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江两少年奸杀教师案:证据显示强奸不曾发生,真凶可能是他
大家好,我是Wapi。
这个案子,已经写了两篇,今天是最后一篇。
冷水江两少年奸杀女教师入狱,十年后DNA匹配第三人,证词疑点分析
请大家务必先看完前两篇,再看这篇。
在这篇中,我会根据公开的证据,论证这个案子中的被害人并没有遭到强奸!刘浒和谢伟在2009年作出的有罪供述距离实情相差太远。
我为此查看了相关知识的书籍和网站,并在写完后将文章发给专业人士帮忙把关。可能有读者会质疑,你能看出来,当地司法队伍中的人难道看不出来吗?
我相信他们也可以。司法队伍中有许多既有专业性又正义的人士,我们有文章系列(除了老刑警系列外还有一个新的系列在准备)是基于真实案件的充满智慧和正义感的破案故事。回到这个案子,据《南方周末》、《每日人物》等媒体报道,从二审开始,在省高院、省检察院中就有多位人士认为缺乏证据,不该判,或应该启动再审(下文我会引用媒体报道提到他们),但不知为何,这些正义的声音终究难抵另一股力量……
下面我会先写写媒体公开的证据如何显示强奸并不存在/不成功,两被告的认罪供述有重大漏洞。
然后写下我对真凶和张琦的看法,并且列出两个证据,一个可以说明凶手只有一人,另一个可以说明被害人不是在散步中途遭到偷袭。
最后,我会引用媒体报道来说下案件进展。
(字数:13,610)
被害人被强奸了吗?
2010年一审开庭时,谢伟、刘浒、谢国东(谢父)、许小红(刘母)都当庭翻供,表示自己是遭到刑讯逼供和诱供,崩溃之下才做出的有罪供述。法院没有采纳他们的意见,认为不存在逼供。
谢伟和刘浒的强奸罪名成立,被判无期徒刑。谢国东(谢父)、许小红(刘母)的包庇罪名成立,分别被判三年有期徒刑,缓刑三年和四年有期徒刑。
缓刑结束的谢国东和出狱的许小红一直在为上诉奔波,2014年4月,他们终于可以去娄底市中级人民法院调取全部案卷。
就是在这些案卷里,他们有了惊人的发现。
他们在冷水江公安局法医最早出具的《尸体检验笔录》(09第24号),也就是原始的法医笔记中,竟然看到一句话:死者的“阴道无损伤无充血”。
要知道,法院的判决书最终认可的有罪供述是这样的:刘浒和谢伟曾轮流强奸死者阴道各几分钟(原供述十几分钟),刘浒还用中指插入死者阴道几下(原供述为抠摸五六分钟)。
被害人被打得伤痕累累,可见罪犯下手之狠。如果她在临死前真的被这样残暴的两个罪犯轮奸,甚至用手指侵犯,她的阴道会连充血都没有吗?
这个尸检结果,不是证明了被害人并未遭到强奸吗?
但不知为何,在开庭时出示的《法医尸体检验鉴定书》里,这么重要的鉴定结论却被删除了!
2010年一份《情况说明》里解释:“由于死者的外阴及阴道未见明显损伤,所以未体现于《法医尸体检验鉴定书》。”
我对于这个说明不太能理解,这案子需要辩论的罪名就是强奸罪,性器官无论有无损伤,都是极其重要的证据,怎么可以“无”就不写了呢?
难道没开庭就先定罪了,不符合罪名的特征就不用体现吗?
这个“违背被强奸特征”的重要医学结论被删除,结果是一审判决认定了两人的强奸情节。
但是这个发现只是其一,他们在案卷里发现了一个更重要的证据:DNA匹配另一个男子。
DNA证据分析
早在2009年8月28日,被抓第二天,刘浒和谢伟认罪之前,就有医生去审讯室替刘浒、谢伟抽血,声称用于DNA比对。刘浒和谢伟当时都积极配合,以为没比对上,就可以放回家了。但谢伟、刘浒及他们家人不明白,为什么后来开庭时法庭上没出示任何DNA比对的结果。
他们曾不断要求警方鉴定死者的阴道擦拭物等,把它和两个少年的DNA进行比对。
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警方并没有遗漏这个工作。
直到2014年拿到案卷后,他们才在档案里发现一份《湖南省公安厅法医物证鉴定书》(公(湘)鉴(法物)字[2009]1760号),得知警方早就拿被害人身上的多个样本去提取DNA了,并且鉴定结果当年已经出来。
根据那份鉴定报告:现场发现了另一个未知男性的DNA,而这个DNA早已和刘浒、谢伟、刘融(死者丈夫)的DNA比对过,都不符合。
没有射精,就不会留下DNA吗?并非如此。
早在国外1999年的文献中就指出,即便没有精子(譬如没射精或者精斑主人结扎),精液中也可以检测出DNA。22年后的今天,当然更加可以了,因为前列腺液里面也有各种细胞(白细胞、上皮细胞、睾丸细胞等等)。
可为什么在本案中,检测出来的只有被害人自己的DNA而没有精斑主人的呢?
会不会警方故意没检测或隐匿结果,怕检测出刘、谢以外之人的DNA会打脸呢?
我觉得不会。一方面,如果有人连省公安厅的鉴定报告都敢伪造,那为何不把文胸上的未知男性DNA也隐匿算了?
另一方面,阴道无充血无损伤证明大概率没发生强奸行为,那么阴道里又怎么会有精斑呢?
于是我开始深入研究那个弱阳性到底是怎么回事。
精斑确证试验的原理:男性的前列腺液中含有十分高的酸性磷酸酶,而这种物质可分解为磷酸苯二钠,产生奈酚,后者经铁氰化钾作用与氨基安替比林结合,会产生红色醌类化合物。
所以如果试纸出现红色,就代表有精液\前列腺液。阴性就不会有红色。而弱阳性,其实是有不确定性的。
根据2016年版的《物证技术学教程》一书,不仅前列腺液里有酸性磷酸酶,许多人体常见分泌物(譬如阴道液)里也有,只不过含量比前列腺液里的含量低许多。
正因为哪儿都有酸性磷酸酶,所以这种试验的特异性较差。如果精斑确诊试验是阳性、强阳性,那大概率就是含酸性磷酸酶高的精斑,但如果是弱阳性,就不一定了,它可能是个假阳性反应,也就是把精液以外的其他分泌物中的酸性磷酸酶显示出来了,正因为它们的含量比较低,所以假阳性往往显示为弱阳性。
当这种弱阳性出现时,实验室应当做“排除假阳性反应”的试验,来确认到底是精斑还是假阳性,但从鉴定报告上看,当时他们并没有做。
因此,本精斑试验的弱阳性很可能就是个假阳性,被害人的阴道里并没有任何男性的精斑。正因如此,阴道和大腿内侧擦拭物上的DNA自然也只能检测出她自己的!这也完全符合之前说的,“阴道无损伤无充血”,证明案发当晚被害人并未被强奸。
这是一个可以和科学以及其他证据都协调起来的解释。
被害人的精斑确诊试验为什么会显示出假阳性?
我那几天在琢磨这问题时,在百度百科上看到一句话:如果一个人有急、慢性肾炎,可能会导致酸性磷酸酶增高。
这让我突然想到一个细节,我曾看到一个证人提过,被害人因为长期患有肾病,所以才一直吃中药。
因此,会不会存在一种假阳性可能性:因为被害人长期患肾病(大概率是慢性肾炎),她的血液和体内各种分泌物中的酸性磷酸酶比普通女性高,所以在取阴道擦拭物做试验时,呈现出弱阳性呢?
一位医生朋友说,假阳性的原因有很多,也可能是其他原因,临床上弱阳性一般都没有意义。
综上,结合死者外阴及阴道无任何损伤、充血,以及阴道和大腿擦拭物只有她自己的DNA看,刘浒、谢伟在有罪供述中的主要情节——轮流强暴死者阴道并用手指抠摸——根本不存在!
他们压根不知道当晚在被害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认罪只是在压力之下的胡编乱造。
或许有人会问,死者的裙子、内裤都被撕破,为什么她没有被强奸呢?
一种可能性是熟人谋杀伪造性侵现场;但结合现场的凌乱和死者的伤势看,这种可能性比较小。(如果是预谋杀人,应当会用刀刺、绳子勒等确保对方死亡的致命凶器,攻击要害部位,而本案死者更像是在混乱的搏斗中被殴打致死,而且凶手逃离时她并未死,所以不像预谋杀人。)
另一种更大的可能性是,凶手确实有性侵意图,但在制服被害人后,因紧张无法勃起,或突然被其他声音打断等原因,他没能实现性侵,便仓促逃离现场。
离奇的罪名
谢国东说,2014年当他调取到DNA物证后,他激动得三天没合眼,哭了整整三天,还到他父亲的坟前跪哭了几个小时。他以为为儿子洗冤终于看见了曙光。
他没想到,接下来许多年,申诉依然停滞,没有任何进展。
2018年5月,省公安厅(非冷水江公安局)终于把这个未知男性的DNA输入系统后进行比对。
2019年3月,谢国东听说冷水江公安局已经抓捕DNA主人张琦归案,十分欣喜,以为这下抓到真凶了,孩子们可以回家了。
可是,希望又一次落空……
直至2022年的今天,谢伟和刘浒依然在狱中,依然没有等到再审的消息。
2022年7月末,他们却等来了DNA主人张琦即将因“强制猥亵罪和侮辱罪”被审判的消息。
张琦是什么人?
根据《红星新闻》的报道,他出生于1990年,案发当年19岁。他家在碱厂所在地冷水江沙塘湾,但不是碱厂社区居民。记者在2020年探访时发现,他家很贫穷,住一处破旧的瓦房,只有张琦智障的父亲独居在那,无人照料,他的母亲几年前已与其父亲离婚并改嫁。
网上流传的一份判决书显示,张琦在2009年天台教师被杀案后,两次被判刑。2011年7月,他因犯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个月。出狱一年多后,2013年5月,他又在杭州市下城区的一家休闲按摩店进行抢劫,又被判犯抢劫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十个月。
也就是说,这是个盗窃抢劫惯犯。
那么,胸罩上的血迹和张琦的DNA又是怎么回事呢?
有没有可能像检察院指控的那样,张琦是在刘浒和谢伟强奸杀人后才到现场,对奄奄一息的被害人进行猥亵?
甚至有没有可能像张琦母亲说的,他只是做好人好事想扶起被害人,才留下的DNA呢?
让我们用常理来思考下:
首先,按照认罪口供,刘浒和谢伟作案后逃跑都已经20:40左右了,天已经黑了。(我前面一篇提到,便民查询网站显示那一天的天黑时间是19:30)张琦如果在那时再上去,就更黑了。张琦为什么要在已经开始打雷闪电的时候独自上危险的天台?
21点多,刘小宇和表妹特意上天台找妈妈,在听到喘息声音的情况下,都没能找到她躺在哪里,那么请问在漆黑之中,在事先不知道天台有人存在的情况下,张琦是怎么这么巧在黑暗角落里发现被害人的?他是怎么这么巧,刚好在两少年逃跑后、刘小宇找妈妈前的间隙上天台完成猥亵的?
其次,按照认罪口供,被害人当时已经被殴打得十分可怕,浑身是伤,头部肿胀,发出很大的急促喘息声。在黑暗之中发现这样一幕,正常人的反应应该是害怕、逃跑或者喊人求助。(外甥女小珠就吓得没敢上前,逃下了天台。)张琦是如何对如此惨状的被害人产生性冲动,甚至还上前猥亵她?
最后,假设被害人运气极差,真的当晚在天台上一连遇到三个变态;假设张琦真的混蛋到对垂死之人产生性欲,那么谢伟的认罪口供说,当时胸罩已经被他擦拭肚子后扔远了,周围黑乎乎的也看不清,张琦就算要摸也是触摸死者裸露的身体,怎么会把DNA留到胸罩上?又刚好留到只有指甲瓣大小的一块血迹上?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他留在现场的DNA并不是摸一把后留下的DNA,而是他自己的血液。这又是怎么通过猥亵留下的?
不只是触摸
这里,我就要给大家科普下摸一把留下的DNA和体液血液等DNA的不同。
在小花梅事件发生的时候,有人说衣服上怎么可能有DNA?
如果衣服没有被洗,理论上,在直接接触皮肤的位置(如衣领)是可能被检测出DNA的。这种仅通过皮肤接触留下的DNA一般叫touch DNA,触碰DNA。
我记得在选美小皇后遇害的纪录片里有一幕,是李昌钰被请去检测touch DNA,他拆开一个全新包装的物品,居然在上面也检验出一个人的DNA。这可能是工人在生产、包装时触碰过这个产品留下的。
一定有人说,触碰就能留下DNA岂不是太容易破案了,南大碎尸案的凶手肯定触碰过碎尸,只要全都检验下就能发现他的DNA。
可惜没这么简单。一个人如果只是触碰了某人某物,可能会留下DNA,也很可能不会。
在《制造杀人犯》里,美国女律师凯瑟琳曾找DNA专家做了个实验,看一个人开汽车车前盖会不会在那个开关上留下DNA。
这个案子我以前写过,就不详细说了。在实验中,三个男子分别开关了各五次,每一次开后专家都会取样并测试,结果,全都测不到DNA!
最后,他们让一个男子开关后备箱15次,才终于有四次测到了微量DNA。
测出的那几次的DNA含量也比警方在死者车辆上发现的数值低了许多倍。
(左边是那四次测出来的DNA的量,右边是警方在车前盖开关上找到的嫌犯DNA的量)
因此,这个节目认为当地警方栽赃陷害。如果真的嫌犯只是开过一下前车盖,不可能留下那么高含量的DNA(更可能是警方拿他的牙刷之类样本弄上去的)。
(叶竹盛律师团队根据尸检报告制作)
这说明什么?说明刘浒和谢伟的有罪供述更不可能成立。他们说自己潜上天台时刘老师正在散步,他们趁她走到天台中间背对他们时,从背后给她脑袋一棒,对她突袭。
如果是那样,正在散步的刘老师的钥匙和手机应当还留在栏杆上!两个少年完全没理由从栏杆拿起她的手机、钥匙,扔在地上。
什么情况下,刘老师会身处天台中央,而手机和钥匙却没放在栏杆上呢?
我判断当时的情形可能有两种。
(A)
凶手在8月25日晚上到11栋行窃,这一次他藏匿在天台上,打算等居民们都出门后再伺机行动。刘老师20点左右上天台时,凶手已经埋伏在那里。两个人意外撞见。
刘老师看到可疑的陌生男子十分警觉,没像平日里那样把手机和钥匙留在栏杆上,而是带在了身上。但她当时绝对想不到这个年轻人会对她本人做什么,至多觉得这可能是个小偷,自己看好东西就行了,她也不至于因为在公共场合有其他人,就放弃散步。
而这个凶手可能前一天有过对女居民袭胸的经历,越来越色胆包天,对夜色中孤身散步的被害人起了色心。他趁着刘虹往天台中央散步时,突然从她身后对她发起攻击,捂住她的嘴,试图把她按到在地。她的手机和钥匙掉落在身旁。
出乎他意料的是,刘虹激烈反抗,他一个人为了能控制住她,只能对其下狠手殴打。这造成伤口主要集中在头部和颈部。最终,在制服的过程中,刘虹被打成重伤,失去挣扎和呼救能力。
凶手抓住被害人的腋下,将其拖曳到了水塔最隐蔽的角落,准备性侵。他着急之中把裙子从上往下撕扯开,扯掉胸罩(铁扣被扯掉),撕裂内裤,但可能因为被害人可怕的惨状,以及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他没法勃起,便放弃性侵,逃离现场。因为夜色太黑加上慌乱,他也没顾得上寻找、捡走被害人手机。
(B)
还有一种可能是,刘虹在发现开始打雷刮风了(21点之前),就打算结束散步回家。当她从栏杆上拿起自己的手机、钥匙,准备从一单元门下楼梯时,迎面撞上正在上天台的凶手。
凶手前一晚偶遇丽丽时曾快速反应伸手摸胸,那么那晚在天台上可能胆子更大了,想要伸手猥亵被害人。被害人转身向另一侧跑去,想要从二单元门逃脱,却在天台中间被追上。
最后,打断凶手性侵的,可能是21点多,刘小宇带了表妹上天台来找妈妈。
那如果凶手当时和被害人在一起,为什么不阻止她发出喘息声呢?这种喘息声应当是颈部受伤,呼吸道受损,气管阻塞的声音(不是特别确定,但在其他案子里见过),是人在失去意识后也会有的身体反应,凶手就算捂住她口鼻也制止不了。最后趁着刘小宇和表妹下楼找人时,凶手迅速从二单元门逃跑。
不管是哪种场景,我认为凶手只有一个人、因盗窃的意图出现在那个楼、因见受害女性孤身一人而临时起意,最后强奸未遂。
案发后,他应该也听说了被害人死亡的消息,立刻逃离冷水江,想避避风头。2011年在异地因盗窃被抓。
本案宣判时,没有任何物理证据(DNA、脚印、指纹、毛发),也没有直接目击证人。唯一和他们相关的证词,是一对夫妇在傍晚时分看见他们有说有笑上了14栋(11栋街对面)天台。
没有人看见他们当晚去了案发的11栋天台,没有人看见他们拿着木棍走在街上,没有人看见他们神色慌张、衣服凌乱,说他们用短信串供却没有提供短信内容,说他们看A片起色心却没有提供观看历史记录,说他们用那根木棍杀人却没有鉴定木棍,多个证明他们没作案时间的证言没放进证据里……
能够被定罪,全是因为他们自己的有罪供述。但是现在看,整个供述漏洞百出,不符合证据。
一,从尸检和生物鉴定报告看,凶手并未强奸成功;
二,从拖曳伤者看,从慌乱撕裙子、内裤、胸罩看,从只有打成重伤才能控制被害人看,凶手是单独一人作案;
三,从钥匙和手机掉落的位置看,死者可能上天台时就注意到了先一步在那的凶手,所以未像往常放下手机钥匙,或者是在她拿了手机钥匙,要离开时相遇,总之不可能是他们供述的中途偷袭情节。
还有其他许多地方……
我相信刘虹当时进行了激烈抵抗,所以才伤痕累累,凶手自己也在制服过程中受伤,现场激烈、短暂且混乱。但在两个少年的供述里,只有不慌不忙的强奸细节,一个字都没提到被害人的反抗或者呼喊,仿佛她只是个任人摆布的玩偶,打几下晕了,在强奸时醒来,他们再打几下她又晕了。
他们更可能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犯罪现场,只是根据A片的画面加以想象罢了。
一切的矛盾之处都让人忍不住想:作为给他们定罪依据的有罪供述,究竟是怎么来的?
两个家庭
上一篇有人问,如果他们没有做过,为什么要承认呢?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南方周末》曾记载一个事:
谢国东最开始到监狱探视时,曾隔着玻璃问谢伟:“到底是不是你们做的?”
谢伟无声流泪:“如果真是我做的,我愿意死在里面(监狱)。”
“那你为什么承认了?”谢国东这么一问,原本低着头的谢伟抬眼望着他:“爸爸,他们打得我实在受不了了。”
这一次轮到谢国东流泪了。谢国东说,儿子的话让他想起自己被指“包庇”作有罪供述时的经历。
余波 张笛扬,公众号:南方周末高中生被指“奸杀”获刑,十年后疑似真凶现身
根据多家媒体报道,无论是谢伟、刘浒还是他们的父母,都表示自己在审讯室里,遭受刑讯逼供。
刘浒和谢伟在狱中手写经历自称,在8月27日深夜被带走后,他们遭到了各种形式的体罚,如扇耳光,面壁站一个晚上,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吊起来,电棒、罚做下蹲、罚做俯卧撑、打晕后抓着手按指印;以及诱供:对刘浒说谢伟已经认了,他不认也不要紧;对谢伟说,认了就可以和刘浒一样吃饭了;威胁如果不认,会把他们父母抓起来。刘浒在28日晚上先扛不住“认”了,他们把编好的证词给谢伟看,欺骗他说如果记熟了,就可以回家了……
在2009年8月27日深夜没有任何手续被带走后,8月28日上午、29日上午,两个母亲余利云、许小红都曾去警局找人,没有找到。
30日上午,当两个妈妈再去找儿子时,突然双双被抓了起来,警方表示两个儿子已经供出了她们的包庇罪,要她们认罪。
同在30号中午,在家迟迟没等到妻子儿子回来的谢国东,也被上门的警察带走,而近两岁的幼儿竟被独自留在家中。下午,幼儿不慎从床上摔到地上,直到晚上7点才被邻居发现。谢国东认为孩子目前的智力问题,是因为那一次摔到了脑袋。
据《每日人物》报道,许小红声称当时有人抓起她的头发往墙上撞,并说如果她不签字,会把她丈夫刘肃洞也抓起来,她最后只能在已经编好的口供上签字。
可能因为家中两岁的孩子无人照顾, 9月2日,余利云被允许取保候审。当天她就走进冷水江市人民医院要求伤情鉴定,根据医院的报告,她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左眼挫伤,符合外伤所致。
9月2日,也就是谢国东被抓三天后,他在看守所会见了当时的律师,根据当年的会见笔录,律师问:“你在8月30日之前真的不知道你儿子有什么事吗?”
他回答:“真的不晓得。公安把我提到审讯室,要我讲,但我真的不晓得有什么要讲的,他们一直打我,打得我实在受不了了,有个领导看到我打得造孽了,才拿份材料给我看了一下,我才晓得有这个事。”
律师记录:嫌疑人谢国东展示双手,律师看见其双手手腕处均有明显青紫痕迹,有明显肿胀,谢国东同时大哭落泪。
从当时谢国东和律师的对话看,他其实也很困惑自己儿子到底有没有作案。他表示谢伟那几天回家表现得像没事一样,自己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早知道,一定会把他送到政府。
这是不知情者的正常反应。他当时或许想不通,正如现在一些网友想不通一样:如果没有确凿证据,公安为什么要抓他们呢?如果没有作案,他们怎么会认了呢?
根据《每日人物》的报道,
谢国东至今回想起来审讯的场景,都“疼得发毛,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2009年8月30日,他被冷水江公安局的人从家里带走。审讯室里,他赤身裸体,被吊起来打了十几个小时。
“我当时整个人已经昏迷了,不省人事,他抓住我的手让我签字盖手印,我整个人都发抖啊,根本没看到我签的是什么东西。”谢国东说。
每日人物:冷水江17岁少年的背面:两个家庭的“无期徒刑”
在2010年一审开庭时,刘浒、谢伟、谢国东和许小红全都翻供,讲述了自己被刑讯和诱供的经历。但他们的翻供没有被采纳。
根据《红星新闻》报道,
娄底市中级人民法院在判决书中载明,“刘浒、谢伟在公安机关的供述,有其班主任老师在场见证,并在公诉机关对其提审讯问时,其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能够排除刑讯逼供。” 基于此,娄底市中级人民法院认定“翻供不成立”。
红星新闻:冷水江两高中生奸杀教师案“真凶”疑云
但是根据《后窗》的报道,班主任老师并未在场见证。谢伟和刘浒的班主任余老师、赵老师曾表示,两人是直到 2009 年 8 月 30 日上午才接到公安机关通知,去公安局后在笔录的见证人一栏签了字,他们其实并没有见证审问过程,甚至没时间读完笔录里写了什么。
(张志超案也一样,审讯时老师并不在场,是事后被叫去补了签名。)
一审判决书写,余利云会另案处理。余利云在取保候审时期,一直在为儿子的案子奔走上/fang。
根据《南方周末》报道,2010年,这个之前一直在家带孩子的家庭妇女去冷水江检察院喊冤时,竟意外得知自己除了被指控“包庇罪”外,还被指控“纵容黑/shehui性质组织罪”,即将被起诉。
她吓坏了,给丈夫留下一张字条后,便离开了家。她表示要为自己和儿子洗刷冤屈,只要谢伟不回家,她就一直在外面为他申诉。随后,她被冷水江警方列为网上在逃人员。
余利云跑去了北京,一边打工,一边上/fang,不敢用手机和家人联系。
2011年,因为还在缓刑期,谢国东委托表哥替他奔走,因为找不到工作,别人也躲着他不肯借钱,他曾卖血筹钱,找人写材料。
2014年,许小红因为不认罪,在坐足四年牢后出狱,她在半个月后就离开了冷水江,一边在南方打工,一边攒钱四处上/fang。
根据《每日人物》报道,2018年7月1日,谢国东带着手臂骨折的小儿子去医院复查。在汽车站的垃圾桶旁,看到有个女人在捡垃圾。他和余利云同时认出了彼此,相顾无言。
八年后,夫妻俩终于一起回家了。
2018年10月12日,偷偷回家三个月的余利云,因为太思念大儿子,想跟丈夫一起去监狱看看他。他们本来要坐汽车,但为了省几十块钱,还是打算坐绿皮火车,没想到余利云、谢国东刚走进冷水江火车站的候车室,就有三个警察出现,将余利云带走。
余利云又被拘留在看守所,被检察院以“包庇罪”名义起诉。两个月后,她被取保候审,至今四年过去,她的包庇罪还在等待开庭,她已经是第四次取保候审。
2019年1月25日,谢国东带着小儿子去探望谢伟。此前谢伟听说母亲被捕,难过得整夜睡不着。一个月里他帮狱友写材料、干零活,赚了一千块钱。他在那天交给父亲,让他给同样身陷牢狱的母亲送过去。
(狱中的谢伟)
此案目前没有任何进展。
正义的声音
许多人问这个案子的进展。
如我在文章开头所说,其实在系统内有不少人看出这个案子的问题,曾努力过,但不知道为何,最终都没有下文。以下都是来自过去媒体报道。我只是整理了一下,方便大家阅读(大家可以找文末列出的参考文章读)。
根据《南方周末》报道:
2010年12月3日湖南省高院法官谭青峰作出了二审审理报告。为避免出现冤假错案,主审人(谭青峰)倾向于撤销原判,发回重审。
南方周末获悉,二审阶段合议庭有两种意见:主审人认为客观证据和鉴定结论不能证明谢伟、刘浒作案;合议庭另两名成员则认为能够证明系谢伟、刘浒作案。合议庭形成意见后,庭长建议发回重审,但分管副庭长认为案件情节恶劣、民愤极大,拟同意维持原判。5天后湖南省高院作出了驳回上诉、维持原判的裁决。
余波 张笛扬,公众号:南方周末高中生被指“奸杀”获刑,十年后疑似真凶现身
谢伟和刘浒申诉后,湖南省高院组成了新的合议庭,并于2012年11月20日作出复查审理报告。当时主审人陈健的意见是,案件在证据层面上并不能达到确实、充分的标准,建议对本案立案再审,并建议由湖南省高院提审。
可见两位主审人都看出了这个案子的问题,意见是一致的。
《南方周末》还报道过陈健具体的意见。
在复查审理报告中,陈健综合评价了一审、二审相关情况,提出了两个问题:取证的合法性问题、合法取得的证据能否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陈健认为,客观证据上,因被害人阴道擦拭物、大腿内侧擦拭物仅检出被害人的生物成分,因此不能证明强奸行为发生过;谢伟、刘浒供述的作案工具木棒未送检,因此没有客观证据可以确认该木棒与本案之间存在关联;刘云胸罩上的血迹含另一未知男性的基因,无法排除其作案嫌疑。
南方周末:高中生被指“奸杀”获刑,十年后疑似真凶现身
(注,省高院内部应当2012年就看过DNA鉴定报告,只是这报告没在此前的开庭时出示,被告方直到2014年才在案卷中发现。)
言辞证据是定案的关键,但陈健认为言辞证据也存在一定瑕疵。
根据冷水江警方二审补交的刘云内裤的照片,内裤中间偏右位置有一处较长的裂口,应为人为撕裂,但谢伟、刘浒均未供述曾撕扯刘云的内裤,因此内裤破损的事实与谢伟、刘浒的证言不一致。
谢伟第一次有罪供述在部分细节上与刘浒的供述不能吻合,在之后的供述中才一致;且对丢弃木棒地点的供述前后不一致。
……
南方周末:高中生被指“奸杀”获刑,十年后疑似真凶现身
原二审合议庭收到复查审理报告后,于2012年12月3日作出合议庭复查评议报告,同意湖南省高院启动再审。
但是,之后,却又没有了下文。
根据《每日人物》报道,2013年缓刑期结束后,谢国东又开始四处奔走申诉上/fang。
他还记得,湖南省检察院的谭姓检察官接收了申诉材料后,告诉他这案子的确存在瑕疵,疑点很多。但一个月后,谢国东打过去电话,对方告诉他:“老谢,省高院有领导在我们省检察院说情,这个事情我也没办法了,对不起。”
2014年,两家人在调取了案卷后,发现了DNA证据和阴道无损伤无充血的证据被隐匿,欣喜若狂,以为看到了希望。
但2015年末,他们还是被湖南省检察院通知:“抗诉不成立”。
受到了打击后,谢国东和许小红又去了北京。在雨雪交加的一天,他们走投无路,在信访局门口摆了个摊子,向过往的路人发放材料,诉说儿子的案情。
据《每日人物》报道,这时,一个高大的年轻人看到谢国东的脚趾露在破鞋外,冻得瑟瑟发抖,便为他买了一双新皮鞋,并承诺会帮他把案子放在网上曝光。
第二天,那个没有留下姓名的年轻人给谢国东打电话,告诉他,他儿子的案子在网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也是从那时开始,谢伟、刘浒的案件得到了舆论的关注。
叶竹盛教授也是在那时注意到了这个案子,他曾让一个班的学生用该案做研习素材,一学期的研习后,全班学生一致认为这个案子有问题。于是,他在2016年年底与谢国东联系,并在2017年寒假第一次见面。
根据《南方周末》报道,
直到2017年2月28日,湖南省高院才作出《谭青峰关于刘浒、谢伟强奸案申诉一案初查报告》,透露了迟迟没有启动再审的原因是“原办案单位负责人不同意启动再审”,初查报告建议依法立案审查,结论是不能排除第三人作案的可能。 2017年3月9日,湖南省高院一领导对初查报告作出批示,意见为“本案客观证据欠缺,关键问题上存在矛盾”。 南方周末:高中生被指“奸杀”获刑,十年后疑似真凶现身
下个月刘浒和谢伟,将在狱中迎来30岁生日,他们没有等到复查结果,反而等到张琦将被以强制猥亵罪起诉的消息……
如果张琦被法院判决认定,是在案发后才到现场猥亵垂死被害人,两少年想要迎来自己的清白恐怕更难了。
(谢伟写的信,看过他狱中写的文字,文采和字迹都很优秀)
看到媒体报道的整个上诉、抗诉、申诉过程,我不禁想起大学里读过的卡夫卡的小说《城堡》。
那个城堡就在那里,近在咫尺,但K费尽周折,却怎么也进不去。他奔波得筋疲力尽,至死也未能进入城堡。
这个案子的当事人们已经奔波了十三年,许多次,他们似乎前进了一点,离目标更近,却又一次次被一股看不清的力量打回原地。
叶竹盛教授写道:“在会见谢伟时,谢伟说,‘要么清清白白出去,要么死在里面’。如果本案不平反,死在里面不止是谢伟一人,还有本来已迟到的正义。”
但我还是怀有希望,因为在媒体报道中,出现了那么多曾为这个案子努力过的人,无论是街头送鞋的陌生人,还是在系统内部正义直言的法官们,或是义务代理的律师们……相信最后总有一扇门会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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