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题：究竟是谁在画画

在美国科罗多拉州举办的州博览会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家凭借一张《太空歌剧》获得了绘画大赛项目的一等奖。在艺术家在纷纷打探此君为何许人的时候，画家上网公开自己的身份是一名桌游老板，获奖作品是他通过AI绘画软件完成。他所做的工作是选择了关键词“太空歌剧”，然后在数百张AI生成的图中选择了三张，放大再打印，送到评委会，最后一举夺冠。

艺术家们都气炸了。就像是冷兵器时代末期，经年累月训练出来的精英武士面对火枪时一样，按照王小波在小说里的话来说：什么功夫什么兵刃都不会，拿个破铁管子，二拇哥一抠，人就倒地下了，这他妈的算什么玩意儿？

我不是个进步主义者，我也不是个保守主义者，更不是原教旨主义者。这样的事情我看得很开心，因为相当难能可贵。可贵在哪里？可贵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很少能有这种亲眼目睹技术进步对人类生活造成冲击的真实案例。蒸汽机取代纺织女工的时候我没赶上，机械化兵团替代骑兵的时候我也没见过，就算是电商悄然挤占线下零售商店的市场份额时，我也缺乏必要的感知。

现在不同，我在眼睁睁看着AI绘画入侵传统上属于画家的领地。科罗拉多州的这一次是非常典型的例子，连绘画业余爱好者都算不上的一个素人，利用AI软件击败了一群训练有素的职业画家和艺术家，简直是太刺激了。

类似的争议事件以后会越来越多，但我认为是好事。因为在每一次争议之中，人们对AI绘画这种新事物的认知也就会更加深一步。就像当初手机刚问世的时候，人们还会讨论边走路边接电话是不是一种行为不当。又或者是在激烈地辩论手机到底算是个象征身份的饰品还是一个通讯工具？当然，在许多轮争论之后我们现在确定了，手机是基本通讯工具，但又不局限于此，它是个人的信息终端。

AI绘画当然也有很多值得一争的地方。比如说：究竟是谁在画画？是那个在键盘上输入指令的人？是开发软件的工程师？是研究发明算法的数学家？还是无数前辈艺术家？因为AI并不是无源之水，训练算法的时候需要用到大量真人绘制的作品，好让AI学习不同的风格、构图、光影、线条、颜色等等元素。

好像都是，但好像又都不是。我回忆了一下人类历史，没找到类似的案例。从来创作者是创作者，工具是工具。大概没有人会认为速干颜料是印象派绘画的创作者之一，正如没有人会认为笔记本电脑是网络小说的创作者之一一样。区别在于，AI绘画的出现使得工具拥有了一定的智力，有了一定自主的能力，这时候人们就很难判断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其实，画师们在刚开始愤怒的时候就已经失败了。他们现在最强的论点是人的创造力，认为一个人如果没有下过苦功，没有经过训练，那么就不算是画家，那么自然他的作品也就不应该和其他画家的作品放在同一个平台上进行比较。他们觉得通过这样的论证方式，可以通过否定一个人的画家身份，从而否定掉他的作品，这样就保护了自己的创作，自己的价值。

但在我看来，一旦开始讨论某个人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去创作一幅画，这里就等于是承认了一个默认的前提：AI和人类画得一样好，甚至还要更好一些。人类引以为傲的智力，创造力，机器同样可以呈现出来。一个桌游老板究竟算不算画家，有没有资格参赛，应不应该拿奖，这都是太小太小的问题。但是，通过这些激烈的争吵和愤怒的抗辩，让AI赢了，AI成功地证明了自己足够好。如果它是个人，或者是个生物，那么它已经赢了。因为它来到这个世界上，首先需要的是个承认。否则永远会有一道墙拦在它的面前：你永远也不可能创造出和人手绘一样水准的作品，你就是个三流货色。

这个承认是件很宝贵的事情，能节省很多时间。

在更大的图景上，人类一直在被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超越。今天一个北京人说是要去广州，听到的人默认他会乘飞机或者高铁，也能接受坐车或者坐船，但没有人会想到他会走路。走路不如交通工具快，没人因此感到恼怒或者羞愧。稍微往前一点，如果飞机高铁或者汽车是自动驾驶，根据算法来控制位置速度，那么人大概就会迟疑一下，怀疑是不是安全。再稍微向前一点，如果AI能够自动解题，自动写论文，自动研究科技项目，那么人可能会感觉更不舒服。花了几十万年好容易爬上了行星之巅，成为唯一的智慧生物。没想到，自己达到碳基生命的顶峰时，在硅基生命那边又有了新的进展，自己马上要失去巅峰的位置。

人类会谦虚地说：我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但从古至今，成就从来是个人成就。“我”做的，“我”创造的，“我”达成的。我能为之，这件事情很重要，个人的价值和自我认同都在这上面。所谓汲取前人智慧，仰赖前人贡献，那都是客气话，不能当真。存在前人智慧，存在集体智慧，那是从历史角度去看，日常生活中只有个人和个人成就。但AI不同，AI展示了充分汲取和利用前人智慧，可以达到怎样的水准。画家们感觉到愤怒，未尝没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理由：我再怎么刻苦，再怎么训练，如何打得过所有前辈画家？你AI把他们全绑起来，全学会了来和我打，你让我怎么打得过？

类似的台词我感觉历史上有人说过，大概是在照相术发明的时代：相机拍出来的东西那么真实，你让我怎么画得过？最后还是艺术家赢了，他们选择去做一些只有人类才能做的事，不去和机器比拼谁画得更真更像，于是艺术又大大前进了一步。今天，人们在争论AI和人，究竟是谁在画画。那么我有理由相信，答案不在于谁，而在于什么是画，为什么画，以及如何去画。

题图：《打拳击的小女孩》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AI算法提供：Stable Diffusion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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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禅定时刻

《水下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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