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7.0，空有一副好架子，可惜了

前两周，又一部借用“封神”题材创作，新说中国神话的动画电影上映了，《新神榜·杨戬》。

虽然已是暑期档票房最高的国产动画，但上映至今不温不火，豆瓣评分是略显尴尬的7.0，票房也只有3.78亿。

“编剧给美术们跪下磕头吧”“用心做动画用脚写剧本”……种种影评中，“可惜了”是热门情绪，许多评论都认为动画中世界的视觉构建让人眼前一亮，但剧情和人物却严重拉了后腿。

今天就来展开说说，《新神榜·杨戬》到底可惜在哪，而所谓“世界观”构建，除了视觉之外还有什么是更重要的？

💡本文涉及大量剧透，请酌情阅读

《新神榜·杨戬》（下简称《杨戬》）在视觉上解决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在今天的技术条件下，动画电影中神仙打架应该是什么样的。

四大天王魔家兄弟元神出战，发光线条勾勒的身影几乎占满屏幕，极具张力而且法相庄严，杨戬施展“法天象地”的神通，带来了可能是今年中国电影最为震撼的视觉体验，就这几场大战，就给了观众为什么要去电影院看3D的充足理由。

杨戬施展法天象地

众所周知，中国的神话是没有严整体系的，杨戬劈桃山救母，沉香劈华山救母，可以说是中国神话中一次不够严谨的重复。主创显然注意到了这点，并以此为切入点，构建了《杨戬》的主线故事，在电影中，把它解释为杨戬、沉香的家族命运或者说家族使命：年轻的母亲镇山、儿子长大劈山，镇山、劈山、压住玄鸟、放出玄鸟，世间就完成一次循环。

这原本是神话新讲一个很妙的切入口，但在这部电影里，却带来了电影主题、世界观、人物、故事等一系列问题。

先说世界观设定。影片设定最大的创意在于“废土朋克”加宫崎骏风格的神界。电影当然欢迎创新甚至渴求创新，也不排斥混搭、拼贴或者致敬。虽然本片对神界的呈现确实有出人意料之处，但这显然不能算是一次成功的世界观构建。

蓬莱地界，与各类带有蒸汽朋克风格的飞船

什么才是成功的世界观构建？世界观设置是否合格，一要看世界观本身是否是自洽且圆融的，二要看世界观是否服务于故事、主题和人物。

在这两个方向上，《杨戬》的世界观都有不小的漏洞。

电影里世界观的根本基调，是神界的彻底世俗化——金钱至上，众神自私自利，甚至连法力都严重退化，还能战斗但已经不能飞行。因为法力退化，不得不严重依赖器械，飞行、进入人间都得依靠机械。

其实大面积使用机械绝不仅仅是工具层面的变化，没有文明可以仅仅依赖机械作为工具而不因此改变价值观。机械代表的价值观是什么呢？精密、严谨、务实、工具理性。

机械化的神界带给这些封神时代的旧神什么冲击呢？我们惊奇地发现，什么都没有。申公豹不满的是封神时的职位过低，巫山神女不满的是对女性的污名化，杨戬从体制内混到体制外挣赏金逍遥自在，四大天王是机械刻板又忠于职守的好警察。

神界千年的大变局，在客观上存在，但是对神仙的精神世界却没有作用。没有任何角色在意封神时代神仙的荣光，也仿佛没有任何角色拥有过神仙该有的理想。

上一次新神话系列里最大的世界观创意是《白蛇2：青蛇劫起》（下简称《青蛇2》）。其实《杨戬》中描绘的神界和《青蛇2》的世界是有相似之处的，社会崩坏、正义式微、罪犯横行、金钱万能、武力至上。视觉风格上都是废土朋克，画面着力表现工业感的机械和阴暗破败的城市角落。

相近的世界观在《青蛇2》中的表现是有效的，在《杨戬》中则不。《青蛇2》中世界的每一点展开都在回答“主角为什么要战斗”这个问题。那个世界的残酷和危险就是其中人物相互倾轧厮杀的原因，也是主角逃亡、战斗、反抗的原因。

但杨戬和他的朋友们，只是在这个世界里领任务、讨生活，他们当然不能说爱这个世界，他们只是丝滑地适应这个世界，看起来从没有思考过、批判过、追寻过，更别提试着改变过。

杨戬自己劈山和目睹外甥劈山获得的终极领悟，都是要“尊重世界循环的规律”，“让万物生生不息”。这是个和世界观高度相关的主题。

所以电影必须告诉观众，这个世界里，杨戬舅甥爱着什么，才值得他们牺牲母亲，开启轮回；他们又恨着什么，所以要新开一局，结束它。

沉香与“舅舅”杨戬

另外，电影应该告诉观众，杨戬劈桃山救母，到底给世界带来了什么，以至于他明知沉香一旦劈山，妹妹也会和母亲一样灰飞烟灭，但他仍然选择帮助沉香。甚至杨戬不告诉沉香，劈山的后果不是救母，而是牺牲母亲。

如果世界观设定都不能给主角的欲望和动机提供合适的土壤，这就不是合格的电影设定。主角没有挣扎地接受了命运交给的任务，这不是合格的电影人物，更像是武力值超高，任务固定的游戏角色。

这对于以人物作为名字的电影，是尤其灾难性的。不知为何而战的战神杨戬，打得越精彩就越空洞，越尴尬。

在电影里，人物和世界的关系应该是相互映照。人物有自己的匮乏、有欲望，人物对世界有认知、有判断，继而有行动；世界对人物有作用，这个作用可以是阻碍，也可以是滋养，可以是剥夺，也可以是成就，更多的时候，是兼而有之。

否则的话，世界就会成为背景板，人物就会成为悬浮物，故事就很难称其为故事。在这样的电影里，再出人意料的世界呈现，都只能是单纯的视觉奇观。

02.

世界观，不只视觉而已

即使抛开世界设定和人物的关系不谈，单看世界观本身的完整性和合理性，可疑之处也不少。

神界有个特别的地方，金霞洞，杨戬和沉香学艺的地方，这里是中国人印象中的“神仙洞府”，怪石嶙峋、古木如盖、仙鹤翩跹。金霞洞主玉鼎真人仙风道骨，俨然世外高人。

金霞洞

说它特别，除了是主人公的师门，更因为这里是最像中国人印象中仙界的神仙洞府。但是为何同是神界，只有这里维持了仙界“应该”的样子，又为何仅有这里的存亡和玄鸟相关？

更重要的是，山开或不开，玄鸟出或者不出究竟会有什么不同。真人说十二年前，杨戬封华山震住玄鸟，可是灾祸连连，妖魔鬼怪纷纷而起，最后却不让沉香劈开华山。封山之后都灾祸连连了，真人却主张继续封山，似乎完全放弃了逻辑。

后来，终极反转，阴谋揭晓，说如果华山开，金霞洞会崩塌，真人其实是为保金霞洞，但又不交代玄鸟和金霞洞有何关联。更说不通的是，为何沉香劈山，金霞洞就会崩塌，而之前杨戬劈山，放出玄鸟，金霞洞就安然无恙？玄鸟、金霞洞以及他们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到最后都是一笔糊涂账。

作为动画电影，在和情节最相关的设定“封山后妖魔鬼怪纷纷而起”“玄鸟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两处，都用了PPT一般台词配画面的讲述方式，且画面呈现相对流俗和套路，其实这是比整个神界都更重要的关键信息。画面的缺乏新意，让本来就不坚实的设定显得更加糊弄。

另一个非常有创意，但不大禁得住推敲的设定是“混元气”。电影告诉我们，很久之前的封神大战之后，神仙就都不会飞了，只能依靠宫崎骏风格、发动机原理的飞行器。飞行器的动力，是“混元气”。混元气由官方统一售卖，一手交钱，一手交气，就相当于今天的加油站。

前面说过，这是一个让神界彻底世俗化的世界，众神集体堕落，一切向钱看，神界贪腐之风盛行，连打击犯罪都要靠赏金猎人，只有在混元气工厂被毁、混元气被盗的时候，才有天兵天将出场拿贼。混元气不仅是神界最重要的能源，而且是宝莲灯的灯油。

就在我们以为，神界最重要的能源一定出身不凡的时候，我们随着沉香闯入工厂，发现堂堂维持神仙飞行能力的终极资源，不过是由刑天监工，由一群小妖怪奴隶生产出来的工业品。

沉香分明有一个劈山的巨大使命，却在秘密行动之前为了获得正常售卖的商品，甘冒奇险，弄出巨大动静去捣毁工厂偷混元气，这直接导致了同伴兼师父申公豹的牺牲。

影片的重要线索——沉香从师父那里偷得的法宝万物如意盏，只是装混元气的容器。我们拿现代生活打个比方，混元气相当于现代人的石油，万物如意盏其实就是个油罐子，沉香分明买油就可以，却在炸山的终极任务之前，为了偷油先毁了石油井，大事未办就上了红色通缉令。

03.

剧情和人物太拖后腿

和设定的问题一样大的，是人物。影片在人物塑造方面堪称整体性的失败。事实上，任何一个主要人物，在清晰、合理、能打动人这三个维度上都没合格。

杨戬是个被动的人物，他没有自己的主张和诉求，我们看不清他的欲望和立场。电影开场，他是个余粮告罄被迫营业的赏金猎人。电影前半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的行动，不是因为一个自发的诉求，而是因为一个外来的任务。这让杨戬不像一个电影人物，更像是一个游戏人物。

天眼被伤，原本有机会成为杨戬的一种匮乏，继而激发出人物欲求，但故事浪费了这个机会。杨戬蒙起天目依然远胜众人，除了偶尔被老敌手无伤大雅地讥讽，并不足以提供人物动机。

杨戬开始有自发的行动，是从知道沉香是自己外甥开始。玄鸟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一旦爆发天崩地裂，所以杨戬一直试图阻止沉香劈山，这原本是个合格的属于英雄的理由。但是在听到巫山神女说“万物总要循环，玄鸟终得飞起”后，杨戬又迅速放弃了立场。

敬服规律当然可以说是明智的，但是敬服一条规律仅仅因为它是规律，这样识时务、顺风倒还把自己包装成和正义站在一起的角色，太难让人喜欢了。

作为战神，只打有可能打赢的对手（四大天王、师父、乾坤图），不打注定会输的战役（挑战规律），斗不过就和对方站在一起，这个战神无论有多宽的肩膀、多硬的腹肌，都很滑稽。更要命的是，杨戬唯一的领悟“让万物生生不息”，也不是在努力的过程中悟出来的，是被灌输的。

这是个有行动，无诉求，有神通，无信念的空心战神。

再来看看一切的始作俑者，幕后大佬巫山神女。巫山神女最后作为主角阵营“劈山派”的一员，和杨戬沉香一起享受了最终胜利的到来，之前谋杀沉香师父和申公豹的罪过似乎被一笔勾销了，即使她从未忏悔。

这不仅让巫山神女的角色十分可疑，也削弱了杨戬和沉香的正义性。

沉香的师父也就是杨戬的师弟，无辜被杀，原因仅仅是：这样，沉香才会离开金霞洞。舅甥二人没有挣扎地接受了这个脆弱得近乎扯谎的解释。

白额虎原本已经把自己的元气给了申公豹，牺牲自己救了主人。但申公豹还是被巫山神女杀了，理由竟然是他受伤太重，不忍心让他受苦，这不仅让白额虎极其感人的牺牲被滑稽地消解了，也让人对神仙世界的运行规则产生了质疑：敢情神仙受伤也跟人类在战场上受伤一样？伤太重太痛苦，战友只能忍痛给他个痛快？

沉香得知申公豹被杀真相之后的表现，堪称“毁三观”，他长期以来和申公豹一起筹划、实施劈山大业，是申公豹绝技的传人，而且刚刚因为申公豹的自我牺牲逃脱陷阱。申公豹对沉香而言，亦师亦父亦友，而沉香，对杀了申公豹的真凶，没有任何憎恨，似乎还十分认同。不禁让人怀疑，申公豹只是“婉姥姥”和沉香劈山大计里用完就扔的工具人，细想之下，让人齿冷。

破解沉香师父和申公豹的死因，是个比较精彩的悬疑侦探段落，线索的铺设和破解的节奏都执行得不错，但真凶被揪出之后的部分，让观众的期待全面落空，寻凶的煞有介事随着凶手的逍遥法外变得荒谬。

巫山神女

更严重的是，巫山神女的赢家结局，似乎暗示了，为了这“让万物生生不息”的目的，谋杀手段的使用是可以被接受的。暂且不说这个主题的表达是否清晰和充分，先假定这个主题真的十分令人信服，但天下真有一个极正义的目标，值得毫不吝惜地牺牲无辜来换取吗？世界敢于把命运交给为了这个目标可以随意牺牲师父、同伴的团队吗？

吊诡的是，这个团队在阐述主题的部分，还曾大段大段地抨击金霞洞阵营试图自保的自私，但电影中金霞洞其实不曾因为这个自私目的枉杀一个人。有一个价值观不应该被挑战：为了一个好的目的作恶，也是作恶，不义的手段不可能取得正义的结果。

中国动画确实有美术先行的传统，《小蝌蚪找妈妈》《大闹天宫》等等显然都更为在意美术技法，但故事、人物和主题却绝不至于瘸腿。作为今天国产动画最高技术水平之代表的《杨戬》，整个项目似乎仅仅是靠视觉趣味驱动，人物、主题情感和故事一损俱损，真令人一声长叹。