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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校教师体验外卖员:什么阻碍了我们过上有最低体面水准的生活?

高校教师体验外卖员:什么阻碍了我们过上有最低体面水准的生活?

公众号新闻

本文转自「北京青年报」,「东夷书院」等


邢斌,男,汉族,1976年12月出生,山东青岛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硕士,现任山东临沂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诗歌。

今年8月下旬的一次讲座中,山东临沂大学文学院教师邢斌以《2022年冬,我在临沂城送外卖》为题(后附全文),分享了2022年12月至2023年1月期间,当外卖员的经历。他从送外卖的基本情况、个人体验与观察、底层民众的生存成本,讲到当代知识分子的信息茧房。

花9000多元买辆摩托

送外卖一个月挣了7000


北青报记者:你怎么想到要体验当外卖员的?

邢斌:去年曾有报道说有的外卖员一天能挣1000多元,但此前北京一位人社局官员曾体验送外卖,辛苦一天挣了41元钱,算下来一个月也就挣1000多元。我和家人聊天就想,自己如果亲自去当一下外卖员,就能知道答案了。

我的生日在12月,去年12月我孩子给我送了生日礼物,我想我也给自己送一个生日礼物吧,就决定启动这个当外卖员的计划。我觉得只当几天外卖员没办法真正去了解这个行业,就决定要去体验一个月。

记者:为此你都做了哪些准备呢?

邢斌:我在相关的外送平台上进行了登记,因为还要工作,就只能报名兼职的外送员。我按照规定去医院做了体检,有的平台需要培训,有的平台不需要。

最主要的准备是交通工具。决定送外卖之后,我想着买一辆电动自行车,但店家说电动自行车续航少,充满电也跑不了100公里,不适合我送外卖。最后我花9000多元买了一辆摩托车,加满油可以跑220公里,后来我送外卖时,几乎每天晚上油都接近耗光,我就加满油再回家休息,由此计算,那期间我每天几乎都要跑200多公里。最后我跑外卖一共挣了7000多元,还没填补上买摩托车的钱。

平均每天走3万步

爬110层楼瘦了6公斤


记者:刚开始送外卖时,会有不适应的地方么?

邢斌:我今年49岁,临沂这边有很多五六层的老楼,没有电梯,需要爬楼梯上去给人送餐。有一次我接到一个烧烤订单,到店之后,商家说订单里还包括两箱啤酒。我到了之后发现客户住6楼,没有电梯,我只能先把烧烤放在其中一箱啤酒上,先搬上楼,然后下楼再把第二箱啤酒搬上去。

此外,一些小区非常大,里面可能有40多栋楼,从中找出顾客所在的楼非常困难。还有的小区,楼号不是按前后的顺序排列,是按照八卦的顺序来排的,这就进一步增加了找楼的难度,感觉几乎要崩溃了。由于不少楼的楼牌号挂在四五层楼的高度,到了夜里更加难以辨认,我后来又给自己买了一个强光手电,就用来确认楼牌号。

多数小区都不允许摩托车进小区,此时我就需要下车步行送餐,一天下来我的微信步数基本都超过3万步,手机数据显示我平均每天爬110层楼。一个月时间里,我瘦了6公斤。

相比之下,取送外卖操作本身倒还好,我只有两次取错过餐,有一次我发现后赶紧回餐厅换回来了。还有一次店老板立即就发现了,然后提醒了我。

还有一个情况,就是当时正值寒冬,送餐会很冷。有一次我被派了一个郊外的订单,来回有几十公里,当天很冷,我回来路上实在冷得受不了,就把车停到边上,下车绕着农田跑了好几分钟,用这种方式给自己驱寒。

记者:送餐时你的压力大么?

邢斌:主要是怕送餐迟到,有时送餐比规定时间慢1秒钟就要扣20%的收入,如果迟到超过20分钟,就还要倒贴钱。这个时间是从接单就开始计算了,有时外卖员到了餐厅,饭却迟迟没做好,留给送餐的时间就更少了。

做好了会被骂的心理准备

但一些事还是超出了预料

记者:送餐期间有遇到过一些让你不开心的事么?

邢斌:其实我决定体验送外卖的时候,就做好了会被骂的心理准备,但一些事情还是超过了我的预料。

在前几天的讲座中,有听众问我,听说有顾客会给外卖员2元钱,让外卖员帮忙扔垃圾,是否真有这种情况。我说给2元钱就算很好了,有的顾客会让我把走廊里的两大包垃圾带走扔掉,根本没提给钱。我表示这并不是我的任务,对方就问我想不想要好评,如果我被人差评是要扣钱的,没办法只能帮他扔了垃圾。这样的事情我其实经常遇到。

有一天夜里,我送了一单烧烤订单,15分钟就送到了,取餐的一位女士接过餐,就说餐冷了,让我拿走。这就意味着这一单需要我自己埋单了,我给对方解释,天气冷,我15分钟就送到了,菜冷了实在不是我的责任。最后旁边一个人站出来,说怎么能这么欺负外卖员,这才结束了这场纠纷。

最让我寒心的一次是,有一天我同时接了两单,先按照平台要求给一家送去,然后将一份果盘送到一个学校的家属楼,开门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一下子把我推到了墙上,问我为何在小区绕了一大圈才送过来,说的话很难听。这个年轻人的父母也站出来骂我。我本身从事教育工作,看到这个年轻人的情况,我感到非常难过。

记者:在送餐过程中是否也会遇到一些让你感到温暖的事呢?

邢斌:有一天晚上10点多,我将一份馄饨送到郊区一处住在五六层楼的人家里,一位女士开门接过餐。当时疫情还比较严重,她向我表示感谢,我戴着口罩不说话,向对方挥了挥手。我下楼之后,就发现对方给我发了2元钱红包,并留言说她的孩子在读中学,晚上忽然想吃馄饨,辛苦我送来,她发给我2元表达谢意。

还有一次,我到一个挺远的乡镇送餐,我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接外卖的夫妻看到我,说回去的路在修路,走不通。两人骑着电动车在前面走,把我送到了乡间公路才回家。

另外一次,订单地址是个医院,让我送一份饺子去。但路上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饺子撒了一部分。我到医院后跟对方说,让他们先吃没撒的饺子,我重新回店里再补送一份,他们不用再给钱。我送完第二份饺子后,顾客追到电梯口,非让我把第二份饺子的钱收下,那一刻我也感动极了。

有人66岁仍在送外卖

外卖员维权时会遇到困难

记者:你在体验期间会和其他的外卖员交流么?

邢斌:其实我们接触的时间很有限,大部分时候大家都忙着各自跑各自的订单。只有在烧烤店取餐时大家会聊一会儿,烧烤店的餐品怕冷,一般外卖员到店之后店家才会开始做,此时外卖员就会趁着等餐时聊聊天。

之前我看有些人说,外卖员之间竞争很激烈,但我接触下来感觉大家都很实在,会主动给我讲送餐的小窍门,分享一些送餐更快的路线。送外卖的一个月里,我见到了3位女性外卖员,见到了几位年龄很大的外卖骑手,最大的一位对我说,他今年66岁了。他们承担不了每天14小时、全年无休的高强度劳动,我估计他们每个月也就能赚个三四千元。

记者:你曾提到过,感觉外卖员维权时会遇到困难?

邢斌:是的,有一次我送一个跑腿单,货及时送到了,顾客也很满意。但顾客不擅长手机操作,不知道怎么点来完成最后的付款程序,导致我配送超时。

还有一次,我到餐厅等了半小时,菜还没有做,期间我和各方保持沟通。等了75分钟后,我赶紧和顾客商量,顾客非常理解,先点了收货,让我慢慢送。虽然如此,第二天我还是被平台发了警告。我一级一级申诉,但都显示申诉无效,最后到第五级申诉时,主管人员还是说无法通过申诉,反问我:“你申诉了快一整天了,有这时间,你跑一天外卖,也快赚200块钱了,干嘛这么轴?”

我当时回答说:“你应该看过一部电影,叫《秋菊打官司》,这不是钱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说给我发了一个红包,我打开一看里面有15元,对方留言说理解我的经历,但罚款不能取消,15元钱算是他个人的人道主义补偿。

曾在送餐时遇到学校同事

怕尴尬没有相认

记者:体验当外卖员期间,你会担心被熟悉的人认出来么?

邢斌:其实有过几次。有一次送餐,顾客一开门,我就发现他是我们学校另一个学院的老师,大家平时都认识。但我戴着口罩、头盔,他没认出我,我也没多说什么。其实我不怕被人认出来,就是觉得会有些尴尬。

还有一次,我在取餐的时候,听到旁边有年轻人说话:“这个送外卖的好像邢老师啊。”我觉得这一定是爱听我课的学生了。

记者:你的家人支持你的这次体验么?

邢斌:我的家人都很了解我,对我的做法也非常支持。这次体验的最后几天正好赶上大年三十,我想着送餐过程中如果能够经过家附近,就回家吃一口团圆饭,但当天我送餐的行程都离家很远,到大年初一凌晨才回家。这期间就和家里通了个电话,即使如此,他们也很理解我的做法。我孩子现在有时看到路上的外卖员,还会和我说“看见你的前同事了”。

对于我的家人来说,他们最担心的是我的安全,因为有时送餐要到深夜,这应该是所有外卖员家属最担心的事情了。

如果对生活没有切肤之痛

写出来的东西都是轻飘飘的

记者:为什么时隔半年多你才和公众分享这段经历,这段经历对你有哪些影响?

邢斌:我父亲经营着一家企业,我家并不缺钱,没想用这个机会去挣钱。我体验的本意只是想去经历一下这样的生活,这段经历会被我消化掉,在我未来创作文学作品的时候帮助到我。

在我看来,我做的只是一件小事,我没有告诉过我的父母,也没有跟学生们说过。这次是主办讲座的王兆军老师邀请我,我才决定和大家分享这段经历。

我希望借助这次经历,增加我的人生体验,接触大千社会的人生百态。我觉得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如果对生活没有切肤之痛的话,写出来的东西都是轻飘飘的。

这次体验过后,我更加理解了外卖员,知道他们挣钱有多么辛苦。以前我在写作时,看到是外卖员来的电话可能会晚一些才接听,现在我一定会第一时间接听,因为我知道他们可能是边骑车边打电话,这样是非常危险的。我也希望社会能够更加理解外卖员的不容易,对他们多一些共情,让这个社会能够更加美好。

(图源:美团外卖)

邢斌:2022年冬,我在临沂城送外卖 (全文)


一、外卖的基本情况


说干就干。

最简单的是跑“美团众包”: 不用培训,注册就行,不限时间,不规定最低工作量,收入一天一结。还有“蜂鸟众包(以前是饿了吗)。基本同上。

后来又注册了“闪送”(据说这家最规范最人性化)。去齐鲁园培训了半天,花了50块钱买了工牌、马甲、文件袋。

“顺丰同城”,和“闪送”差不多,就不再体验了,否则还得花一份钱。

这几家相比较,美团最狠,市场占有率最高。蜂鸟次之,闪送和顺丰相对温和但生意不多。


美团把骑手分三个等级。

核心是美团专送,职业骑手。每天九点打卡上班,晚上九点下班。埋头跑系统推送的单子,每单3-4元。都是优化过的好单。取餐处集中,比如说上万达四楼,一圈拿5-6个餐。派送处集中,比如说送到某银行前台一次放5-6份餐。派送距离短,不超过3公里。派送时间短,因为取餐省时间、放餐可以直接放前台,不用进小区、上电梯、爬楼、给顾客反复打电话确认。

他们相对轻松一些。但不好处是不准请假,每个月允许歇四天,歇哪天得提前一星期报备,越是刮风下雨下雪越要求准时派送。接到差评罚款200-500,一般罚500。

送餐迟到不罚款因为是系统计算出来的,人只管快跑就是。说是早九点干到晚九点,实际上还要长。上午八点半开早会,迟到一次扣20。晚上到九点了,手里的餐送完才能打卡回家 (一般到八点半还会继续派单,多数都是九点半才能打卡回家)。在临沂城,专送每天必须干12-14小时,一个月必须干26-28天,平均能挣6000。特别拼命的能挣8000多,都是市区60码逆行闯红灯拿命换的。


专送很苦,但业余送外卖的众包骑手更苦,处于最低的第三级。送一趟单价低30%,单子都是专送挑剩下的,不是偏就是远,要么就是要去没有电梯的搬迁小区爬六楼送上门。好单很难抢到 (上两层有60-30秒的提前抢单优先权)。众包工作时间更长,更危险,挣的更少,不听话就被“针对性”礼送到没有订单的边缘地区。好处是不想干就回家躺着,没人强迫你挣钱。我了解的最拼命的,每个月能挣7000 (每天干15-16个小时,一个月一天不歇)。

我有本职工作,只能干业余的众包。这些天我假日就从早干到晚,工作日早晨跑两小时,晚饭后再跑到夜里一两点,或者两三点。夜里给钱多一些,能挣到钱的都是偏远地方。半夜里我跑到过相公镇东边的村里,跑到方城,跑到兰陵村子里,跑到沂南山里面,都是乡间小路。都是骑摩托。太黑,灯书院照不远,有时候就骑到了沟里。一过长春路,夜里都是大货车,擦身而过,心里也打怵。送完货,骑车回来,才觉得手麻觉得冻得不行。有一次我实在太冷了,就把车停在田里,绕着跑了一阵,看看高德地图,在临沂大学正北九公里,回家还很漫长。

一个月,我送了2000多单,接触了几百个商家,敲响了2000多个房门。平均下来每天骑摩托210公里、步行32000步、爬110层楼。所以我那个月微信运动里每天都是步行最多的。


这个月综合算下来,每小时收入10元是常态,每小时收入20元是极限。

平均每单3.5元,要取货送货2+3公里,取货平均等5分钟,骑车8分钟,送货进小区上门平均7分钟,共20分钟。一小时3单,10.5元。

一次送3单,排列好次序,能节省1/3时间。但会被催。一小时能送4-5单,15.75元。一次送5单,适用于午餐晚餐的集中送餐时间。很难排列好次序不被催促。基本上就是极限值。略微提升单位时间的收入,一小时还是送5-6单,19.25元。好处是能最大化高峰期的送餐量。

关于送的货品,我有一些小的建议: 蛋糕不建议送。鲜花,不建议送。冬天不要送烧烤。万达、泰盛,不建议取货。医院,不建议送。代买,不建议送。菜市场代买,坚决不送。啤酒,最好不送。转单,不能接。一超市用品,比送餐好。文具、药品,最佳。轻便而不易损坏的特殊用品,建议送。长途,加急,谨慎判断。

二、痛苦,是一件事实,还是一种体验?


诗歌只有一种现实: 痛苦


——帕切科《诗人之恋》


我无心于调查,就是想体验体验。

2022年很特殊。一份报道里讲,在上海骑手送外卖每天能赚1000多。另一份报道又说,北京人社局一位副处长,王林,亲身体验当外卖骑手,送餐12小时赚了41元。究竟哪个说真的?我想,应该亲身试试才知道真伪。

干了一周,我觉得王林处长那篇报道更真实。大家有时间可以搜一下看看他的具体讲述。不过,我觉得12小时赚41元,这根本不能维持生活,何况在北京。王林处长体验得有些短,他要是干上个把月,我估计每个月能赚个三四千块钱。要不,他怎么活?

我体验了一个月。这张纸上是我每天记录的收入情况 (没有去除每天3元保险费和25元摩托车油费)。跑到第20天的时候,我上升到了众包骑手的最高级别,路也很熟了(临沂市区的小区和周边的乡镇都牢记了,不需要看导航。经常去的小区,我每天回家都默背一阵具体楼号编排次序,提高步行送餐速度),基本上算是很熟练的骑手了。劳动强度和具体收入情况,大致如此。

但我主要关注的是外卖员这个“身份”究竟是怎样的处境。体验这个工作过程中人是如何感受、应对、反刍这些遭遇的。肉体受罪是一方面,虽然很久没有这种体验了;主要的还是受人辱骂。

没有人拿正眼看送外卖的,商家,顾客,尤其是保安。熟人都不知道我最近在干这个,只有我们小区的保安知道。他们天天见我早出晚归半夜回来,不让我进。我说我是业主;他们骑车跟着我到楼下看我上楼,说你送外卖都能在这儿买起房,是个人物。很多顾客看我的眼神就像看要饭的。有的顾客就是披着人皮的畜生。我曾经痛恨过这些人,后来慢慢都忘了。

有几次,差点就被人认出来了。一次是在万达。我取餐的时候,旁边有一对小情侣说那个送外卖的说话好像邢老师啊。我心想肯定是爱听我课的好孩子。还有一次,我半夜送螺狮粉到宝德新领域,开门的男士穿着内衣,他是我的前同事。我认出了他,他肯定没认出我。我戴着头盔。

我更愿意回忆起温暖的瞬间。这一个月,我送了两千多单,有三个人真诚地感谢过我。一个是搬迁小区古城社区的一位女士。她说半夜里孩子想吃馄饨,天这么冷谢谢我专程送来。后来我发现她又打赏了我2块钱。还有一位,也是女士,就是相公镇东北那个村里的。他们夫妻俩怕我半夜里找不着路,打着手电把我送到了路口。还有一对夫妻,老人住在人民医院五号楼,心脑血管疾病中心。我把他们给老人定的餐洒了一些,后来我又买了一份送去。他们俩把第二份餐的钱退给我,又打赏了我10块钱。

真的很感谢他们。祝愿他们事事顺利,吉祥如意。

三、今天,我们体面地存在于社会中,究竟需要每月多少“成本”?


在我栖息的孤独中有充裕的时间

来思考希望的问题:

能否有一天

我们的生命

不再像霍布斯所说

只是污秽、野蛮与短暂的?


——帕切科《约拿报告》


我们看一下中国这几家外卖公司的隐形控制结构:

外卖公司总部把所有城市都分包给每个城区的运营商,然后运营商再次分包。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结构,很多国家是不允许这样操作的。肯德基、麦当劳它们都有自己的外卖队伍: 无论专职还是业余,都有正式签约.有五险一金,受伤有公司保险,从不设置送餐倒计时催促你飞马赶到否则亏款罚款。

——我们这几家公司 (在此我不便说它们的名字),实际情况就是,骑手出车祸了,每天扣的3元保险 (公司扣了60%,只把1.2元交给保险公司) 提供最高6000块钱的伤亡保险。不够了,县区运营商承担。还不够治病,县区运营商直接跑路,你起诉都找不到人。起诉城市的运营商都起诉不了,外卖公司总部根本起诉不着,因为都是“劳动外包”,它把自己早隔离出去了。这种重大伤亡事故,据了解城区每个月都有。


猝死,外卖公司总部所有阶层的管理都不会——按照他们的条款,这与外卖公司理睬,总部毫无关系,起诉都是白花钱。全国起诉的都没一个赢的。

罚款的问题。——顾客投诉,会被重罚。这个网上讨论很多,我就不赘述了。我说下另个关于罚款的问题。

比如说:案例一。

这一单完成得很好,很完美。然后继续送的过程中,软件提示说上一个订单没有点击送达。你只好停下了点击。第二天就会被罚款:异地点击送达,或者超时点击送达。可以投诉说,没有超时,而且当时已经点击了送达,这是软件又跳出来的问题。投诉无效。还有一次申诉机会。再次申诉也秒回,无效。打人工客服电话,一个小时内能联系上就是幸运的。联系上了,还是同样的回复。

这样的情况我一个月遇到两次,程序完全一样,三次申诉机会没一点点用,完全是摆设。我最后对人工客服(是个活人) 说,你们可以直接联系顾客看真实情况是怎样的。没用,依旧扣钱。而且扣的钱也不返还顾客,都进了外卖公司总部腰包。

案例二:跑腿单。

送达过程顺利,顾客非常满意。但是顾客不会在手机上完成“垫付款。顾客找不到如何支付垫付的页面,骑手就得在门外等着,也不好大声催促。(大声催促是态度不好,是要被顶格罚款的,罚500) 。一家人在屋内找垫付款入口。等了好久,系统提示说送达已经超时。超时一秒钟,扣跑腿费用40%。超时五分钟,扣跑腿费60%。昨天我在楼梯上等了快十分钟,顾客才完成支付。今天显示那一单扣款80%白送了,从大学城附近到罗庄,11公里。

有一次,在小海螺,替顾客代付餐费后等餐(四菜一汤),等了半小时第一份菜还没做,打电话给经理报备,回复说继续等待等到45分钟还没出菜,再打电话给经理报备,回复说倒计时宽限15分钟;等到倒计时都快走完了,我已经等了75分钟,再打电话给经理报备,回复说和顾客商量,尽量让顾客满意别投诉。

顾客很体谅,说: 既然已经付款了,等一等就再等一等吧,快春节了,人多,理解;我先在家把收货确认了,你安心送来就行。

结果第二天一起床,就看到红色警告: 严重违规,罚款200元!怎么办,开始申诉呗。从第一级开始申诉,填单、录音、截图上报。被打回,申诉无效。第二级申诉....第三级申诉....第四级申诉,到总部了,有人电话录音取证;最后还是申诉无效。最后到第五级,最高级,总部市场部总经理,上海,.....还是申诉无效,答复说系统显示顾客填写好评的时间,我的定位还在饭店。

我说刚才发给你的顾客专门录音的情况说明、大堂经理的录音情况说明、顾客接餐到家的照片已经把事实讲清楚了。回复说不行。同时反问我,你申诉了快一整天了,有这时间,你跑一天外卖,也快赚200块钱了,干嘛这么轴?

我在电话里对这位总经理说,你应该看过一部电影,叫《秋菊打官司》;这不是钱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他打电话过来,说发了一个红包给我,请接收。我点开,15元红包,留言说我个人理解你的经历,但罚款不能取消这15块钱算是我个人的一个人道主义补偿。

——这几家全球知名的外卖公司,盈利能力真有这么紧张吗?

这家公司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有严格的季度财报和年度财报。我们打开看一下。它自创办以来,十几年几乎没有一年是盈利的。18年亏损1155亿,21年亏损235亿,22年亏损67亿。

我看到这个财报,心里和大家一样,非常惊讶。因为每一单外卖,商家需要额外支付货品价格30%的送货费用,顾客需要支付每公里0.5元的送货费用。举个例子,午餐定一个20元的饭,3公里,顾客支付20+2=22元;商家拿到14元,快递员拿到3元,外卖公司拿到5元。大概抽成比例是这样。它究竟为何亏损如此之大呢?

我们还是看财报。21年,它行政开支88亿、研发开支167亿。22年,它行政开支98亿、研发开支208亿。钱都从这里流走了。它的所有分公司都是外包出去的,总部平台需要多少行政人员大家可以统计一下。它的平台,就是一个手机APP,每年需要多少研发费用来支撑,大家也可以统计一下。

有时候,精心修订过的数字会误导世界。还不如我们日常的体验。这些骑手干着全世界强度最大的外卖工作,拿着最低比例的收入;商家一批一批退出,不再接受它这么重的抽成;它的大股东们在全世界豪宅游艇转移资产……和这些财报数据显示的完全不符。

送外卖的一个月里,我见到了3个女性外卖员,见到了几位年龄很大的外卖骑手,最大的一位对我说今年66岁了。他们承担不了每天14小时、全年无休这么大强度的劳动,我估计他们每个月能赚个3、4000块钱。春节过后,我离开了外卖队伍,但在路上我还是首先注意到他们的身影。最近几个月,我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女性和老人骑手风驰电掣争分夺秒。可能再危险再苦再累,他们也离不开这3、4000块钱的收入。家里的孩子、病床上的老人、银行发来的房贷还款短信……都在提醒着他们: 跑起来,快些跑!有天夜里,我在彷河边上一家烧烤店门口蹲着,等老板出餐。旁边还蹲着好几个美团骑手。

我问他,现如今啥活最苦? 他说,送外卖挣钱最苦,还有快递中心搞分拣也苦,搬家搬货也苦,扛地板砖上楼也苦。

我问他,比老家种地苦不? 他说,当然比种地苦了,种地清闲,又不来钱,种屁的地。我问他,这几样比干建筑活苦不? 他说,当然比干建筑活苦了,千建筑活,大工一天二百,小工一天一百八到二百;但你能拿到钱不? 半年有活,半年没活,干到年底工头跑了,过年,过屁年。我准备把这几样都干一遍。每一样干几个月。给自己油头粉面的内心减减肥。


是否有一种公司,不仅能让我赚钱糊口,还能教我们学点好的东西?这是我心中最大的疑问。

我们这种极度内卷源自哪里,谁能告诉我?

我查证了国外快递业的具体情况。日本送一单起价是32元 (人民币),北美送一单起价是6美元。所以国外让外卖送到家是很贵的。(高级知识分子的薪水,目前日本是国内的2-3倍,北美也是国内的2-3倍。但底层劳动者的收入,目前日本是国内的8-12倍,北美是国内的10-15倍。) 而且,国外的通例是双方都可以差评投诉:骑手被差评五次,要暂停工作重新培训。顾客被骑手差评五次,会被系统封号一年,不能再点外卖,必须自己去取。双方如果投诉,系统提供的都是真人接听电话,2-6小时反馈意见。调解不了,骑手和顾客都可以拿着证据去法院起诉,也可以起诉公司。像起诉公司“违规罚款”、“歧视”这种官司,打赢了一辈子就财务自由了 (一般都会收到公司钱庭外和解) 。因为那些工会,不是一般的厉害,是非常非常厉害。

而我们这些外卖总部的管理系统,与刚才说的那些人性化的公司比较,内核完全不同。

我们这些公司很特殊,就是我们这个“大系统”的具体而微,基因完全一样。它的一切设计,在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加持下,变得更精密、更准确,“恰好”能获取适量的劳动者,“恰好”能让骑手们维持最基本的生活,让他们积累不下休养生息、以钱养钱的些微资本,像驴一样,被牢牢拴在这台磨上。

这不就是齐格蒙特-鲍曼在《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里写的那样吗?“新的工厂系统需要的只是人的一部分,是身处复杂机器之中,如同没有灵魂的小齿轮一样工作的那部分。而人身上那些无用的部分,比如兴趣和雄心,还有天性中对自由的渴望,不仅与生产力无关,还会干扰生产需要的那些有用的部分。”这是关于后现代状况的分析,令人揪心。而我们遭遇的,是加强版,更令人揪心。

究竟谁在阻碍我们过上有最低体面水准的生活?

四、知识分子的“信息茧房”


复仇是世界的主旋律

人犯我,我犯人,人再犯我

我们永续这无尽循环


——帕切科《牢笼》


我不觉得知识分子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词。——它就是个中性词,既不好,也不坏。

我读了很多年书,读了很多书,结识了很多读书人。但我觉得读书越多,盲区越大,反而会生成一种鄙视日常世界的莫名奇妙的自负。

底层人生活在底层的信息茧房;知识分子生活在知识分子的信息茧房。两者经常是不相通的。

我从另一个角度谈谈这个问题。

我来自于一个天主教家庭。读高中的时候,我顶着巨大压力,离开了教会的钳制。母亲经常叹息说,这些事你做得比教徒还认真,为什么不回到教会里?

为什么呢? 我觉得“精华已尽皆堪弃”。

这是围棋世界里的一句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是天主教信念的核心。有这个信念是最关键的。我见过很多自称严格遵循戒律的教徒。就算他们言行一致,我也不喜欢: 被动地屈服于某些戒律,内心却充满了私欲,这不是买椟还珠吗?

一个可持续发展的世界,应该理解人的有限性,理解财富是流动不居的。最起码,得理解世界各阶层必须平衡发展,竭泽而渔必将鸡飞蛋打。说他们之所以慷韦伯谈到清教徒的“慷慨”慨,不仅仅因为道德追求,主要是认识到必须让渡一部分利润给他人,才能维持系统的稳定运行。

说得远一点,世界的终点是“空”(空不是无)。我所理解的“空”,是生灭灭生,循环往复,不为某人某姓永远独存。获取大量金钱,有点意思,但也没太大意思。

以前古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老百姓爱说,人就是懒骨头,能上不能下。

确实是这样的。年近半百,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娇气,越来越矫情,越来越脾气坏,越来越没耐心。这样发展下去,是要下地狱的。

张爱玲说,有年元宵节,胡兰成陪着她到上海郊区闲转悠,钻进一个棚子里听流浪剧团唱野戏。寒冬,那些女演员冻得红彤彤的,嗓子都冻哑了,就在幕布后面土堆上描眉换装。看了一会儿,胡兰成说走吧。张爱玲说,你走吧,我再看会儿。

后来,张爱玲在美国回忆这件事。她说,我感到震撼,这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女人,再苦再穷,大世界天崩地裂,也挡不住她们活下去,就像野草一样。

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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