。
而与他们攀亲接戚的我们家,认为“熊氏熬汤”的背后,藏着更深远的意义——只要熬汤在,我们的家族的记忆就在。即使大爹潘金武从1940年冬月就远离了家人的视线,从未出现,但只要他留下的熬汤手艺数十年如一日地受人追捧,那他就一直活在几辈人的心中。
端午节的当天,我又去养老院探望许表娘。
我将一锅熬汤、一袋黄豆芽、一袋绿豆芽、一瓶子糍粑海椒放在车后座。一旁的儿子紧张地护住一口鼎锅,生怕它倾覆。
因为提前沟通过,养老院食堂就没有安排汤菜,早给我的熬汤预备了加热的位置。
我将鼎锅架在天然气炉子上,启动鼓风机,眼见锅里沸腾了,猪下水在滚沸的汤里像鱼一样翻滚。我先放入黄豆芽煮5分钟,再放入绿豆芽煮2分钟,然后舞动长筷子,将豆芽一筷子一筷子地分配到8只汤盆里,再用漏勺舀出猪下水,一盆一盆地分配,儿子在一旁给每盆熬汤撒上鱼香。
8桌耄耋老人,一桌工作人员,吃着熬汤度过端午节。按惯例,席间,远在加拿大的熊老表姐弟两家人,会在投影屏上与许表娘视频,他们一一向祖国的亲人致以了亲切的问候。养老院院长也发言了,他感谢熊老表多年来向养老院的老人馈赠美味的熬汤,并祝他工作顺利。
这天的端午筵上,不仅有熬汤,还有粽子、咸鸭蛋、烘鸭子等节日特色菜。怕老人们不消化,饭后,儿子和工作人员监督每位老人服用了消食片,然后簇拥、搀扶着他们,一起去会议室K歌。
亢 龙
不过就是一个胃的奴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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