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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行业变化,也因为居家办公带来的沟通障碍,曾做了三年聋人骑手的张胡军发现,今年以来,越来越多的听障人士进入外卖员群体。因为骑手这份职业,很多聋人首次在健听人圈子里工作,也是首次面对与健听人士的大量沟通。他们被隔绝的不只是声音,还包括一整个语言体系和命运走向。
实习记者 | 明雪菲
编辑 | 杨海
车茂讲是在今年1月决定做外卖骑手的,住在25元一天的旅馆里,通过视频告诉妈妈这个决定时,他已经租好了房子,买好了电动车。当时车茂讲刚结束答辩,必须搬出上海市徐汇区业余大学600元一学期的宿舍了。车茂讲学的是平面设计,但疫情一来,“原来招工的设计公司,今年很少到学校招聘”小车的班主任李妮说。招工减少的原因,除了岗位缩减,也因为疫情居家,聋人员工的沟通负担会变得更困难。李妮举了个例子,设计稿一般都需要改动,同在一个空间时,其他员工跟聋人员工沟通,只是“用手指点一下的事情”,但通过网络,就需要文字沟通了,而大多数聋人并不擅长文字沟通。车茂讲后来去了上海徐汇去一个配送站,整个站上10位聋人骑手,其中一个跟车茂讲一样,也是学设计的,疫情后面试过十几份工作,都无果而终。不能按设想做设计工作后,车茂讲本来已经找好了苏州的一家工厂工作,具体是拧螺丝,结果也因为疫情,推迟入职了。车茂讲最终决定,注册成为骑手。车茂讲的自拍 | 受访者供图
车茂讲是云南腾冲人,在家乡人的眼里,作为聋人,他已经很有出息了。因为在老家,听障人士的工作一般只有两个选择:按摩店,餐馆后厨。小车高中时就在腾冲街巷的
“无声按摩店”打过工。他记得,按摩店门面不大,空间狭窄,聋人技师凭手劲揉捏客人肩颈,全程无声,眼睛望向门外来往的车辆。车茂讲是在三岁失聪的,当时全家在缅甸开小饭馆,因为打预防针时,药水伤到神经,车茂讲失去了听觉。父母用尽几万积蓄诊治后,他的听觉仍然不能恢复,就把他送去了昆明上特殊学校——在老家村庄里,其他健听孩子,包括车茂讲的弟弟,都没得到去省会上学的机会。全家人希望他读书,越久越好,不要急着工作。高中毕业后,车茂讲入读徐汇区业余大学,也称徐汇区社区学院。这是上海市徐汇区人民政府主办的一所成人高等学校,也是上海市第一个设立聋人特殊高等教育的学校。学校涵盖了中专、大专到本科学历教育,车茂讲读的是专科,他的同学大多是高考落榜之后,经由熟人圈子里介绍而来的。像车茂讲这样,自己在网上查资料,然后独自咨询,报考就读的是少数。成了全职骑手后,车茂讲每天早上6:30出门,工作到晚上10点,每日车程200公里左右。下班时,电瓶车基本都没电了,只能推着回家。入伏之后,上海气温动辄38度,8月11日,车茂讲在被火辣太阳烤得头晕眼花后,回到家空调开到最大档,结果次日就重感冒。车茂讲在工作 | 受访者供图
车茂讲的工作区域在徐汇区东安路一带。作为听障骑手,车茂讲遇到的困难包括送餐途中的意外沟通,比如顾客写错电话、写错地址,系统就叮叮当当一声声催促“即将超时,即将超时”。但再焦灼,车茂讲也只能手忙脚乱打字沟通。和大多聋人骑手一样,小车打字多用五笔,或者手写,速度很慢,为了提高效率,就经常使用输入法联想,结果呈现出的句子又成了乱码状态。进了居民区,如果需要跟客户电话沟通,车茂讲一般会打着手语走到陌生路人跟前,指指电话,眼神恳切。路人倒是很少拒绝,往往会接过电话帮忙跟对面沟通,虽然沟通的话,车茂讲听不见。虽然困难,但从冬到夏,车茂讲如今已是站点里的“单王”,一个月配送1200单,准达率97%。原来在按摩店、餐馆做暑假工,只能攒下一些零用,做骑手之后,车茂讲可以时不时给家人发几百元红包了。车茂讲说,自己曾经一直好奇,富人和穷人有什么差别?跑单的五个月,让他有机会看到不同人的生活,他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富人大多都很低调” 此外,两者看起来没有多大差别。反而是通过动作,衣着,车茂讲说,他能感觉到一些人“经历很多吃苦”(吃过很多苦)。和入行半年的车茂讲比起来,张胡军算得上聋人骑手圈的一个“人物”:他在某短视频平台上游5万粉丝,还建了一个“全国聋人骑手群”,目前群里已有接近500人。张胡军是送外卖是为了还债,2019年,有个聋人圈子的熟人给他介绍了一个生意,他不但把积蓄砸了进去,还网贷了一笔钱投入。后来朋友因为非法集资进了警察局,他才知道自己决策失误。2019年5月的一天,张胡军在一张纸上算了一下自己的所有债务,累计达到十一万,分别来源于七个网贷、一张信用卡和三个朋友。列完债务表,张胡军在白纸上又添了两行字,一行是“我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债务!”另一行是“坚定地和它们战斗,制服它们”。张胡军说,后来他认识的聋人骑手里,80%都有债务,网贷偏多,欠债金额几万到几十万不等,有的是为了买婚房,有的是网络博彩,负债原因都很具体。大家选择做骑手的原因也很简单:成本最低,来钱最快。买个电动车,办好租房就可以开始了。张胡军工作的城市在杭州,根据他的了解,杭州的聋人骑手大多租的是600元一月的上下铺,3人一间。做骑手三年里,张胡军一般是做六休一,或者七天全勤,第一年通知顾客都用短信,一个月短信费都得200元;第二年他学会用手机AI语音系统打电话给顾客,能把手机里打的字翻译成语音;第三年,他自己组了同城核心骑士长,带队有50多人,只有5个是聋人,其他都是健听人。2022年春节,张胡军还完所有债务,连本带息15万。张胡军总结,相比其他聋人骑手,自己“升职加薪”快的主要原因是,此前在聋人圈卖过电话手表、加入过聋人摄影工作室,社会经验足,跟人打过交道多,甚至打字时,能做到基本没有语病。而这背后的代价时,张胡军随时都在字字斟酌,还常常在发送后撤回消息。网上常有人分享,自己碰到聋人骑手发来的短信语气不好。但实际上,这是因为大多数聋人日常使用的语言是自然手语,主要是基于情景还原,并不像成体系的汉语那样逻辑结构严密。中国标准手语才是对汉语的翻译,逻辑也与汉语基本一致,但其词汇量有限,只有5000字左右,除了在学校课堂上,听障人士用得并不到。正是看到聋人跟外界沟通的障碍,2020年开始,张胡军开始短视频分享自己的外卖经验。他主要是通过手语,给其他听障认识讲解外卖平台的操作及规则,需要熟悉的路线、商圈、送货区域,遇到超时如何申诉等。顾客沟通不上时,怎么操作以损失最小化,也在张胡军的分享之列。其实,这些教程外卖平台本来都有,张胡军只是把它们“翻译”成了手语。随着今年各地暴发疫情,张胡军在短视频平台上的粉丝,已经从年初的2万涨到7月的5万。他能明显感觉到,前来咨询能否做骑手的聋人明显变多了,在他自己的微信里搜索“招聋人”这一关键词,密密麻麻的聊天记录里,大多都是前来咨询能否做外卖员的。他甚至遇到有聋人辗转几个城市寻找工厂工作失败后,拖着一堆行李来杭州找到他“学外卖”,结果因为“悟性不高”,又拖着行李回了家。不过即使顺利入行,外卖也不是能长久做下去的行业。张胡军身边的聋人,基本做了一两年后就陆续离开了,有的去了工厂,有的买了车做起了网约车司机。也有运气不好的,在头几个月就发生了交通事故,摔倒骨折后卖车回家,负债更多。图 | 视觉中国
采访时,张胡军一再强调,除了听力,聋人骑手与听人骑手没有任何区别。但我问他,“如果没有区别,他们为什么还要看你的视频来‘学外卖’呢?”带骑手团时,张胡军的队伍达标率和业绩常常是冠军,连健听人士也纷纷加入,联系不上顾客或申诉时,都找他处理。有新加入的骑手甚至以为,他说自己听障是开玩笑,情况着急就弹个微信语音过来,他只能挂断,告诉对方:我是聋人,你打字。短视频有了起色后,张胡军依然身着标志性的骑手服装,在快手分享聋人外卖相关经验,但还完外债的他已经决定不再送外卖了。和所有视频博主一样,他也带货,目标客户是聋人,身边的同事也大多是聋人。他还是想回到自己的圈子。阿亮就是张胡军建的全国聋人骑手群中的一员,正是在跟阿亮的接触中,我才体会到聋人外卖骑手的工作困境。在北京通州见面之前,我跟阿亮在网上说好,次日下午2点一起送外卖。等我准时到达通州,他回复说自己正在西站接一个聋人朋友,安顿之后马上就到。此后,“马上”这个词每隔一小时出现一次,直到下午6点,阿亮终于匆匆地出现,但因为核酸问题进不去商场。我这时才注意到,他衣服背面有轻微泥渍,手臂有擦痕,看起来是摔过。阿亮 | 明雪菲 摄
随后,他叫好车,径直把我带去了一家徽菜馆的后厨。我一头雾水,为什么要去那里?今天为什么不送外卖?他对我的疑问置若罔闻,只是不停点头。在餐馆后厨里,一个瘦弱的中年女人本来蹲在地上洗菜,见阿亮带我进来,开始跟他激烈地比划起来,我只好坐在一侧等待。一会,她向我走来,用手机打字问:你是谁?怎么认识阿亮的?通过文字向她解释了一番后,她犹豫了会,打下:“我是他的女朋友。也是聋人。”在后厨轰鸣的风机里,阿亮给我拿了个小板凳,和我对坐着用微信“讲”了起来。通过他混乱的语序,我确认了一些事。阿亮年纪43岁,主业是在这家徽菜馆的后厨打杂,已经3年,每月收入4500元。今年五月,北京餐饮业禁止堂食期间,虽然有老板发的工资3000元,阿亮还是决定去送外卖。一开始是跑了一个月,后来餐饮业复工,变成每月三天时间去兼职跑单,当是打两份工。两人2007年在广州打工就认识了,2009年阿丽离开广州,回到四川老家结婚生子又离婚,阿亮则一直未婚。兜兜转转,两人在北京又遇见后才正式交往。在阿丽眼里,阿亮很活跃,她还向我展示了一张照片,是阿亮在长城上给她拍的,我说照片拍得好,阿丽低头写下:“嗯,他什么都会”。阿亮和阿丽一起洗菜,两个人的角度神奇一致 | 明雪菲 摄
在徽菜馆的后厨,厨师长是阿亮的直属上级,两人经常一起抽烟,即便如此,厨师长仍对阿亮也一无所知。阿亮说,他还有个亲戚,“在北京海淀单位工作”,但两人连微信也没有。这种隔阂显然是沟通困难造成的,我自己和阿亮沟通,也常有一种彼此使用不同语言的感觉,例如他道歉,会说“不好意思,你好久等我”,大概是想表达“你等我好久了”。理解健听人群的语言,对阿亮来说可能同样困难。阿亮所在的聋人外卖群里,时不时有人分享和健听人聊天的截图:“这是什么意思?谁翻译一下?”。跑外卖时,不像年轻胆大的车茂讲,阿亮一般不会抄小路,所以总是超时。打开他的外卖骑手后台,几乎每天都有2-3单超时或者取消的申诉,而大部分申诉都无法通过,做一跑一天下来,收入通常只有100元左右。虽然阿亮说,自己送外卖是因为“有时间,无聊,送外卖”。但实际上,他的生活负担并不小。去年他的二哥肝癌去世后,他需要独自赡养母亲。此外,今年二月,他和阿丽正式交往,阿丽有一个 9岁的儿子,阿亮时常帮衬。 我问阿亮,为什么不回家乡长春辽源送外卖,毕竟北京没有房子,怎么留下来?他没有回答,双手挥了挥。我又问他,现在存了三万块钱了,有没有考虑做点小生意?或许是没有看懂,也或许是他没有计划,他回复:“我打荷”。打荷的意思是后厨帮工。做了骑手大半年,7月,车茂讲得到另一个机会。班主任给他推荐了一份上海的室内设计实习工作,实习期间月薪3000元,转正后6000元起步,唯一不确定的是实习时间,可能两个月到半年不等。出乎老师和家人意料的是,车茂讲拒绝了。家人让小他两岁的弟弟去劝说,结果车茂讲反而教育弟弟,“脑子要灵活一点”。车茂讲的妈妈告诉我,高中毕业时,车茂讲参加了五所学校的高考,都落榜了。在妈妈看来,那是因为他当时打工分了心,但车茂讲说,那是自己的问题。看起来,相比于需要长久积累的设计工作,车茂讲更在意眼前快速反哺家庭。图 | 视觉中国
不过他也有自己的计划,车茂讲说,等到一定的时候,他会搏一搏,转行做游戏3d建模工作,具体计划是 “读完专升本,更换设备,提高自己的绘画基本功”。但更进一步的具体步骤,他说“先做着,到时候再说”,这也是他和身边人对话中高频出现的语句。对于3D建模设计,班主任李妮告诉我,这对绘画基本功和综合理解能力的要求都很高,学校也没有相关的资源对接。班主任记得,没送外卖前,除了专业课,车茂讲还会去附近的老年大学蹭课,常常独自画到教室关门。但大半年的骑手生活里,车茂讲几乎很少有时间动笔画画。此前,由于语言沟通限制,小车的骑手生活,在家人眼中是显得有些模糊。反而这次采访,让小车的妈妈意外了解了他的现状。九月初,在妈妈的劝告下,小车最终正式辞去了骑手工作。目前,他正在投简历,目标岗位是原画师,如果不能如愿,去广告公司修图他觉得也可以。他想离开外卖这条将会越走越窄的小路,去另一条赛道上试试。(感谢马恬恬对本文的帮助)
参考资料:雪竹,《吊诡的手语:手语翻译打的手语,九成聋人看不懂》
排版:耿耿/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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