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首富易主：从收废丝到炼石油，与丈夫打造7000亿财富王国

▲  恒力大连长兴岛项目。 （视觉中国 / 图）

文｜南方周末记者 卫琳聪

南方周末实习生 叶子怡

长期占据中国女首富席位的碧桂园（02007.HK）大股东杨惠妍地位动摇，取而代之的是恒力石化（600346.SH）董事长范红卫。

变化发生在一个月前。随着地产股股价暴跌，杨惠妍的身家在一年内缩水三分之二，不仅失去中国女首富之位，还将亚洲女首富之位让给了印度的萨维特里·金达尔(Savitri Jindal)。

与范红卫一样，萨维特里·金达尔同样深耕周期行业，其控制的金达尔集团拥有自营煤矿、铁矿石矿，并通过掌握资源反向整合钢铁厂和基建领域。

2022年8月30日的彭博亿万富豪实时排行榜上，范红卫以106亿美元净资产超越龙湖集团（00960.HK）董事长吴亚军（99.4亿美元）与杨惠妍（96.3亿美元）。同一天的福布斯实时富豪榜上，范红卫家族以151亿美元财富位列全球富豪第118位，吴亚军和杨惠妍家族分列172位、193位。

1994年，范红卫与丈夫陈建华白手起家创建恒力集团。2022年《财富》世界500强榜单中，恒力集团世界排名第75位，年营收超千亿美元，是中国第三大民营企业，仅次于阿里巴巴和京东。

官网显示，恒力集团以炼油、石化、聚酯新材料和纺织全产业链发展，拥有全球产能最大的PTA工厂之一、全球最大的功能性纤维生产基地和织造企业之一，员工达12万。

在恒力苏州总部园区内，随处可见拉满化纤材料的大货车，蓝色的公交车在双向四车道上穿梭，10个公交站点连接各个厂区，接送员工通行。园区外的路以“恒力”命名，还设有热电厂，为工厂供能。

恒力起家于苏州市盛泽镇，这里地处江苏省最南端，辖内有十余公里长的清溪河，与浙江嘉兴相连。镇上的门店一个挨一个，挤得密密麻麻，招牌上大多写着“纺织”二字。

盛泽镇在中心区域外形成了两条环路，沿途遍布工厂，以及为工厂供热的巨大管道，一座高耸入云的烟囱上写着“中国丝绸第一镇”。

“这是我们苏州最有钱的镇，比人家一个县城还强。”出租车司机说着吴侬软语。不仅门店、工厂多，镇上的车也经常堵得水泄不通。

盛泽自古盛产丝绸，与杭州、苏州、湖州并称“四大绸都”，明代《醒世恒言》中曾记述此地“日出万绸,衣被天下”。

盛泽镇政务服务网显示，如今，全镇15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汇聚了2500多家纺织企业、7000多家商贸公司。

依托纺织业，盛泽诞生了两家世界500强企业，恒力是最大的一家，另一家盛虹集团（000301.SZ）以印染起家，也在向纺织全产业链发展。

恒力官网显示，1994年，范红卫的丈夫陈建华花了369万元，购入镇办企业吴江化纤织造厂。吴江化纤织造厂位于盛泽镇以西约10公里的南麻镇，这里原本独立建镇，后并入盛泽。

2022年72岁的南麻商会主任金东升是南麻人，与陈建华同村。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陈建华早年间做过泥瓦匠，同是南麻人的范红卫大他几岁，同一时期还在读书。

二人结为夫妻后共同经营蚕丝贸易，主要回收纺织厂的废丝，加工处理后再销售。当地纺织工业发达，有一类专门的“绢纺厂”，利用养蚕、制丝过程中产生的边角料纺纱织布。收废丝的生意一度“销路很广”。

1980年代，南麻镇已经有十几家镇办工厂，镇上成立了专门的工业公司负责管理，吴江化纤厂也在管理范围内。

金东升退休前一直在工业公司任职，据他回忆，1990年代当地民营经济开始兴起，镇办工厂由于体制僵化逐渐丧失竞争力，吴江化纤厂也濒临倒闭，被陈建华和范红卫出资买下。

“借的（钱）。”金东升说，民营企业那时借贷并不容易，需要有抵押或有人担保。他猜测，二人能够筹到钱或许和人脉有关，“范总的爸爸当时在吴江供销社工作，很有水平。”

“私人收购集体企业并不多见，陈建华和范红卫是第一批。”77岁的沈莹宝曾担任盛泽镇工业公司副经理，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陈建华和范红卫收购吴江化纤厂时，曾通过一家公司向银行贷款。他的一位朋友在这家公司任职，曾向他提及此事。

吴江化纤厂老职工王小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能够获得收购机会，陈建华和范红卫心存感激。

很长一段时间，每逢大年初一，他们都会带着孩子去老厂长家拜访。后来二人企业越做越大，老厂长拒绝他们年年登门。

王小玉也是南麻人，陈建华和范红卫收购吴江化纤厂的第一年，她便进厂工作。

沈莹宝介绍，吴江化纤厂原本规模不大，厂里只有约两百台传统有梭织机。陈建华和范红卫接手后马上更新设备，扩大产能。

恒力官网记录，1994年吴江化纤织造厂淘汰有梭织机，引进了1200锭网络车。

那时市场上流行“水洗绒”面料，生产必须用到网络车。陈建华和范红卫大量引进这种新设备，厂里只生产水洗绒一种面料。

生产过程采用外发加工的方式，买来的化纤原材料用网络机加工后制成丝，再交给周边的农户纺织成布。

“生意好得不得了。”王小玉当时在厂里负责给农户发货，她回忆，为厂里加工纺布的农户遍布周边乡镇，最远到浙江，覆盖的织机有七八百台。一到交布的时候，农户们划着船来排队，不少绍兴人也过来承接厂里的加工生意。

沈莹宝解释，吴江化纤厂邻近浙江，浙江民营经济发达，农户家家有织机，家庭作坊式的小纺织厂遍地开花。凭借地理位置优势，临近浙江的工厂发展出这种外发加工模式，产能迅速扩大。

这种只将原料加工成丝、外发加工纺布的工厂，被当地称为“前道”。1990年代，前道生意红火，冲击了原有的集体企业，王小玉彼时在镇办企业做车间主任。

在众多做前道生意的工厂中，吴江化纤厂以规模取胜。王小玉说，一般的小厂只有三四台网络机，吴江化纤厂一开始就购入两百台左右，每一台约60锭。厂里还不断扩大产能，到1995年已经有600台网络车。

“白天晚上都在装网络车。”王小玉回忆，由于产能大、出货快，订单源源不断找上门来，甚至一些小厂也把产品委托给吴江化纤厂卖。

厂里没有专门的销售，王小玉经常见到范红卫在嘈杂的车间打电话联系生意、和工人们一起干活。厂里的采购、销售、财务都由范红卫一把抓，忙起来饭也顾不上吃。王小玉和范红卫年龄相仿，在厂里就直接叫她名字，“她不讲究的”。

1997年，吴江化纤厂开始引进喷水织机。喷水织机的速度是传统织机的5倍。赶上行情好时，厂里开足马力生产，依然供不应求。

但好行情没有持续太久，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盛泽纺织业受到拖累，吴江化纤厂的生意也不如之前景气。王小玉回忆，陈建华心里也着急，召集厂里的二十多个人开会，她也在其中。会上陈建华说，大不了重新来过。

好在危机没有持续太久，几个月后行情好转，恒力又开始加速扩张。王小玉记得，公司连建了两个分厂，喷水织机数量增加到上千台。

“老板娘是有点担心的。”王小玉说，陈建华忙着在外建厂，就是要做大再做大。

实际上，受金融危机影响，陈建华大量购买喷水织机时赶上了低价期。《中国石油和化工产业观察》杂志的一篇报道显示，当时从中国台湾、日本等地引进的织机价格短期内下降了50%以上，并且可以延期付款。

沈莹宝说，喷水织机最早只有盛泽当地的国有纺织厂引进，陈建华和范红卫开始引进时，民营企业大多还在用传统的有梭织机。1998年金融危机后，纺织业迎来爆发，民营企业才纷纷开始引进，“大家都看得眼红，陈建华（和范红卫）发了”。

2000年，盛泽商会组织当地16家企业联合采购3000台喷水织机，当时在盛泽商会工作的沈莹宝参与了此事。那个时候，仅吴江化纤厂一家的喷水织机数量已破千台。

“谁的量大谁就掘到了第一桶金。”沈莹宝说。2003年，陈建华和范红卫在吴江化纤厂的基础上组建恒力集团。

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爆发，纺织业再次受到影响。金东升回忆，不少纺织企业产品滞销，现金流紧张，一些中小企业顶不住，开始向银行抵押资产，盛泽好几家企业也出现类似情况。

但在此次金融危机爆发的前一年，恒力开始向苏北城市宿迁扩张，建设恒力（宿迁）工业园。此后三年间，恒力在宿迁投资了三家公司，建设大量纺织项目，一跃成为亚洲最大的纺织企业。

恒力石化董秘李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向宿迁发展主要是江苏省鼓励苏南企业向苏北转移，省政府出台了项目用地、用电等方面的优惠政策。

恒力官网显示，恒力宿迁工业园二期项目奠基时，曾有省领导评价恒力是“全省南北转移规模最大、速度最快、档次最高”的项目。

“2008年前后苏州的工人工资四五千，宿迁只要一两千。”金东升说，由此可见金融危机时期，恒力节省了不少成本。

纺织业务壮大后，恒力开始向产业链上游进军。

顾金菊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恒力的纺织品以化纤为原料，以往只做生产加工，原料从外部采购。2003年下半年，恒力开始建设40万吨/年熔体直纺项目，用于生产纺织所用的纤维材料，把产业链往上游推进了一步。

化纤材料再往上游是化工产品PTA（精对苯二甲酸）和PX（对二甲苯），从石油中提炼的PX能够生产PTA，PTA则是生产涤纶等化纤产品的重要原料。

“我们用27年的时间，实现了‘从一滴油到一匹布’全产业链发展。”在2021年央视《对话》栏目录制现场，范红卫总结道。

节目录制选在金鸡湖畔，当地一众企业家集体亮相，介绍苏州的发展成就。范红卫是现场发言的企业家中唯一一位女性，身着粉底绿叶绸缎外套。

一位调研过江苏纺织业的金融业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国内纺织业的发展最早是承接海外的产业转移，先从难度较小的下游环节发展起来，生产涤纶长丝等纺织材料。上游原料主要依赖进口，货源和价格都受制于人。后来头部企业开始向石化产业上游进军，实现产业链一体化。

在打通全产业链的竞争中，恒力再一次抢得先发优势。

国内企业自建PTA项目集中在2011—2015年间。当时国外的PTA生产技术开放专利，中国通过合资建厂的方式引进技术，各大纺织企业纷纷上马PTA项目。

而恒力的PTA项目在2010年就已启动，是全球规模最大的PTA生产基地。

李峰表示，那个时候国内PTA紧缺，无法满足恒力的化纤产能需求，公司经常会面临原材料短缺而减产的风险，这才选择自建。

恒力的PTA项目选在了大连长兴岛，这里是北方第一大岛，此前并无化工项目进驻。

李峰说，同行的PTA项目大多围绕原有的纺织产业布局，能省去运输的麻烦。恒力原本也想在江苏省内布局PTA，最初选在了南通市，但由于南通紧邻长江，又靠近上海，化工项目难以落地，等了两年也没有拿下批文，这才选择北上长兴岛。

据《财经》杂志报道，恒力石化的长兴岛项目受到时任辽宁省委书记王珉的重视，未批先建。2002年—2004年，王珉曾任苏州市委书记，2009年调任辽宁省委书记。

2016年3月4日，王珉因涉嫌严重违纪接受组织调查，同一时期，恒力董事长陈建华也被相关部门带走，带走原因不明。陈建华现任恒力集团董事长兼总裁。

据新华社消息，2017年8月4日，王珉以受贿罪被判处无期徒刑。经审理查明，2004年—2016年，王珉在担任吉林省委书记、辽宁省委书记等职务期间，利用职务便利，为他人在企业经营、职务调整等事项上谋取利益。报道没有提到涉事企业。

在长兴岛的布局，为恒力日后进一步开展大炼化赢得了先机。

解决PTA需求后，纺织企业依然面临PX卡脖子的问题。这一生产PTA的重要原料需要从石油中炼取，而石油炼化一直由国企垄断。

直到2014年，国家发改委制定《石化产业布局方案》，向民营企业开放炼化领域，并划定了包括大连长兴岛在内的七个石化产业基地，要求石化项目原则上在七大基地内建设。

恒力成为第一个拿到建设大炼化项目资质的民营企业，在长兴岛开工建设2000万吨/年炼化一体化项目。

李峰提供的时间表显示，2014年8月，该项目进入东北振兴重点项目名单，次年9月由辽宁发改委正式核准，2017年4月破土动工建设。在恒力开工的同时，其他基地的民营炼化项目尚处于审批阶段或刚刚获得审批。

上述金融业人士分析，对于民营石化公司而言，能够获得炼化项目建设资质是最重要的护城河。民营企业进入炼化领域的风口曾在2014年、2015年短暂放开，之后受“双碳”等因素影响，又迅速收紧。

恒力大炼化项目从开工到全部建成只用了19个月时间，成为七大石化产业园中最快建成、最早达产的大炼化项目。

早达产就意味着早赚钱。由于石化产业体量大，纺织企业上马石化项目后经营现金流会迅速变大。

2019年5月，恒力石化2000万吨/年炼化一体化项目投产。财报显示，当年公司营收破千亿，较2018年增长约400亿，增幅超60%；净利润破百亿，较2018年增加近两倍，成为2019年最赚钱的民营石化企业。

代价是，恒力石化债务激增。2019年总负债超过1300亿，较2018年增长近40%，资产负债率接近80%，超过其他民营石化企业。

2022年，盛虹石化与浙石化的大炼化项目也建成或投产。上述金融业人士表示，后续竞争将集中在下游精细化工领域，即从石化向高附加值新材料延伸，这对企业的研发能力要求高。

恒力在长兴岛的工业区覆盖20平方公里，与中国最小的城市三沙市面积相当。从高空俯瞰，长兴岛厂房林立、管道纵横，360座巨大的白色储罐面向大海铺开，7根180米高的烟囱直插云天。

也是在长兴岛布局石化项目后，陈建华和范红卫买了私人飞机。“我们（从盛泽）到苏州市要一个小时，老板坐直升机十分钟就到了。”顾金菊说，老板们平时飞来飞去办公，她都说不上来老板在哪里。

顾金菊2005年进入恒力，那时恒力只有一座办公楼，她和范红卫在一层楼工作。她眼中的范红卫从早到晚都在工作，为人朴素低调，黑色长发留了十几年，平日里也没有太多个人爱好。

低调的风格影响了整个公司。有一次，顾金菊头发颜色染得偏黄了一点，她担心在公司显得格格不入，又找理发师染了回去。

据一位知情人士透露，除石化业务外，恒力集团还包括纺织、贸易、房地产三大板块。

随着产业链延伸，恒力集团逐步建成九大产业基地，涉及苏州、大连、宿迁、贵阳等地。在产业基地所到之处，恒力集团的房地产业务也随之展开。

恒力集团官网显示，公司于2007年开始涉足房地产业务，首个项目设在盛泽，随后进入宿迁、大连等地。

中国新闻网报道显示，2007年—2014年间，恒力集团开发了十余个房地产项目，总开发量超过1000万平方米。其中不乏豪宅项目，包括被列为“2014年中国十大超级豪宅”的大连维多利亚公馆。

大连维多利亚公馆位于有“钻石海湾”之称的大连东港商务区，这里汇聚了大连80%的高端写字楼和五星级酒店。整个项目规划海岸宫邸、七星行政公寓、全球总部基地等业态，其中海岸宫邸采用350—420平米巨制规格，坐拥一线海景。

贝壳找房显示，维多利亚公馆开发商为恒力地产（大连）有限公司。企查查显示，该公司由大连恒汉投资有限公司独资，陈建华持有大连恒汉99%股权，范红卫持有剩余1%。

早年的一些地产项目已被恒力转让。

如2012年，恒力集团旗下曾成立吴江恒力地产有限公司（下称吴江恒力）。恒力石化2017年1月发布的公告显示，该公司由范红卫实际控制，持股比例为100%。

企查查显示，吴江恒力在2012—2016年之间曾多次在盛泽镇拿地。2017年恒力集团退出，该公司由新城控股旗下公司接手。

2020年，恒力集团退出旗下两家房地产公司，由卓越集团旗下公司接手。

企查查显示，2021年恒力集团旗下密集成立十余家置业公司，主要位于苏州、宿迁、贵阳等城市，均为恒力产业基地所在地。2021年6月，其中两家子公司在苏州首次集中供地中竞得两宗地块，合计耗资1.78亿元。

2021年1月，恒力集团以21亿底价拍下苏州金鸡湖东侧的CBD商住地块，规划打造5幢超高层，除了主塔建筑高度369米的恒力全球运营总部，还包括两栋70年产权的酒店式公寓住宅。

同年，恒力集团旗下子公司还拍下海口江东、三亚中央商务区5宗地块，土地用途显示为旅馆用地、服务型公寓用地等，用于建设酒店、集团总部、中央商务区配套服务型公寓等。

恒力官网介绍，恒力集团2021年总营收7323亿元，而恒力石化2021年财报公布的营收为1980亿。这意味着，庞大的石化业务在恒力集团资产版图中占比不到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