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怀疑，父母之间有爱情吗？

2023-11-04 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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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梅子

时节如流，岁月不居，我的父母都已年逾古稀，前不久刚度过了他们的金婚纪念日。作为他们的女儿，我曾经想象过他们有过怎样的青春？很可惜，在我见到他们时，他们已经拥有“父亲”“母亲”的身份，家里也没有他们年轻时的照片留存。记忆里的他们永远是两张中年的沉稳的脸，带着一点长久浸泡在沉重的生活里，挥之不去的疲惫。

还有一个更令我好奇的问题：他们之间有过爱情吗？这个问题，面对父母，我从来难以启齿，只能在心底猜测。子女看待父母的感情，要么总是自带一层玫瑰色的滤镜，要么不识庐山真面目，当局者迷。爱情像一部悬疑剧，我试图在纷乱如麻的生活里觅得他们爱情的蛛丝马迹。

《父母爱情》剧照

父亲是当过兵的人。那年月，参军是一个农村孩子改变命运为数不多的途径之一。出生于一个多子、贫穷的家庭，16岁的父亲初中毕业后就去参军。在部队，他铆足了劲一心想提干，干得很努力很出色。无奈造化弄人，要提拔的时候，因为一个远亲的家庭成分，卡在了关键的政审环节。原本光明笔直的坦途瞬间荆棘密布，人生之路被硬生生扳了道岔。踌躇满志的父亲不得已黯然神伤回到家乡，被分到老家的一个基层单位。迷茫消沉了一段时间，婚姻大事随即被提上日程，这才遇见了母亲。

那个年代，传统观念的强大造成了自由恋爱的稀缺，还有时代的动荡，都决定了爱情是一件文艺作品里才会出现的奢侈品。“未爱先婚”如今在电视剧里是一个热门梗，但在那个年代，却是无力选择的普遍现实。

《金婚》剧照

我父亲在家中六个孩子中排行老大，他性格平和，宽厚隐忍。我母亲是家中的幺女，颇受宠爱，但并不娇气。而且我母亲那边的家庭条件要比我父亲这边好很多，但母亲毅然嫁了过来。一间土坯房，二亩庄稼地，三餐四季，两个一穷二百的年轻人过起了他们的小日子。

成长过程中，我曾经觉得父亲和母亲很不般配。我父亲长得眉清目秀，又在部队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干净爽利。他情绪稳定，积极乐观，浪漫文艺，幽默风趣。我的母亲，从少女时代起就一直干农活，勤劳的基因已经刻进她的骨髓，她忙于生计，脚下生风，忙完地里忙家里。清秀白皙的她顾不上打扮，没穿过裙子，没涂过口红，总是素面朝天，甚至不修边幅。长年累月没完没了的操劳也逼出了她性格里的急躁和戾气，让她经常忍不住在家里甩脸子发脾气。

《小舍得》剧照

母亲是一个活得紧绷没有松弛感的人，青春期，她唯恐我早恋，总是严防死守，甚至还私拆过初中男同学写给我的信，并找人读给她听。而父亲天生好脾气，很少发火动怒，总是笑眯眯。父亲很喜欢孩子，对我很宠溺，倾其所有地爱着我和姐姐。穷家富爱，他会在出差时给我买来时尚的皮鞋，漂亮的连衣裙。他读过很多育儿书，非常理解小孩子的心理。觉察到我初次生理期的慌乱无措，他会耐心地手写上一张字条，悄悄放在我的抽屉里：“女孩子长大了，身体会发生一些变化，不要恐慌，不要焦虑。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去问你妈妈。”这张纸条让我刻骨铭心。这些对比，让我在感情上和父亲更亲近。

因为时代和家庭的原因，我的母亲没有进过一天校门，一个字都不认识。而我的父亲读到初中，后来又进了部队深造学习，他能写得一手好字，喜欢看报纸读杂志喝茶水，枕边书是一本《聊斋志异》。

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怎样进行精神交流？我父亲也进行过努力。我和姐姐上学后，父亲曾经有一个宏大而浪漫的计划，他想让母亲跟着我们同步识字学习，我们学习后再回家教给母亲。父亲设想，假如认识几百个常用字，母亲就能读书看报写信了。但因为家务过于繁杂沉重，精力时间不允许，加上母亲识字的动力不足，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父母爱情》剧照

父亲从事了一辈子基层行政工作，政声在当地有口皆碑，却不擅长干农活，家务活也无暇过问。生活里沉重的那一部分就由母亲承担起，母亲是种田的能手，操持家务的好手，所以她总是看不上父亲干活，笨手笨脚，总是帮倒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比如说天旱的时候给庄稼浇水，母亲去扯水管，让父亲去井里下水泵。结果父亲摆弄半天也抽不上来水，原来是接反了电机的正负极。母亲让他去烧个火，他总是先戴上草帽防止头发落灰，然后在凳子上垫一张报纸，害怕弄脏了裤线笔直的裤子。等母亲把面条都擀好了，父亲还没有把火生着。母亲一把将手忙脚乱的父亲拉到一边，满脸宠溺和嫌弃。

母亲能干、务实、理性，每天家里地里忙个不停，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她承担了生活里琐碎、沉重、世俗的那一部分，才能让我的父亲感性文艺，温柔细腻，没被生活太多磨损。对此，父亲心知肚明，心存感激，投桃报李。

《人世间》剧照

父亲宽厚平和，总是不急不躁。下班回家，除了干力所能及的家务活，他还会耐心听母亲聊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每当母亲抱怨生活艰难，父亲也总能接住母亲因为劳累焦虑而积攒的那些负面情绪。村里很多男人都是大男子主义，脾气火爆，说话难听，惹得女主人怨气冲天，哭天抹泪。我的母亲则总是被父亲尊重疼惜，温柔以待。

儿时的冬夜漫长无聊，屋外北风呼啸，滴水成冰，母亲拥被而坐，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纳鞋底。父亲则给我们念《聊斋志异》里花妖狐怪的故事，母亲也听得津津有味，偶尔也问父亲一些幼稚可笑的问题。父亲从来不嘲笑不敷衍，停下来认真回答母亲提出的疑问。

《金婚》剧照

记忆里，我的母亲总是在忙碌，几乎没有看过一部完整的电视剧。晚饭后，我们全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母亲出出进进，忙着处理各种家务琐事。等母亲回来，我们已经调换了频道。母亲以为播放的还是上一部电视剧，她会问一些张冠李戴令我们啼笑皆非的的问题。我和姐姐总是没有耐心给母亲解释，但父亲总是耐心地跟母亲解释剧情的起承转合，人物命运的起落浮沉。

在我拧巴叛逆的青春期，看不惯母亲的世故俗气，唠叨琐碎，跟母亲的关系一度很僵硬疏离。周末，父亲带我去县城影院看当时热播的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让我们体会母亲的艰辛和不易。为改善我和母亲的关系，他用心良苦。

特别是这几年，每次我回家走亲戚，喝至微醺的父亲说起母亲，语气里全是佩服和感激。他说他这一辈子比母亲过得值，年轻时全国各地都去过，看过美景，吃过美食。而母亲一辈子就待在那个小村庄，很少出去，因为她严重晕车，还因为她觉得出去旅行花钱不值得。父亲叮嘱我们将来要多孝敬母亲，因为她为这个家付出更多，没有她就没有我们幸福美满的一家人。

《亲爱的爸妈》剧照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生养了三个孩子，齐心协力拉着家庭这艘沉重的大船，在生活的海洋里泅渡。我想，即使没有一见钟情，怦然心动，他们也在对抗生活的风雨里慢慢滋生了爱意：每年春节，父亲给邻居写春联时，母亲站在一旁铺纸磨墨，看向父亲时崇拜的眼神；父亲路遇女同学聊了几句，母亲娇嗔的责怪和怄气……静水深流，这些共同的经历，让岁月变得粘稠，也让爱变成了岁月的一部分。

清贫庸碌琐碎的生活里，那些争吵眼泪叹息，也曾稀释了爱情，磨损了温情。但想起“家”这个字，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幅画面：夜幕降临，一家人挤在狭小杂乱的厨房里，锅盖上蒸汽缭绕，食物的香气四溢。我和姐姐像温顺的猫儿般一左一右蜷缩在爸爸的怀里，母亲不紧不慢地拉着风箱，灶膛里的火光映红她的脸，一脸安详静谧。他们给了我一个世上最好的家，用行动告诉我：爱若细水长流，岁月自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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